《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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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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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老板知道是遇见行家了,便作揖:“依先生所见?”

  吴茶清伸出两个手指头:“给我两个人。”

  一个月内,吴茶清烘烤了所有的石灰缸,运来最新鲜的石灰,小心地用纱布袋包成一袋袋,后场茶叶拼配精选了,就到他手里分门别类贮藏。新媳妇忙前忙后的,给他当着下手。

  一个月之后的那个夜里,杭家父子,在客厅里再次会见了吴茶清。

  他们一头一个,躺在烟榻上正抽大烟,见吴茶清进来,连忙欠身让座,吴茶清用手一摇,便坐在偏席。杭九斋亲自上了一杯茶,说:“吴先生,你尝尝?”

  吴茶清尝了一口,皱起眉头,他没尝过这样的茶,有枣香。杭老板就很得意,说:“那是我用祁门红茶拌了红枣,吸足甜气,再筛出,重新炒制的,过了芙蓉痛,喝此道茶,最是好味觉。”

  吴茶清推开了那杯红枣茶,站起身作了个揖,说:“谢救命之恩,自此告辞了。”

  慌得那父子俩立刻爬起拦住吴茶清退路,说:“英雄,你走不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平军早就被打散了,你还能到哪里去寻你们自家人?没听说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干年。这几个月你蜗居在此,哪里知道天下成了什么光景?陈玉成已死,李秀成也早已离了浙江,这会儿,怕不是已经到了天京。千里迢迢,你一个人又怎样去找?不妨在此作个帮手,也不枉我们冒了死罪救你一场,请三思。”

  吴茶清不吭声,再作一揖,便出了门,留下那面面相觑的父子。

  在后院的玉兰树下遇见新娘子林藕初,已是黑夜时分。吴茶清见了她就有些发怔,他已换上了旧时的衣裳,头上缠起了黑布巾。在夜里这个人更薄了,像是摇身一闪便会无影无踪的快客。

  “你不要走,吴先生。”

  “我叫吴茶清。”

  “你看钥匙!”林藕初把一串重重的钥匙提到他眼前,明明灭灭晃着,细细碎碎地响,“他们抽大烟,不管这个家,推给我了。他们把好好的茶楼都卖给杀猪的万隆兴,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

  吴茶清摇摇头,说:“我是长毛。”

   “长毛好,有胆,敢造反。”

  是初夏的风了,玉兰树的大叶子刮不动。黑夜重得很,黑夜框在高墙之中,风吹不动。

  “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杭家要倒了,就剩这个大架子,从前的管家也跑了,帐房也跑了,都到别的茶庄吃饭去了。”

  吴茶清摇摇头:“倒就倒吧,天朝都要保不住,要倒。”

  “那你怎么还去?去送死?“

  吴茶清想了想,竟然露出笑意:“去送死吧。”

  “我不让你去送死,我把大门二门全上了锁,我看你往哪里跑?”林藕初一只手抓住玉兰树枝,使劲地晃着,她生气了。

  吴茶清又怔了一下,他们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黑夜就更重了,玉兰树叶落在林藕初手里,也很重了。

  两个人的呼吸也很重了。

  吴茶清说:“告辞了。”

  “你还要走?”

  吴茶清的呼吸淡了下去。

  “你怎么走?你没钥匙。”

  “怎么来的,怎么走。”

  吴茶清把手中包裹扎到了背后,望着黑暗中高大的玉兰树,突然的一阵风,吹上了枝头。待林藕初再定睛望时,那人,已悄然立于墙头,林藕初只来得及喊上两个字:“回来!”那人便没了踪影。她伸出的双手,抓住了一阵风,被弹开的玉兰树枝,便晃摇个不停了。

  数年之后的一个秋日,人们对长毛造反的事情已经淡漠下来。一日,从忘忧茶庄正门进来一位客商模样的男人。伙计上前打招呼,问他要的什么茶,那客商倒也不说话,只问:“老板呢?”

  伙计问:“你是问老板还是老板娘?”

  “一样“

  “老板外面逛去了,老板娘在后场看着呢。”

  那客商便去了后场。见一个大场子,大铺板上各各坐着正在精致拼配的女工。那女人走来走去地正张罗着,头上还带着白孝,一身月白色。吴茶清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像那个玉兰树下之夜。

  屋子里,茶香扑鼻,是标准的龙井。看得出来,初秋的茶,已经开始收购了。

  女人堆中猛地站出了一个男人,大家都好奇地抬起头。老板娘也是有所察觉了,她的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回来了。”她淡淡地说。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二章
 
 
  吴茶清,徽州人。 

  徽州府统辖六县,和杭州交通方便,出来做生意的人就多,其中尤以撤县人为最。敢县分东、南、西、北四乡。地少人多,南乡最苦,男人便跑得远远的,去上海、南京、杭州一带挣钱养家糊口,故南乡多剩有女人儿童,鲜有男子。这个传统,也有一二百年了。

  徽州人做生意有句行话,叫做“周漆吴茶潘酱园“。一是说徽州做生意的人大多姓周姓吴姓潘,二是说他们大多做的是漆、茶、酱生意。杭州人做茶庄茶号老板的,倒也不乏其人,但在老板手下做伙计的却几乎都是徽州人,尤其是就县人。徽帮茶人,就这样在杭州自成了一族。

  这些异乡茶人,做伙计的日子长了,有了些积蓄,做老板的也就有了。其中还有做成大老板的,比如开设在羊坝头忘忧茶庄附近的方正大茶叶店主方冠三,就是徽州人,乾泰昌茶行做学徒出身,后来自己开店,成了杭州茶界饮使者。从徽州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学徒,到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这部发家史,说起来,也不知有多少故事呢。

  吴茶清.却是和他的同乡人完全异样的。在忘忧茶庄,作了数十年掌柜.兼着忘忧楼府的管家。从不归家,这就叫人奇了。原来杭州一般茶庄,对徽州伙计有这么个规矩,叫“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月“。去时还可带足三个月的工钱。像清河坊的翁隆盛茶庄,伙计有时还会带来同乡及亲戚朋友,老板免费提供食宿,有时甚至长达几年。老板女大王说:徽州人从家乡出来,锅没带,所以饭是要管的,但求职就不管了。

  然而吴茶情却子然一身,非但没有乡党聚会,甚至没有妻儿老小团聚。一年到头盘在店府中,前前后后,仔细照料,几乎无懈可击。杭九斋也曾张罗着想给他娶个老婆,续个香火,被他沉默寡言的脸来回晃了一下,便不敢再提。晚上熄灯前。便对他的媳妇林藕初说:“你看这个吴茶清,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得了病,近不得女人?”

  林藕初一边对着镜子卸她头上那些首饰,一边说:“你以为是你,整日介胡闹,没病也折腾出病来?没见人家茶清,烟酒不沾,更别提鸦片!店堂里清清爽爽,伙计吃饭过菜,不准吃誊,不准吃葱蒜,顾客进来,香香的一股扑鼻茶气。我们祖上也晓得'茶性易染'这一说的,哪里有他防得这般紧……”

  “他吃饱,我舀了一瓢,你倒搬出一大缸水来,那么多的话!我是说他不讨老婆是不是有毛病,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什么不吃葱蒜不吃誊……”

  林藕初摘了首饰,一头黑发就瀑布般泻了下来,走到床沿边坐下,就着烛光,粉面桃红,对她那躺在床上脸孔铁青的丈夫说:“我见他每日早上练着八卦拳,夜里院中还操剑习武,不像是有毛病的人。”

  “那是。”杭九斋有些悻然,似乎觉得老婆把外人夸得太过分了,便接口说,“人家什么人,长毛手里造过反的,李秀成手下做过将的……”

  林藕初一跺脚板,轻声喝道:“呸!闭嘴!你再敢提'长毛'这两个字!”

  杭九斋也知道自己是多嘴了,这话可是泄漏不得的。再说茶庄全靠老板娘和茶清撑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低了头,又难受,便歪斜着嘴眼说:“到底是救过人家一命的,从此便护着了;怎么也不护着我一点儿?我倒是不明白了,究竟谁是你男人啊?“

  一番酸话把林藕初说得柳眉倒挂,星眼怒睁:“杭九斋你说话讲不讲良心?茶庄是你死活要我接手,打躬作揖要茶清撑面子的!你甩手掌柜一个,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个人影,难得回来,哈欠连天,哪里有心思与我……”她想说“亲热“两个字,到底说不出口咽进肚里。”我嫁过来七八年了,也没开怀。是谁的毛病?不信你把大烟戒了试试,免得我里外不是人,担着个断香火的罪名。呜呜……”说着,便哭了起来。

  杭九斋一见他这厉害老婆哭闹起来,知道自己话又说过头了。自己老婆的心思,他是晓得的,嘴上不说,心里怨他没用。他却以为,倒不是自己真的没用,只是都用到青楼里去了,倒把忘忧楼府只当作了个钱庄和客栈。既然如此,还吃人家什么干醋呢,罢罢罢,不淘这贼气了,还是哄着女人高兴了事。便一口气吹灭了灯,把自家老婆拉进被里,一夜温存不提。明天一早,还要伸手讨钱呢。

  林藕初和吴茶清联手振兴杭氏家业的日子,亦是近代中国茶业史上最辉煌的时代。高峰过后,便是深渊般的低谷了。

  19世纪下半叶是中国茶叶和英国鸦片相互抗争的岁月。明清茶事,由鼎盛走向终极,古老、优雅、乐生的山中瑞草,竟是在殖民的狂潮中被世界裹着,又在痛苦中走向近代了。

  日薄西山的清廷,为了平衡鸦片侵入的贸易逆差,抵制白银外流,曾大力推进农业,扩大丝茶出口,并先后与中东、南亚、西欧、东欧、北非、西亚等地区的三十多个国家建立华茶贸易关系,出口创收约占全国各类商品出口总额的一半。

  鸦片战争又强掣了以手工业谋生的中国各行业的劳作轨迹。簇拥在广州的从事出口茶叶生意的商人们,套上厚厚的毛衣,或铁路,或水路,婉蜒北上,会合于十里洋场的上海滩。

  杭州距上海一百九十八公里,浙、皖、闽、赣四省的茶叶,从钱塘江顺流而下,于杭州集散。海上商埠,多赖此天时地利。这个极为美丽的城市,便也成为茶行、茶庄和茶商云集的地方。

  杭九斋糊里糊涂加入茶漆会馆的时代,杭州的茶叶店,数起来,也有三四十家了。稍后出了名的,有拱高桥吴振泰茶叶店老板——长子吴耀庭;有闹市羊坝头方正大店主方冠三兄弟——矮子方仲鳌;有盐桥大街方福寿、官巷口可大茶叶店主——白脸朱文彬;还有清河坊翁隆盛女店主——女大王翁夫人。

  赖此天时地利,忘忧茶庄夹在群雄之中,竟也形成鼎盛的气候,并欲向高峰作一冲刺了。

  可惜了杭九斋竟也是个风花雪月之辈,终日泡在秦楼娃馆,会馆的事情,多由他的掌柜徽州人吴茶清出面。吴茶清后面,则有杭夫人林藕初支持。有时抗老板芙蓉痛足,在荒唐之极钱财两空后,也知道回他的忘忧楼府来点个卯。杭夫人林藕初,一边在她的闺中工作台——花梨雕璃纹翘头案丁丁当当数她的银元,一边记着眼便问:“杭老板,晓得新近茶漆会馆有什么新规定吗?”

  抗老板身心满足后反而奴颜婢膝,蹑手蹑脚走过来,两只黄焦焦的手就摸住林藕初的肩肿,心里却想,到底是比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要枯燥寡淡得多了,嘴里却抹着蜜糖一般地讨好说:“我的嫡嫡亲的好夫人,见了你男人,还只管数那干人摸万人揣的银元干什么,看把你操心成什么样了?待我先松上一松你的喷喷香的筋骨……”

  话音未落,两只手早就被林藕初一巴掌拂去,嘴里就骂开了:

  “还不闭上你那张骚骨董儿臭嘴,你当老娘这里是开窑子的?把你日间对婊子的腔调搬到家里来了!什么嫡嫡亲的好夫人?怎么十天半个月照不见个影子?“

  “娘子,息怒,息怒,小生这厢赔礼了。”

  杭九斋早就熟悉了这套程序,便油盐不进,波澜不惊。

  “你倒是甩手掌柜做惯了。这么大一爿店,扔给我,自家出去鬼混。我不数这千人摸万人揣的银子,谁来数?你有心思数?你数那些千人摸万人揣的婊子还数不过来呢!”

  杭九斋心里有数,只管甜甜蜜蜜重新凑上去,搂住夫人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林藕初便半推半就地骂道:“寻死啊,外面风流还不够,还有趣到家里来了?”虽如此骂着,声音却是一声比一声低了。

  杭九斋便涎着脸问:“好姐姐,你倒是告诉我,会馆有什么新规矩啊?”

  “我怎么晓得?不是规定了女人不准管店堂的事吗?“

  “那倒也不是一概而论的,“杭九斋便一脸的认真和崇拜,“古时还有花木兰,武则天还当皇帝呢。”

  杭九斋摸透了林藕初的心思,晓得他的这个老婆喜欢权力,喜欢插手男人做的事情,喜欢由她说了算,还喜欢人家崇拜她。好嘛,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要你给我银子上烟馆就行。

  林藕初果然就有几分喜悦起来,薄薄的嘴唇便松开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牙。

  “你竟不知道,新开茶叶店,必须隔开八家店面吗?”

  “这个倒是听茶清说起过的,我家又不开新店,记这个干什么?”杭九斋就端起了夫人那个瘦削的下巴,痴迷地盯着她的嘴,说,“多日不见你这一口白牙,你且张嘴,让我瞧瞧。”

  林藕初脸红了起来,却是气出来的,恨恨地推开丈夫那双拈花惹草的手,骂道:“败家子,我家不开店,人家就不开店了吗?人家商店都开到我家招牌下了,你还有花花心肠数老婆牙口……”

  杭九斋这才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问:“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林藕初看她的风流丈夫真的害怕了,松了心弦,说:“等你看见,我们这份人家就好倒灶了。”

  杭九斋依旧惊慌,说:“你和茶清商量怎么办了吗?从前妈活着的时候,倒是晓得怎么办的。”

  林藕初便不耐烦:“妈呀妈的,忘忧茶庄没你妈不是照样做生意,哪里一样不比她活着的时候市面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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