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济里奥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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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济里奥表兄-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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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若安娜跟她的小伙子彼得罗到圣若奥山去玩了一趟,整个下午都在墓地蹓跶,两个人挨得紧紧的,一起赞叹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碑,一起嗑嗑巴巴地读碑文,走到垂柳遮住的角落偷偷亲吻几下,一面走一面享受着死人滋养的柏树和野草的香味。回来的时候在赛列娜家坐了一会儿,到埃斯普列格拉喝了几杯……好忙碌的下午!阳光毒辣地晒着,尘土飞扬,她使劲赞叹豪华的坟墓,偎依着男人,加上喝了几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躺到床上睡一觉。
“我的天,若安娜太太,你都变成瞌睡虫啦!啊,上帝,哪有这样缺少调教的女人!”
她走到露依莎屋里,灭了灯,打开窗户,把安乐椅拖到阳台上,舒舒服服坐下,往后一仰,就这样度过这个夜晚。
烟草店还没有关门,一缕灯光像他的老板娘一样懒洋洋的躺在碎石路上,下边的窗户还开着,有的灯光昏暗,看得见里面有人熬夜,气氛忧伤;有的显出几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偶尔一支点燃的香烟闪亮;近处传出一声咳嗽;面包店的小伙子那低沉的吉他声在静谧的夜空轻轻飘扬。
儒莉安娜身穿一件浅色麻纱连衣裙。烟草店门口的两个男人笑着,不时抬头朝窗户这边望望阳台上这个女人白色的身影。她陶醉了!他们把她当成了女主人,当成了工程师的妻子,投来挑逗的目光……其中一个穿白色裤子,戴一顶高帽子。看样子两个人都风流惆悦……她使劲伸着脚,双臂交叉,歪着脑袋,久久品尝着这受人重视的滋味。沉重的脚步声沿着街道上来,停在门口。门铃轻轻响了一下。
“谁呀?”她非常不耐烦地问了一声。
“在家吗?”是塞巴斯蒂昂粗粗的嗓音。
“和费里西达德太太出去了。是乘马车走的。”
“啊!”他惊叹一声,紧接着又补充一句:
“今天夜色太美了!”
“祝你好胃口,塞巴斯蒂昂先生,胃口好!”她高声叫道。
看到他正沿着街道往下走,她又亲切地喊起来:
“向著安娜问好!别忘了!”她表现出十分亲昵的样子,俨然像个贵妇,对男人,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柔。
这时候,费里西达德太太和露依莎刚好到了帕塞约。
很是热闹。从外边已经能感到缓慢、单调的布鲁哈哈舞曲,可以看见一股明亮的黄色的烟尘飘向天空。
两个人走了进去,刚到池塘边就遇到了巴济里奥。他装作非常吃惊的样子,叫道:
“太巧了!”
露依莎红了脸,把巴济里奥介绍给费里西达德太太。
杰出的太太满脸堆笑,说还记得他,可是,要是不告诉她,也许会认不出来。他变化太大了!
“工作太多,亲爱的夫人……”巴济里奥躬身致意。
随后,他用手杖敲着池塘边的石头,笑着说:
“老了!主要是老了!”
灯光映进又黑又脏的水里,在很深的地方扭曲得奇形怪状。在停滞的空气中,附近的树叶纹丝不动,成了不伦不类的惨绿色。两行平行的矮树中,间或有几盏汽灯,当中的卵石土道上挤着黑压压的人群,尖利的乐器声穿过熙熙攘攘的嘈杂声,把华尔兹明快的节奏送到沉重的天空。
他们站在那里谈话。
太热了,嗯?不过夜色很美!连一丝风也没有!人太挤了!
他们看着往里边走的人们:烫着髭曲头发的小伙子们身穿迷迭香色的裤子,装模作样地叼着星期天才抽的雪茄;一个准尉军官皮带束得紧紧的,竭力挺着胸脯;两个头发鬈曲的姑娘一摇一摆,做工粗糙的衣裙下肩胛清晰可见;一位神父懒洋洋地叼着烟,戴着灰色夹鼻眼镜;一个西班牙女人穿着非常挺括的白裙子,裙子足有两米长,拖在泥地上窸窣有声;总是表情悲伤的沙维尔也在其中,他是位诗人;一位纨绔子弟也来了,他身穿短上衣,手拄手杖,两眼醉醺醺的,帽子推到了后脑勺上;巴济里奥笑得最厉害的是由一位兴高采烈而又无所不知的父亲领着的两个孩子——他们都穿浅蓝色衣服,一条红肩带与皮带交叉,头上是枪骑兵军帽,脚蹬匈牙利式皮靴,都那么呆头呆脑,像两个梦游症患者。
一个高个子男人在他们旁边经过,转过身,两只贪婪的大眼睛对着露依莎看了又看。他长脸,尖下颏,背心上方露出宽阔的胸脯,叼着个非常大的烟嘴,烟嘴上雕着法国轻骑兵像。
露依莎想坐下。
一个穿件脏得像墩布似的汗衫的小男孩跑过来给他们找椅子:他们坐在一家人旁边,看样子这家人愁眉苦脸,沉默寡言。
“巴济里奥,你今天做什么了?”露依莎问道。
他去看斗牛了。
“怎么样?喜欢吗?”
“乏味极了。要不是斗牛士‘小鱼’摔倒,就烦死了!公牛弱小,骑手无精打采,毫无意思!西班牙斗牛!那才叫斗牛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表示不满。太可怕了!她到埃尔瓦斯去看望弗朗西斯卡·德·诺罗尼婶婶的时候,在巴达霍斯看过一次,几乎晕了过去。鲜血,流出了肠子……哎呀,残忍极了!
巴济里奥笑着说:
“亲爱的夫人,那你要是看斗鸡又该怎么样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听别人说过——她认为这类消遣都太野蛮,有违宗教精神。
她想起一种消遣,胖胖的脸上露出笑容:
“对我来说,什么也比不上看话剧的美好的夜晚。什么也比不上。”
“可是,这里的演技太差了!”巴济里奥用沮丧的口吻反驳说,“太差了,亲爱的夫人。”
费里西达德太太没有回答;她在椅子上抬起身子,眼睛里闪着极度兴奋的光芒,拼命招手。
“没有看见我。”她神情沮丧。
“是顾问吗?”露依莎问。
“不是。是阿尔维埃拉伯爵夫人。没有看见我!她经常去拜附体神,我很喜欢她,简直是个天使!没有看见我。跟她公爹在一起。”
巴济里奥的眼睛一直不离露依莎。在白色面纱下,有晃动的汽灯照着,空中又尘土飞扬,她的脸更显得白皙可爱,在夜间显得更黑的眼睛给她增加了几分炽热的表情;金黄色的头发微微鬈曲,前额显得更小,让她带有一种小姑娘的情意缠绵的美;鹿皮手套使黑色的连衣裙下的手显得更加高雅;这双手拿着折扇,放在胸前,细细的手腕上有蓬松的白色镶边。
“你呢,今天做什么了?”巴济里奥问她。
非常烦闷,整个一个星期天呆在家里看书。
他也一样,上午躺在沙发上读贝罗特的《如火的女人》。她看过吗?
“没有。怎么样?”
“一本小说,新奇得很。”
接着又笑着补充说:
“也许太刺激了一点,我不建议你读它。”
费里西达德太太正在读《惊险》。多少人向她推荐这本小说。可是,她被小说的故事情节弄得有点糊涂了。只要一合上书就忘个精光。不再看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读书使她的消化不良更加严重。
“你消化不良?”巴济里奥表现出有教养的人那种关心。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把她的消化不良讲了一番。巴济里奥劝她用冰治疗——并且还祝贺她,说最近以来胃病是一种非常高雅的病症。他对费里西达德太太非常关心,让她讲得更详细一些。
费里西达德太太仔细讲了一遍。可以看出,在她的目光和口气中,对巴济里奥越来越有好感。一定要用冰治疗。
“用葡萄酒治疗,已经知道了吧?”
“亲爱的夫人,当然,用葡萄酒。”
“你看,也许能见效。”费里西达德太太大声说着,用折扇敲了敲露依莎的胳膊,她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露依莎笑了笑,刚要说话,但见那个苍白的长梨脸的家伙正用淫荡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她生气地转过脸去。那人歪了歪梨把般的下额走开了。
露依莎感到浑身发软;杂乱的声音,单调的活动,炎热的夜晚,人群聚集以及四周的绿树,都使她这个已婚女人的身体产生一种舒适的晕眩,像浸泡在温水里一样惬意。她望着远方,面带似有若无的笑容,目光木然,几乎懒得动手打开折扇。
巴济里奥发现了她沉默不语:“你困了?”
费里西达德太太狡诈地笑一笑:
“哎呀,看得出来,因为她亲爱的丈夫不在!自从丈夫不在身边,她一直是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露依莎下意识地看了巴济里奥一眼,回答说:
“胡说!这几天我甚至过得很高兴呢!”
费里西达德太太抓住不放:
“哎呀,我们什么都知道,知道得很清楚。这颗心早飞到阿连特茹省去了!”
露依莎急不可耐地说:
“你非让我跳起来,在帕塞约哈哈大笑一场吗?”
“好吧,不要发火。”费里西达德太太大声说,接着又对巴济里奥说:“多么聪明伶俐,嗯?”
巴济里奥笑了:
“露依莎表妹原来厉害得像条蝮蛇,不知道现在……”
费里西达德太太马上接过话茬:
“可怜的露依莎,现在像只鸽子!大不相同了,是只鸽子!”
说完,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她。
这时候,沉默寡言的那一家人不声不响站起来——小女孩们在前,父母在后,驯顺地、哀伤地走了。
巴济里奥马上占了露依莎旁边的椅子——趁费里西达德太太心不在焉地望着别处:
“上午我本来要去看你。”他小声对露依莎说。
她却提高了嗓门,非常自然,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没有去?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弹钢琴了。你做得不对,应当去……”
费里西达德太太问几点钟了,开始烦躁不安。本指望能遇到顾问:为了让顾问欢心,她不顾难受,把腰带紧了又紧;亚卡西奥却没有来,她胃里又开始鼓胀;顾问不露面造成的不快使她更受消化不良的折磨。她坐在椅子上,身体瘫软,望着在尘土的烟雾中来来往往的人群。
突然,圆形舞台上的乐队以高昂的铜管乐器奏起《浮士德》的头几个节拍,她马上振作起来。这是歌剧中的一首集成曲——她所喜欢的乐曲莫过于此。“巴济里奥先生,你去参加圣·卡洛斯音乐会的开幕式吗?”她问。
巴济里奥转过脸看看露依莎,另有寓意地说:
“亲爱的夫人,我还不知道,看情况……”
露依莎望着,没有吱声。人越来越多。旁边的街道更宽阔一些,也更凉爽,在树木的阴影下,只有那些胆小的、服丧的和外衣破了的人在走动。所有衣着考究的资产阶级都堆积在中心街道上两排椅子形成的通道里:人们拥挤着,像没有和匀的面一样,慢慢朝前移动,拖着脚步,摩擦着卵石地,像平民百姓一样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嗓子干渴,胳膊乏力,极少张口说话。人们不停地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走着,有气无力,步履瞒珊,声音嘈杂,既没有浮华的欢乐也没有纯朴的休息,这种被拥着往前走只适于懒惰的种族。在充足的灯光下,在热闹的音乐声中,厌倦和烦躁像烟雾一样笼罩着人们,钻进人们心里。在飞扬的细细的灰尘里,看上去个个毫无表情,走过灯光直射的地方时,能清楚地看到一张张脸上带着星期日的失望和烦恼。
前方,“西街”房屋的正面反射着帕塞约明亮的灯光;几扇窗户开着;几家的深色窗帘上显出屋里汽灯通亮。露依莎怀念起另外一些夏夜,另外一些夜晚。在哪里?她记不起来。人群还在流动,她没有再想下去;突然发现那个长着一张梨似的长脸的男人站在眼前,正不声不响地盯着她。她觉得尘土钻进面纱,灼得眼睛热辣辣的;四周,人们在打着哈欠。
费里西达德太太提议转一圈。他们慢慢钻进人群;两行椅子中间人越来越挤,无数被汽灯照成土黄色的脸都在死死盯着什么,目光呆滞,似乎精神沮丧,若有所思。看到这种景象,并且难以走路,巴济里奥心中恼火,觉得他们仿佛也是这种“无滋无味”的人。
他们挤出人群,巴济里奥要去买彩票,费里西达德太太走到一棵柳树下,险些倒在一个凳子上。她难过地叫起来:
“啊,亲爱的,我快憋闷死了!”
她揉了揉胃部,脸显得苍老了许多。
“顾问呢?你说他怎么没有来?你看,我运气不佳!今天,我来帕塞约了……”
她叹口气,摇摇头,接着又带着慈祥的笑容说:
“你表兄太可亲了,你看他的行为举止,不折不扣的贵族子弟。亲爱的,应当让他们互相认识。”
刚走出大门,她就说太累了,最好找一辆车。
巴济里奥觉得最好步行往上走,走到罗雷托广场。夜色如此宜人。再说,步行对费里西达德太太的身体也有好处。
后来,在马尔蒂尼奥小广场前,他说去吃雪糕;可是,费里西达德太太担心太凉,露依莎则不好意思。从咖啡馆敞开的门朝里看去,有几张揉皱的报纸,稀稀落落的几个穿白裤子的人在不声不响地吃草莓冰激凌。
在罗西奥,树木下面有人散步;椅子上,人们一动不动,好像在打盹;这边那边,不时有燃着的香烟闪动;一些人解开背心扣子,把帽子拿在手里扇着匆匆走过;每个角落都有叫卖“阿塞纳尔”泉水的吆喝声;敞篷马车在广场四周慢慢转着。天气越来越闷热,唐·彼得罗塑像的底柱苍白而模糊,像个熄灭了的大油脂蜡烛。
巴济里奥在露依莎旁边走着,没有作声。“这城市太糟糕了!”他想,“糟糕得让人伤心!”他想起了巴黎,夏天的巴黎:晚上乘他的轻快马车不慌不忙地走上埃利榭广场;数以百计的四轮马车飞快地朝下走,马蹄声有节有奏,轻快欢乐,点点车灯在整条大街流动,生气勃勃;女人们可爱的白色身影斜靠在车垫上,随着柔软的弹簧晃动;周围的空气也柔和甜蜜;栗子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街道两旁,一棵棵大树下,闪着明亮灯光的咖啡馆里传出歌声,充满人群跳布鲁哈哈舞的欢乐节奏,充满乐队的精采表演;饭店灯火辉煌,到处是爱情和幸福生活的紧凑气氛。远处,隐约看到豪华住宅绸缎窗帘透出幽暗的烛光,那是富人的所在。啊!在那里该有多好!——可是,在汽灯下经过的时候,他斜着眼看了看露依莎:白色面纱下,她美丽的侧面像非常可人;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画出她胸部的曲线;稍带疲倦的走路姿势使她腰部轻轻摆动,透出某种困意和希望。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说:“真可惜,整个里斯本就没有一家酒店可以去吃顿石鸡翅膀或者喝杯冰镇香槟酒。”
露依莎没有回答,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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