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想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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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想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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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的室友老陈
原以为,这铁路沿线将是一片蛮夷,我等只有静坐等待,待水滴石穿、闲到长草、思考完小小人生的所有大问题后才能熬得云开见月明。可现实情况却是:忙啊,忙得连轴转。
仔细想想,其实完全记不清每一天的时间都花在什么上面。太阳一天天起落,列车一点点朝莫斯科逼近,我却从来没有时间进行所谓的“思考”,总是有人一起聊天、打牌、吃饭、下车放风……时间如瀑布一样地扫过。窗外,电影般一帧帧流过的画面,确实是以自然为主导,也随处可见农舍木屋点缀其间,时而有大片村落连在一起,道路和汽车亦不乏见。也许,是铁路带动了这一切“繁荣”;也许,在远离铁路的土地上,大自然仍旧以它自己的方式肆意张扬着。
老陈是个闲不下来的主儿,为了解闷,张罗起斗地主大赛。菲尔在牌术上是个天才,他不仅迅速向老陈学会了斗地主,还精通各种牌类魔术,常常揣着一罐啤酒来上演魔术独角秀。我和老陈的房间转眼间就变成了整个列车的舞台和棋牌室,列车里的乘客如流水一般来来去去,我们的房间一直是最热闹的角落。这喧嚣让我的生活过于丰富而睡眠不足,老陈则开心地招呼各路英雄,游刃有余。
我想再说说我的室友,老陈。
老陈是福建人,57岁,育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均已结婚生子,所以已经是爷爷辈的人物。早年,他留在福建老家做一点儿小本生意。他是个性格老实稳重的人,懂点儿生意场上的道道,却没有破釜沉舟的气魄。随大流赚些稳定的养家小钱,维持一家子生机勉强够用,但没有太多积蓄,小日子过得也算简单顺意。不惑之年时,有同乡在俄罗斯倒货发了财,给老陈平静如水的内心投下几颗小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老陈自认为智商并不比那些发财的浑小子差,勤奋程度也不相上下,为什么就不能给家人带来更美好的生活呢?思前想后,他认为俄罗斯淘金潮也是他的机遇,于是咬咬牙托同乡带他去莫斯科见见世面,而这一去便是17年。
让老陈在莫斯科扎下事业之根的是皮货批发生意。莫斯科不仅仅是俄罗斯的经济中心,其影响力还辐射到整个西亚、北亚和东欧国家,这些国家的共同特征是冬季极寒,皮衣是走货量非常大的商品。老陈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成为浙江一家大皮货公司的代理。他的身家少得可怜,在莫斯科一个城市,这家皮货公司就有几十家像老陈这样的小代理商。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商人,在俄罗斯经济改革的洪流当中顶风生存了下来。
老陈在莫斯科的经历几乎就是一部莫斯科中国商人的奋斗史:他经历过东欧剧变后经济的波动期,享受过市场化大潮为小商人带来的福利,也亲历过莫斯科政界和商界歧视华商甚至驱赶华商的黑暗时代。和我同乘这次列车的前一年,他工作了十几年的批发市场在一夜之间被警察查封,所有库存货品全部罚没,不少商家因此倾家荡产。然而才不到半个月,老陈就和其他幸存下来的小商家迅速入驻到另外一个市场,把这个新家用不到半年时间经营成俄罗斯最大的民用商品批发市场。在莫斯科的17年里,老陈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工作,从未有过双休日,也从未和莫斯科本地人有过生意之外的交往。
老陈的奋斗换来了家人生活水平质的提高,这是他这半辈子最为自豪的成就,每次提到事业已经稳定的儿女,语调里就充满了柔情。他心里计划着再做三年,便把生意交给女婿回乡享福,所以在莫斯科剩下的每一天都让他干劲十足。
老陈是非常传统的男人,认为生儿育女是女人最重要的事,认为小孩一定要生两个以上,家一定要越大越好,女人一定要越顾家越好,男人一定要赚钱养家,也逢人便夸小陈(也就是我)这个姑娘不错,敢出来闯荡,会结交朋友。是不是一个有趣的矛盾?
我和老陈都是不甘寂寞的话痨,在火车上几乎聊了整整六天六夜,这其中的许多话我早已忘记,但有关他的两个场景记得尤其深刻。
第一个场景是在某天晚上睡觉前,照例和老陈夜聊,老陈坐在上铺,讲述他卖货的新市场。小商人们的作息,没有周末,日出之前就要起床赶往市场准备迎接第一拨批发客,下午五六点回,吃晚饭简单聊聊天就睡了,不娱乐,不享受,只待赚些辛苦钱回家养老。
有一天,老陈下班了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破例在新市场里逛了逛。新市场内有一个室内滑冰场,那天,有一对童男童女在表演花样滑冰,冰上舞姿曼妙,看得老陈好一阵失神。
“好好看啊,他妈的!”他说,“我看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回家都忘了。”
第二个场景是某一天早晨,我们边吃早饭边看外面的风景。我突发奇想,问他:“老陈,如果你年轻的时候就有很多很多钱,你会做什么?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愣了,憋红了脸都没有憋出答案:“我从来不想这个问题,小年轻!”
我又追问:“那你什么时候最开心?”
他絮叨道:“我娶媳妇,呀!开心死了!但是马上又嫁了两个女儿,呀!他妈的,气死了!那两个小子如果不对她们好,我打断他们的腿!”
5。 炸鸡翅和孜然牛肉
从北京到莫斯科要缓慢跨越5个时区,时间早就失去了意义,人们把手表和手机藏起来,让身体随着自然呼吸,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又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太阳沉入地平线的时候,我和老陈的晚餐模式自动开启。通常,老陈的开餐程序分为三段。首先,他会一一摆出火车旅行三大宝——方便面、榨菜、火腿肠,熟练地冲泡方便面,把榨菜和火腿肠放在碗盖上温起来,一股熟悉的方便面调料包味道在开水入碗时就侵占了整个房间。“中国人+方便面+火车”是一个奇妙的组合,它可以跨越时空的束缚,让你一次性找到祖国的温暖。随后,他要打开一罐啤酒,仰头一次闷上半罐,仿佛晚餐是一场刑罚,他要半麻痹自己才有勇气去面对,好在沿途各大小火车站的小卖部都贩售半新鲜但未过期的面包和啤酒,让他每天的壮行仪式都能够顺利进行。最后,他还总不忘感慨一句:还是家里的菜好吃!
这次,老陈却一反常态,先把宝贝啤酒开了,还摸出两只杯子,倒上两杯,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的胃预感到今晚会有大餐!果然,胃的智商是大大高于大脑的。
对碰一杯酒以后,老陈从一只布口袋里拿出四个餐盒,揭开餐盒的一刹那,我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炸鸡翅和孜然牛肉!苍天啊!大地啊!天王老爷爷啊!能在冷面包的重重包围下吃到热腾腾的中华料理,那心情激动得不亚于听说和梁朝伟共乘一班列车。
老陈解释说,这是我们前两天帮助过的一对中国中年夫妻送给我的。我记得这对大叔大婶。遇见他们是在俄罗斯边境口岸城市后贝加尔,也就是列车换轨的地方。他们从后贝加尔站上车,准备运六大蛇皮袋行李去俄罗斯中部城市新西伯利亚,我猜测,他们是先把货物分小批从满洲里倒腾到后贝加尔,避开海关检查,待凑满一大批以后统一运往俄罗斯内陆,通过零售渠道转卖。
列车还有10分钟离站时,我和菲尔正准备返回列车,看到他们刚刚满头大汗地赶到候车室,几个列车员像蛇一样无声无息地凑了过去,他们开始小声地用俄语交谈,看起来正在进行某种熟悉的交易。菲尔已在聊天中知道我丢票的故事,向我投来一个坏坏的笑:“看来这是你们中国人惯用的伎俩。”“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群帮俄罗斯人洗钱的体面英国佬。”我面不改色地反击。
秘密交易进行了一半,双方的音量忽然抬高了。明显大叔大婶对列车员的贪婪没有作足心理准备,况且这是一个十足的列车员卖方市场,大叔大婶完全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本。他们的面色由红润转为苍白,语调由高亢转为卑贱,眼看列车就要开了,大婶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我的心里腾起一股火焰,不自觉地走到他们当中,请大婶为我当翻译,对列车员说:“放他们上去吧,我补票的发票不要了。”
几个列车员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一眼,看来这是个有足够分量的谈判砝码。我的头皮发凉,心紧张得揪在一起。这句话表面是在帮大叔大婶补加一个对价,实际上的含义则是在威胁他们把已经吃到嘴里的肥肉给吐出来,如果这句话激怒了他们,那我接下来几天的日子都不好过了。他们沉默了几秒钟,让我觉得有好几分钟那么漫长。好在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昂起头,下巴冲着车门轻轻点了一下便各自散开。大叔大婶向我投来感激的微笑,菲尔帮他们把包裹搬上火车,刚搬完最后一件包裹,火车就开了。我心里如释重负。
上车以后,大叔大婶便常来串门聊天,把他们携带的一整袋水果都送了过来。在方便面、午餐肉、榨菜的包围中,这些鲜果真是难得的恩赐。他们下车前就联系了新西伯利亚的朋友带上些家常菜来接站,可惜我正好去到别的车厢溜达,没有来得及送行。
旅行过程中,类似炸鸡翅和孜然牛肉的故事还有很多。
有小商人把几本护照托付给我和老陈,央我们在莫斯科火车站转交给他们的朋友。这个在国外如户口本一样重要的证件,就这么交给了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如果我和老陈把这几本有效护照拿到黑市上去卖掉,估计能卖上几千美金,而他在和我们共处了短短几日后就用行动表现出了他十足的信任。
有粗心的俄罗斯爸爸在停站放风抽烟的时候把小女儿弄丢了,全车乘客穿着拖鞋就冲到零下20多摄氏度的站台上帮他找,最后在小卖部阿姨的柜台下找到了这个瑟瑟发抖的顽皮宝贝。
有豪放的乌克兰大叔,乘火车去参加女儿的婚礼,按捺不住兴奋请全车乘客喝啤酒。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天上掉下的免费酒精毫不客气,又唱又跳狂欢到天明。醉醺醺的大叔第二天一下车就被老婆好好教训了一顿,离开前他回头给我们留下最后一个纵欲过度的微笑。也许在生活中他是个酗酒成性、让家人无比烦恼的酒鬼,但至少那一刻的微笑里满是幸福。
同车的小公主。她最安静的时候,是依偎在父亲怀抱里的时候。
还有为儿子教育问题伤脑筋的东北大妈,每天午饭后都要来找老陈讨论留守子女教育问题,我作为八零后心理问题的咨询对象被要求列席他们的会议参加讨论。果然是中国人,孩子总是全家生活的焦点。
甚至连我们的死对头列车员也不是铁板一块。列车员的休息室里有微波炉,微波炉只能由列车员使用,乘客要吃热菜只能去餐车,这是车内的潜规则。有好几次,老陈在对着冷午餐肉发愁时,路过我们房间的列车员就主动顺道把他的肉给捎走,加热了再送回来。
我看着眼前热腾腾的饭菜,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它们更值得回味。
6。 莫斯科,你准备好了吗?
当你几乎以为现时的生活就是永恒时,生活就会坏笑着跳出来证明你错了。
在列车上生活了整整五天六夜以后,我几乎已经把西伯利亚铁路当成自己的家了。为什么不呢?在这里我有朋友,有亲人,吃喝玩乐睡宅呆,不必担心太阳什么时候起落,也不必为第二天的天气发愁;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约上一群朋友聊天,也可以买一罐啤酒发呆,或者调到小清新频道装做感觉不到车身的摇晃写点儿日记。然而,就像每一个孩子都会在某一天翻然醒悟他必须离开舒适的窝去面对复杂的社会一样,一个昏昏沉沉的午睡时分,我猛然意识到:火车第二天就要到达莫斯科了。
同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也蹿上我的心头:出发前我把到站的时间算晚了一天,这意味着我在到达莫斯科的当晚没有预订青年旅舍。
没有预订住宿是一个非常常见的问题,并不值得我为此紧张。真正让我紧张的是,我身上的现金几乎已经被列车员尽数讹走,只余50美元现金,而莫斯科是一个非常土鳖又昂贵的城市,我极有可能面临刷不了卡、取不了钱、现金又不够支付住宿的尴尬局面。以前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总能从容应付:要么睡火车站,要么去酒吧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聊得来的姑娘求留宿。而现在这两种方式都不可行,零下20摄氏度睡火车站无疑是找死,而酒吧,得了吧,一个六天没有洗澡又拖着大行李的女孩,不被势利的酒吧保安当成乞丐扫地出门就是万幸了。列车到达莫斯科的时间是晚上,想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寒冷城市尽快找到预算内的住宿,还真是个大问题。我有点儿后悔冲动走西伯利亚铁路线之前没有看过任何莫斯科攻略,因为,最可怕的不是困难,而是无知。
越往深想,问题就越多。我有些绝望,把自己深埋在床上,让列车里的暖气包围着我,麻痹着我,让我能够暂时忘却这些烦恼。然而,内心里深知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总有只小虫在心里挠着,提醒我必须尽快想出对策。我再也睡不着,掀开被子下床走到车厢连接处吹吹冷风,平复烦乱的情绪。
老陈看出了我的反常,等我回房间以后,他主动和我聊天,套出了困扰我的问题。思索一番后,他提出可以免费收留我一晚。没想到事情能被如此轻易解决,我怎么就没想到请老陈帮忙呢!接到他的邀请以后,我长呼一口气,觉得生活重新美好起来。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个环节有点儿不对。从正常的待客角度来说,把家里挪出一点儿空地给客人打个地铺并不是一件麻烦事,为什么老陈想了那么久?因为他在莫斯科租住的房子太寒酸不好意思给朋友瞧见吗?应该不是。经过这几天的朝夕相处,我们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互相见证和知晓了对方无数窘事,一起偷过啤酒也一起骂过脏话,房子的寒酸与否早应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那么,一定是我的到访会为他带来不少麻烦,他刚才在寻思着是否有摆平这些麻烦的可能。
我不想和老陈绕弯子,直接把我的思考过程告诉老陈,老陈坦白:他们租住的房子是大群居房,在莫斯科打拼的男人居多,如果要为我安排一个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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