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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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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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你。
    先生说,你真的打算一试。
    沈若鱼说,是。
    失败了怎么办?这不是是个人就可以试一把的。先生忧心仲忡地说…
    愣了半天先生又说,从投资的角度看,不妨一试。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笔一纸足矣。
    沈若鱼说,是的。经营风险几乎等于零。除了我的脑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其它物资
投入。
    先生说,好啊,不管你写什么都好,只要你一天别像梦游似的就行。
    沈若鱼开始向报刊杂志投点小稿件,也许是因为她未经过任何正规的文学训练,主观上
也没有想一鸣惊人的动机,文字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坦率和朴素,居然就旗开得胜,豆腐块
大的文章不断见报,并没有经历一般文学青年或是文学中年初学写作时的种种磨难,渐渐地
也有了些校蝴声,有杂志向她约稿了。
    沈老师,我觉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写医院是最传神的。年轻编辑逢人就叫老师。
    童子功。沈若鱼半是谦虚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的读者,写写医院白色帷幕之后的故事呢?要知道,现代人越来越惜
命,只要一沾保健的边,糖水都能卖出蜂王浆的价。您的笔,只要一写到医院,就透出消毒
水的味儿,别人比不了。
    可医院就那么点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鲜事呢?沈若鱼虽说认为编辑
说得对,但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有限,想不出新角度,发愁道。
    医院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么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生活。编
辑循循诱导。
    千不该万不该,沈若鱼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在戒毒医院……
    那太好了!您就写写戒毒医院吧,咱们一言为定!编辑兴奋得两眼放光。
    沈若鱼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对戒毒医院知道多少?如今夸下海口,如何交差?
当然可以出尔反尔,对编辑说自己当时信口开河,完全不算数。但以她当过军人的性格,君
子一言,应是导弹也追不上。实施起来,头一关要过的就是先生的盘问。沈若鱼便抖擞精
神,整治了一桌好饭菜。她始终认为,在大脑的决策过程中,胃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
    先生吃得嘴角胡须都油光光之后说,你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是公开的时候了。
    沈若鱼大喊冤枉说,我不过是想写一个医院。
    写吧。先生说,在你还不是轻车熟路?
    沈若鱼说,不,我想写一个新奇的医院。
    先生说,什么医院?医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鱼说,戒毒医院。
    先生说,那是个人们躲都躲不开的地方,你这是为什么?
    沈若鱼说,好奇。
    先生说,好奇就有那么大的力量?
    沈若鱼说,是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可我想不出来戒毒医院是个什么景象。瓦特
因为好奇,发明了蒸汽机车。牛顿因为好奇,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先生说,就算好奇,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情况告诉你?
    沈若鱼不吭声了。


第七节



    沈若鱼心怀鬼胎,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条出路,就是征得简方宁的同情,同意自己进入戒
毒医院,探得第一手资料。
    但简方宁是一个非常正规严谨的医生,她能赞同这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干扰自己的工作
吗?
    一连若干天,沈若鱼愁眉不展。
    先生说,像你这样,整天蹲在屋里发愁,就是愁得自己吸上了大烟,只怕也丝毫无补。
    沈若鱼一下子跳起来说,感谢你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丈夫吃惊道,我给你出了什么主意?我什么主意也没给你出啊?
    沈若鱼说,那就蒙在鼓里,做你的无名英雄吧。
    她提笔给简方宁写了一封信,约她到麦当劳餐厅吃饭。
    信写得很简单,像是一封公事公办的请柬。只说是定于某月某日下午某时某分,在餐厅
门口见面,不见不散,署名是“时刻关心你的大姐姐——沈若鱼”。
    请柬早早写好以后,沈若鱼并不马上发出去,摆在桌上,像一件工艺品似的欣赏了好几
天。
    丈夫说,为什么不早早寄出去?现代社会,不打无准备之仗。
    沈若鱼说,兵贵神速。
    到了预订时间的前一天下午,沈若鱼到黄帽子邮筒将请柬发出。
    第二天上午10时,大约就是邮递员将信送达的时辰。沈若鱼关闭电话,把自己像螺狮
一般封锁起来。到了约会时间,收拾停当,急冲冲地赶到麦当劳门口。
    简方宁已经像门口椅子上塑料的麦当劳叔叔一样,等候得地久天长。
    她一身桃皮绒黑色套装,腰线很高,将窈窕的身材勾勒得出神入化,锥形的裤子显出一
种锋利的冷峻。一切都是这个城市目前最时髦的装扮,只可惜每一根布丝里头,都蒸发出前
军人的气味,有些败坏风景。
    沈若鱼说,哈!方宁,想不到你这么新潮。
    简方宁气哼哼说,有你这么请人吃饭的吗?简直是绑架。也不问问别人有没有功夫,整
个一个没商量。上午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忙着给你打电话,想换一个时间。你家的电话不知
出了什么毛病,就是打不进去……
    沈若鱼推着她说,方宁,我们进去,一边吃热呼呼甜蜜蜜的苹果派一边说,好吗?
    天下所有的麦当劳都是一卵多生,景色永远一成不变。因为不是节假日,餐厅内竟是少
有地清静。沈若鱼还不满意,一味要找更僻静的所在,最后居然在专给小朋友过生日的区域
落座。
    简方宁说,我只吃个汉堡就走。医院总算走上正轨,大量收治病人。百业待举,事事都
得我亲临现场。
    沈若鱼说,才当一个小小的院长,就拿这个官说事。看来我们就要高攀不上了,现在流
行一个词,就是形容你这种人的。
    简方宁说,什么词,说出来,让我看像也不像?
    沈若鱼说,扮忙。
    简方宁说,什么意思?不懂。
    沈若鱼说,打扮的扮,忙碌的忙。就是打扮成忙碌的样子。
    简方宁扑哧笑了,说你不必含沙射影。我是真忙。
    沈若鱼说,不管真忙假忙的,反正你已被我诓到这里了,就算陪我忆忆旧好了,人一退
休,就有一种泡沫的感觉。表面上你是跟别人在一道过生活,但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水
底下发生着,你看得见,但是同你无关。
    简方宁说,别说得那么伤感,身在其中并非什么好事,旁观者清。
    沈若鱼说,我要那么清,有什么用?只希望你今天下午舍命陪君子。
    简方宁说,哪有那么严重?我愿意听你聊天,听你讲话比听那些大烟鬼的故事好多了。
你忘了多少年前,我们住在一间宿舍,有时候会聊到半夜呢。真奇怪,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
的话说。
    沈若鱼用托盘端来了咖啡和冰激凌,独独没有汉堡。
    汉堡一吃就饱了,肚子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吃东西了。我们先扫荡外围吧。
    麦当劳里响着若隐若现的音乐;正是最易回溯往事的气氛。


第八节



    二十多年前,沈若鱼在高原部队任助理军医。一天,后勤部长找她谈话。
    小沈啊,现在有一个光荣的任务分给你,需要你下山。部长说。
    “山”就是特指西藏这一块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土地。
    下山是好事,起码氧气可以吃饱。但沈若鱼别看年纪小,已练出宠辱不惊的气魄。部
长,您先说说是什么任务吧,要是我干不了,岂不白高兴一场?您还得改派别人。
    按说下级是不敢同上级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但沈若鱼的父亲也是军人,她从小讲话就大
大咧咧的,普通一兵的生活也没把她改造好。
    部长说,上头卫生部门发来一个文件,说是要推广新型计划生育手术,凡是师以上单
位,都要派出一名思想红业务精的医疗骨干,学习这种技术。你近日内就下山到野战医院报
到,给咱学一手计划生育的绝招回来。
    沈若鱼看着部长的花白头发说,思想红业务精这两条,我倒是蛮合格的。可我就是想不
通,我们这里地广人稀,每10平方公里才摊上一个活人,搞什么
    29计划生育呢?学手艺我不发怵,回来后有机会施展吗?三天不练手生,只怕用不了
多长时间,就又还给老师了。
    部长长叹一口气说,人家跟我说,你这个姑娘怎么怎么傻,我还不信,今天一看,果然
缺心眼。上面怎么要求,下面就怎么执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后来骒马就是不能上
阵。
    沈若鱼没听清,说什么马?部长。
    部长说,韦氏野马,西藏已经绝种。平常雪山上见的到处撒欢跑的不是野马,是野驴。
    沈若鱼不解道,绝种的野马和还没绝种的野驴,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部长说,对,没关系。咱们还回到人的计划生育上去。艺不压人,多学点本事有什么不
好?你就一辈子呆在10平方公里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吗?山不转水转,你还这么年轻。赶紧
准备行李吧,到了野战医院,看到好小伙儿,态度和气点。
    沈若鱼说,干嘛?我又不求他们办什么事。
    部长说,你求他们办的事大了,得有一个人愿意娶你。
    沈若鱼嘻嘻笑起来说,部长,那您可把我派错了地方。您让我去的是妇产科,除了孕妇
就是产妇,我对人家态度再好也没用。
    部长说,真是傻啊,丫头。
    奉命下山,到了野战医院。进修医生沈若鱼先去库房,像病人一样领用公家的白被子白
单子。管被服的老护士欺生,非要把一床染有血污痕迹的床单,分给沈若鱼。
    我不要。这一定是死人铺过的单子。沈若鱼到了新单位,不敢太造次,小声抗议。
    当白衣战士的就得不怕苦不怕脏,死人用过的东西又怎么样,死人睡在身边,我也照样
打呼噜。老护士不屑地说。
    那你自己床上的被子怎么崭新?沈若鱼一眼瞥见库房里有一张供人休息的床,洁净得如
同新出笼的豆腐。
    一个新兵蛋子居然反了!这里就是我说了算,你又能怎么样?看看你脸蛋子上的那两蛇
红印章,只怕还没从高原反应中清醒过来,就在这里指手画脚。看我不跟领导上反映,在你
鉴定上留下一笔,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老护士恶狠狠地说。
    久居高原的人,因为缺氧,皮下毛细血管扩张,颊部形成两团紫晕,被人称为“高原
红”,自是极影响美观的。沈若鱼下得山来,往脸上涂了厚厚的“面友”白霜,照了镜子,
自以为可鱼目混珠,不想叫老护士火眼金睛洞穿,好不晦气。加之鉴定一说,确实切中要
害,一时间眼泪汪汪。
    护士人老了,还没当上医生,多年的苦媳熬不成婆,对年纪轻轻的女医生充满嫉恨。一
看女医生落泪,心态多少平衡了些,抽出一条洁净些的单子说,我这个人就是心肠软,好,
照顾你,给你换。
    没想到沈若鱼一把将染有血污的单子抱在胸前说,少充奸人!我才不领你情,我就用这
个单子,什么也不怕!
    她一跺脚一转身,扭头就跑,差点将身后等着领物品的女护士撞倒。
    那女子戴着大大的口罩,只露出漆黑的眉毛和瞳仁,整个脸庞像白雪地上遗落了乌鸦的
羽毛和龙眼核,简洁而分明。
    你是从高原来的?她轻声问。
    是又怎么样?沈若鱼一时对野战医院所有的人都充满仇恨,戗道。
    那儿非常艰苦,咱们俩差不多大吧,你真不简单。别生气,到我屋里坐坐吧,离这儿不
远。那女孩不由分说牵着沈若鱼的手走。
    沈若鱼刚到这所医院,两眼一摸黑,又遭了老护士的训斥,一肚子的委屈正想找人诉,
就乖乖地跟在女孩后面。
    我叫简方宁,妇产科护士。
    喔,那真巧。我正要到妇产科学习。
    两人越说越近乎,进了女护士们的宿舍。简方宁从自己当做枕头的包袱里抽出一条干净
单子、递到沈若鱼手里,说,这是我自己的,你拿去用吧。虽说不是新的,保证不是死人用
过的。
    沈若鱼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你的,我怎么好拿?再说女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
也不愿用肮脏的单子。莫非你和那个老护士相好,她能给你换过来?
    简方宁说,她那一副丧气样,谁和她好?你把单子换给我,我用消毒水泡泡,然后晾干
了,去了心病,就可以照常用了。反正这单子也不能丢了,总得有人用,我就用吧。
    沈若鱼便在心底认定这是一个好女孩。
    临分手的时候,沈若鱼说,咱俩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怎么你一直戴着口罩啊?你得把
口罩摘下来,要不医院里女孩这么多,明天我就找不着你了。
    简方宁刚要摘口罩带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明天你到我们科里上班,我还是带着口
罩的,认得出来。
    手中的床单发出好闻的香皂气息,沈若鱼天性好奇,她想简方宁大概鼻子嘴巴很丑,没
准是个缝合的兔唇。在大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带口罩的美人,一旦摘了口罩,吓你一大跳。
    即使她是塌鼻梁或是暴牙齿,我也同她作朋友。沈若鱼在离开简方宁的小屋时这样想。
    第二天,沈若鱼到妇产科报到。
    开早会的时候,主任很简单地向众人作了介绍,大家礼貌地向沈若鱼点点头。其中一个
护士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沈若鱼也向她眨眨眼睛。
    今天我带新来的小沈医生手术,简方宁作器械护士。主任宣布道。她是一个很老的女
人,发缕稀疏,头皮因过度干燥而发出瓷砖般的亮光。
    器械护士是手术的配合者。
    一个大月份的流产术。
    病人是一个很美丽的未婚女人。也许不能叫她是病人,她只是因了正常的生理机能,孕
育了一个胎儿。她至死不肯说出什么人是这个胚胎的父亲,但孩子在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长
大。无论事件今后如何处理,这个孩子是一定要消灭的了。
    病人躺在那里,很清醒。
    什么人使你怀孕?主任一边用冰凉的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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