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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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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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士长问,多少?我可以给你打个收条,代为保管。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支远说,没多少,才一万。
    护士长说,一万啊,这么多。我可没法为你保存,一不留神丢了,我两年的工资也赔不
起。你到楼下,把钱交给司机带回去吧。
    支远的病号服已换好,就披着大衣出去了。
    你先换吧。我得先抽根烟。庄羽对范青稞说。
    这里不得抽烟。护士长阻止。
    我说护士长啊,我看您那公约还是保证书里,也没写这条啊?您就假装没看见,让我解
解馋。您说像我这大烟小烟都吸的人,哪能一下子都戒了啊?咱们就抓主要矛盾,以戒大烟
为主吧。护士长,谢谢您啦。我是真抽烟,不跟一般女士似的,抽个派,弄个薄荷味的烟闹
着玩。庄羽说着,不待护士长表态,啪地打着火、有滋有味地抽起来。
    戒毒医院这一点,真是网开一面。它不强令病人禁烟,只是一般的说服教育。若是无
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也不是姑息养奸,实在是戒毒压力太大,其它的只
好委屈求全。
    范青稞换衣服动作神速,简直可算模范病人。几分钟后,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
可惜分给她的病号服不很得体,背上且有大片黄渍。但今日的范青稞沉着冷静,早已不是当
年血气方刚的实习军医。
    庄羽最后走进屏凤。
    我还要把诸位带进病房的换洗衣服,检查一下。护士长说。
    查吧查吧。大家应着。
    一个硕大的化妆盒,被护士长用粗壮的手指头剔了出来,这个,有什么必要?她说。
    为什么?怀疑里面藏有毒品吗?那我来干什么的呢?我到底是自愿到这儿来的,不会跟
自个儿过不去的。化妆盒的主人庄羽嬉皮笑脸。
    换上了病号服的庄羽,和席子站在一起,魅力尽失,远不如席子显得动人,尽管眉眼轮
廓还算秀丽。
    说对了,我就是怀疑里面藏了东西。你们是自愿来的,这不错。但吸毒的人说话没谱,
难受劲上来了,很难守得住,这你比我可有体会。所以来戒毒的人,怕受不了戒毒的苦,经
常是藏着掖着毒品来住院,这不是我编出来的新闻。查你,是为了你好。护士长义正辞严。
    点了吸毒似的穴,庄羽像皮球撒了气,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这真的是化
妆品,不信您闻闻!
    她说着,把盒子里的宝贝一古脑地倒了出来。一时脂粉气抵过了医院浓郁的药气,200
室好像变成了推销美容品的柜台。
    喏,口红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码是白的,庄羽把口红管旋出老长,好像凌空伸出
一只来无踪去无影的美人指,艳丽夺目,煞是吓人。
    粉饼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货,才能有这种细腻,才
能把你脸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镜面一样光滑。缅甸林子里那帮熬毒品的土老冒,能
磨出这么精致的粉末?有这手绝活?
    这是香水,当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护士长,您甭跟我倚老卖老。说是您见过酒里也
能藏毒,油漆里橡胶水里都能藏毒……你见过不假,可我图的是什么呀?我交了那么多钱来
戒毒,还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里,毁了我的雅诗兰黛,我累不累呀?您就放心吧。
    还有这指甲油,可是货真价实,护士长,要不我给您抹抹脚指甲盖,夏天穿双“空前绝
后”的镂空凉鞋,让您也风流一把……
    庄羽摆弄着她的小玩艺,喋喋不休,难说是炫耀还是辩解。
    护士长不耐烦了,说,庄羽,你在病房里打扮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呀?莫非还想在这里
寻一个情人?
    庄羽嘻嘻乐起来,说护士长,瞧您说的,我就是存了那个心,这回也得收敛着,您没看
我是和我老公一道来的吗,怎么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过,护士长,我就喜欢听您用这种
口气说话。我们这些吸毒的人,懒散惯了,最讨厌听人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了。就是好话,
也听不进去,您就得骂骂咧咧地说,像滕大爷那样,老跟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似的,真替他
累得慌。
    护士长说,你刚还当着滕大爷的面,夸他呢。真是个两面派。
    庄羽说,不就是哄老头高兴吗?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护士长说,不跟你逗贫了,说正经的,这化妆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一脸的可怜相,说护士长,跟您说真的,我这次住院,心里好怕。
    护士长说,怕什么?我们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戒毒医院,技术没得说。
    庄羽说,这我知道,您没看我把老公也送来了,不就是信任你们吗。可我不知为什么,
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个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说冤不冤,吸毒还没吸死,愣让戒毒
给害了。听说一下子给麻过去,再就没醒过来……
    护士长不爱听,说,医院跟医院可不一样,各庄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庄羽说,也不是我自个儿咒自个儿,人不怕一万,也怕个万一是不是?我就想,每次给
我输戒毒药的时候,我都化好了妆躺在那儿。过了这一关,咱就算拣了条命。要真是一蹬腿
过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辞世,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护士长哭笑不得,说,就算你真的过去了,太平间也有人化妆,保证让你漂漂亮亮。
    庄羽大惊道,他们那手艺,整个一个乡下的戏班子,我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能让他们
糟践?那可真是比死还要令我伤心的事了。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观,觉得十分有趣。
    护士长正色道,好啦好啦,说一千道一万,这玩艺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双眉陡立,说,那好吧,不让我带化妆盒,我就不住这个院了。支远,走,咱们打
道回府!
    支远说,钱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说这里最好吗,怎么因了这么一件
小事,说走就走了……
    庄羽闷着脸不作声,几乎垂泪,一副不化妆毋宁死的英雄气概。
    护士长把化妆盒拿在手里,仔细翻检了一番,然后说,庄羽,你太任性了。看你这气
色,要是再不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险。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让你带着这个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为笑,说,护士长真知道心疼人。规定算什么?不就是乌龟的屁股吗?(龟腚
——规定)
    现在范青稞、席子、支远、庄羽四个人都换好了病号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队新兵。
    护士长说:还有最后二道手续,就是要检查一下,你们身上是不是一无所有。周五,你
查支远。几位女士,我招呼。
    这个节目,简方宁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个走过去。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护士长伸开大巴掌,在你的内衣内裤里细细捏一遍。护士长的手很
糙,力很重,大指甲旁还有一根尖锐的倒勾,刮得人皮肤生疼。还好,护士长对范青稞的检
查比较走过场。
    对席子的检查也不甚严。她毕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随员。
    这时支远已被查完,转了回来。
    护士长站在庄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两只手,捅进庄羽宽大的病号服里。庄羽戴着进口
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护士长一时摸不到这舶来品的机关,打不开挂钩,情急之下,索性
将手从庄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东抓西拽,来了个黑虎掏心。
    支远面色阴沉。
    庄羽索性哈哈笑起来说,护士长,您这是干嘛呀,查就查呗,也不能咯吱人啊。
    护士长说,查查你内里藏没藏着犯禁的货色。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是跟你们
学的。
    庄羽不乐意了,说护士长,您可得说清楚了,不兴打击一大片。我干过那偷偷模摸的事
吗,谁的孩子谁自己管,谁干的谁负责。
    一切齐备,护士长抖了抖大钥匙,开了最后一道铁门,正式进入病房。


第六节



    西伯利亚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阔叶林和针状的黑松林混交地带,微风吹过,迎着阳光
的叶片闪烁白炽的光斑,背阴处好似招魂的纸幡。白和绿毫无规律地交替着,好像地狱和天
堂的旋转风车,令人无法长久地对视。
    米哈林穿着橙红色紧身衣,在灰暗逐渐浓重的森林里,像火苗一般跳动着。遭遇海难的
船员通常都穿这种色彩鲜艳的衣服,以吓走鲨鱼和吸引飞机救护人员的目光。
    米哈林一团红色弧光在丛林中出没,头发已经被松针翠绿的汁液染成青果色,只有下颌
新萌出的胡须,还顽强地保持着人类应有的黑色属性。上臂由于持久地攀援,已经有些像猿
类了,每一根指爪锋利无比,肌肉膨起,韧带有一种悬垂的弹性。
    米哈林抚摸着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为不解。按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肌肉
和力量的。但它们像雨后的蘑菇围着树根那样,在他细弱的骨头周围生长出来,无数次地供
给他爆发的力量,让他躲过蝗虫般的子弹,像真正的野兽那样,片刻间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吓出来的。米哈林对自己说。
    可是他还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他连死都不怕,他是“人兽”。
    “人上人”乐园的老板用肥胖的手指,点着那张雪白的有凹凸花纹的仿羊皮纸契约,让
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对这些生死条文扫都没扫一眼。唯一留在印象里的是,老板沉
重的钻戒将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纹。
    吃的不错。甲方,当然就是老板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这样的人兽,提供相当
丰盛的早餐和晚餐,这样才能保证人兽们在剧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不至于很快丧
生。当然,也供应他们质地优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过颜色是令人恐怖的橙红。
    米哈林看了看岩缝中的太阳,他不要手表。时间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尤其怕看到手表
上的日历,那些数字会提醒他记起自己还是人。他艰难地爬起来,不能歇息得太久。老板在
每个人兽身上都悬挂了记步器,每天必须行走到规定的数目,才能领到药品。米哈林很理解
老板,当然了,如果人兽们都凭借自己对地形高度熟悉的特长,把橙红色的身躯隐藏在山洞
里,猎人们就会无功而返。长久下去,“人上人”乐园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兽们聚餐和睡觉的小屋,坐落在密林边上,是有特殊安全标记的半地下室结构,冬暖
夏凉。每天晚上大家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微笑着点头问好,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心情。是
的,又活过了一天、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将得到一份比口粮更珍贵的药物。饭
菜经常会剩,有些人永远不会回来吃最后的晚餐,他们倒在猎人们的长短步枪之下,金灿灿
的铜壳子弹镶嵌在他们的胸膛、颅脑或是其它一些致命的地方。不过减员总能很快补上,人
兽的来源很充裕。
    老板还是很仁慈的。他与猎人们签有严格的合同,规定每位猎人枪杀的人兽数量,最多
不得超过3名。也就是说,假如今天进园了10位猎人,无论他们的枪法多么高明,最多只
会消失10名人兽,大多数人兽将安然无恙。
    还有许多更人道的规矩。比如人兽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区内尽
情嘻戏,放心大胆地休养生息。老板经常对人兽进行躲避枪杀的求生训练,请教官指导人兽
如何在沟壑中隐没身躯,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脚印……尤可尊敬的是,老板为每位人兽配备了
一架与狩猎者性能同等优异的高倍望远镜。在猎人发现人兽的同时,人兽也同步发现猎人。
一场高质量的猎杀与反猎杀游戏,在苍茫林海展开。
    每位猎人进入“人上人”一次的门票是15万美元。这当然是一个让普通人休克的数
字。但来到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从莫斯科来的神秘人物。猎人们也很通情
达理,对提高人兽的自我防卫能力,大加赞赏。这使得狩猎和杀戮的过程,更充满了趣味与
挑战。
    米哈林是一位资深的人兽了。和他一道进园的伙伴,白骨已经被蚂蚁雕上花朵,但他还
是一个零件不少地活着,真是悲哀无奈的事情。有时他很想一个跟头栽到狩猎者的枪口下
面,一了百了。他知道这是幻想,因为身体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一到关键时刻,手和脚就会
本能地飞快逃逸。俄罗斯人有猎杀野兽的习惯,杀死一头大的动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让人
久久兴奋。但猎人们虽然有钱,一般缺乏经验。在久经考验的米哈林面前,他们太嫩了,有
一次,一位猎人打了几千发子弹,却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收获。米哈林悲悯他们,看不起他
们。
    走吧。米哈林,我们该上班了。再有5分钟,就超过了安全时间,随时都可能有枪对准
我们。新递补进来的人兽,一边紧着橙红色的鞋带,一边往外走。
    从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条长50码的小路。你必须在安全保护的有效时间
内,通过小路。这是一段裸露的火线,猎人的子弹随时可以从任何方向飞来。
    米哈林依旧淡然地喝着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这种熟悉的味道使他想起逝去的
父母和还活着的妻子儿女。他的神经已经被死亡击穿得像删节号,很难有连贯的思维。糊牛
奶,帮了大脑的忙,他用匙子刮着碗底。
    我们走了,米哈林。但愿晚上我们还能围在一起吃饭。其他人兽乌鸦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干了最后的牛奶,镇定地看了一眼50码以外的林子。朝阳的光线像无数蛛
丝,在树叶间抖动。那些新来的狩猎者,此刻正在乐园豪华的饭店,搂着乐园配备的小姐,
做美梦呢。放荡的小姐是人兽的朋友,她们把猎人缠在床上,就为人兽争得了生存的时间。
    米哈林很想这样闻着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里呆到生命的尽头。但是,他必须到密林
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给,奔跑是一个出色的人兽应有的品格。
用奔跑吸引猎人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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