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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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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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意思。
    我说,你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他说,你不是也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我说,家和家可不一样。
    他说,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样的。
    想不到你们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愤怒地叫起来,真想用一句河南话骂他,可惜我不
会。
    也并不全听俺家的。父母说,要给俺找个有文化的,我说不识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
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我几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严,我看到了一个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情景:一根绳索在岩石、
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断裂了……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那也许真是至理名言。
    军医大学来招生,田部长力排众议,主张我去读书。大家反对的理由也并非是我不够条
件,只是说上级给高原部队一个名额不易,女孩子学成后还能回来吗?回不来,那不是狼抢
来的肉叫狗给叼走了吗?
    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没二话,咱们送学
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
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
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
    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说就算了,不要再
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
    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
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
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
    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字样的信封,两块
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
    两头沉的这一边的物件渐渐地移到那一边去了,两头沉变成一头沉。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家里和田部长不断地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状
态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剂,田参谋又是那样温暖宜人。但悲苦会像牛虹一样毫无先兆地袭来,
在狂欢的聚会之后,从五彩的灯光中走入黑暗,我会看见伊喜像树桩一样突兀立在面前,有
小鱼一样的眼睛和着星光闪烁……冬天的时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
冰,尤其是那种很洁净很纯粹很坚硬的冰……我拒绝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种金属粘手的
感觉,会使我想起一只脱落的桶钩……
    我时时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河南一家贫苦的农民着想,甚至是为了一位我所不认识的
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着想,那个长着小鱼一样眼睛的青年,对他们至关重要。
    于是我有了一种殉道般的宁静。
    后来我得知伊喜提了干部,后来转业回到了河南。
    毕业后,我和田参谋结了婚,调到海军,从此远离了呼啸的高原。又一同双双转业回北
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亲和田部长都已故去,母亲与我们同住,女婿与丈母娘本
来就很好相处,这是弗洛依德说的,田参谋又是母亲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开始写些文章,登在报纸
上。主要是我当医生的感悟。电视广告里,除了化妆品和酒类。就是喋喋不休的药品广告,
医药已经像大气污染,渗入到我们所有的空间。我想写出独特的医散文。
    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边,我开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灯的装饰,是许多片状
的流苏,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妈妈说街上在迎接奥委会视察组大搞卫生,但他们不
会到咱们家里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妈妈!
    我竭力想象信的后半部写了些什么。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愿意在眼睛未尝
之前先用头脑将它咀嚼。
    当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来了,他在一家政府机构当处长。你好像很高兴。他说。
    吃罢晚饭,母亲和先生还有儿子看电视。我独自到卫生间去。家很狭小,你的喜怒哀乐
都逃不脱众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将呈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开那封信,后面的话极其简单: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请将你的地址告我,我
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过芝麻糖的口袋。
    就这么多。
    我哑然失笑,信是经过编辑部转来的,伊喜他还能说什么?掐指一算,因为转递信件,
距他写信之时,已颇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样一个时间范畴,赶快将我的工
作地址用电报发给他,发往那个距兰考很近的县。
    我想先在单位见到他,而不是在家里。
    那几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与期待当中,甚至还有几丝恐惧。十几年过去了,我
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
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我想象我会在马路上、汽车里或是菜市场旁遇见他,我对每一个路人都充满微笑。那几
天我格外注重仪表,我并不认为这是女为悦己者容,我只是想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无论
过去的事情怎样评说,我愿意今天美好。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伊喜没有来。
    我开始怀疑是否我拍发电报的地址不准。我只写到了县,没有更详细的地址,因为他的
信封上就到此为止。我想他是否在县电影院放电影,人们对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户晓?我设想
了一百种见面的方式,九十九种渐渐消失在等待中。会见以最普通的程序开始。
    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
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
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
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
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来了,你快来接我
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的密闭玻璃柜前,
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
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
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
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
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
深处……
    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
    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
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
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还
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
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那样高,身材却魁
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我去卫生科找你的
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
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家高档饭店,这顿
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
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
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
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雾
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平和而又色彩斑
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我想请你吃红薯
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了。你既然不愿成
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网纹便把那光芒罩
住了。
    我妈妈也在家。
    我恨她。他说。田部长后来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谈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亲。而且她那时并没见过你,只是泛泛地讲她的意见。随着
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说,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谅。虽然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对我们都不错。
    我换下工作服,随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对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乖巧地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样柔滑地开过来。
    你家远吗?他说。
    不远。我们散步过去。
    他说,那我就叫司机先找宾馆安排住宿,晚上再来接我。
    我说,你带车来了?
    他说,像我这一级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们那儿,也算顶天了。进京当然
是自带车方便,坐惯了,一步也不愿走。
    我说,你是七品芝麻官了?
    他说,副的。不过是常务。
    我和伊喜沿着枯黄的林荫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阳未落,霓红灯就闪烁起来
了。
    你怎么想起写文章来了。他侧着脸问我,暮色略去了脸庞的细部,旧日的伊喜在轮廓中
复活……
    因为闲,还因为穷。稿费虽少,也可补贴家用。我想预先告诉你,我家很简陋,比不上
你的官邸。所以请勿见笑。
    模苏,你变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们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发达。当年的
你可要比现在的你,自信得多。
    当年的自信源于父辈,现今的自信源于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
    不要做出那副可怜相。像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人,自信该来源于哪呢?
    我们路过一座缀满瀑布灯的商店。我说,进去看看好吗?
    他说,我最讨厌逛商店了,但我愿意陪你。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打算买什么。只是在朦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总感到身边的这个男
人不真实。我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仔细看看他。
    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
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
    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
    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
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
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灿烂的猫
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视着我们。
    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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