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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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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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能负载最大的轮船。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苏羊柔柔地问。
    “我早就告诉过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咱们刚结婚的那天,我说以后我会把你拐跑。我说过我们这个家是建在箱子上的。”
    “那是一句笑话。”
    “不。不是笑话,这么多年,我总觉得我们的家还没有真正开始。以后,我们会有一个
安定的家了。”桑平原拥着妻子,满腔柔情地说。“我们会有电视机、电冰箱,桑丹会有好
学校上,也能学英语,学电子琴了。”
    苏羊想起桑平原对桑丹的严厉,说:“你不能一到家就训孩子。”
    “这是爱呀!我总在站上,没时间管教她,回来一趟,便把所有想对她说的话凝成一
句,就是骂了!你知道,我们桑家老辈子从没有人上过大学。原来把指标落实到我头上,没
想到史无前例使这个计划拖延了一代人。也许拖欠得越久,偿还的心愿也就越强烈。桑丹一
定要上大学,要把她老子没读的书都读了。”桑平原在被子里咬牙发狠地说。
    “你不是自学了好几科夜大函大了吗!政治的、法律的。毕业证书我都给你好好存着
呢!就放在原先装大白兔奶糖的盒子里,我怕叫老鼠嗑了,那盒子是铁皮的,保险。证书的
面子都是织锦缎的,好漂亮。”苏羊抚摸着丈大的脊背。那是每个人自己最不易触摸到的地
方,被抚摸时便格外舒适。
    桑平原久久不语,然后说:“可惜证书还小了点,要不撕下缎面,还能给丹丹做个小棉
袄。”
    “你疯了!那是你花多大心血换来的!光寄作业的邮票都不知费了多少!”
    “那玩艺都是阎王爷娶亲——胡日鬼的事。真到了地方上,那文凭都不顶事。”桑平原
悠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切要从头开始。”
    强烈的漠风裹着尘沙,象一把铁帚从屋顶扫过,整个小屋象风浪中的船一样颠簸起来,
沙漠与雪山交际之处的飓风,总是在夜半时分突然而至,象剽悍的野马奔驰而过。
    “我得抽空打点草绳子,筹措搬家的事了。”苏羊说。
    “急什么!真是妇道人家,心中搁不下一点事。联系工作的还没出发呢,皇上不急太监
急!”
    “你说得轻巧!这个家你平时操过多少心?等定了工作再筹措就来不及了。破家值万贯
呢!”
    “来得及!咱家有什么?几副碗筷一套铺盖,打起背包就出发,临上轿现扎耳朵眼也来
得及!”桑平原大大咧咧,颇不以为然。
    “你以为这是你扒火车当兵那会,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如今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人
呢!锅碗瓢勺柴米酱醋盐哪一股照料不到都出乱子。下了火车,你总不能睡大马路上吧?”
    “你知道S市离这儿多远?跟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差不多。你万里迢迢把这些掉了漆皮
的竹筷子,豁了碴的粗瓷碗都用报纸裹好塞在木箱子里先汽车再火车的运回去,真还不够搬
家费!”
    “你有那么多书要托运,搬家费上是不是还要加点运书费?”苏羊猛然想起。
    “没有没有。”桑平原不耐烦。
    “你的书多,这谁不知道?听说张医生走的时候就有运书费。”
    “人家有,咱们没有。”
    “为什么?”
    “人家是技术干部,咱们不是。”
    苏羊不吭声了。过了许久,她才又问:“咱们这木床带不带?”
    “不带。”
    “不带睡什么?”
    “到了S市,我给你买架席梦思。省得这床一到夜里干那事的时候,吱嘎乱响,破坏情
绪。”桑平原亲呢地说。
    “讨厌!那我偏要带上这床。”
    其实床倒并不可惜。旧罐头箱子拆板钉的,不带就不带吧!
    “大衣柜带不带?”
    “不带。”
    “那可是东北松的。”
    “东北虎的也不行。万八千里路,到家早颠散了,成一堆劈柴。”桑平原不耐烦了,这
么婆婆妈妈!
    苏羊何尝不知道从国境线到中原S市,需坐七天汽车,三天火车。可这些家什上有她的
心血,有这个家最初的历史,就这么一古脑儿地丢给大漠和雪山了?
    大衣柜在静夜中发出湖泊一样的闪光。本来它的镜子还会更明亮一些,沁过门窗渗进的
尘雾已将它镀上薄薄的粉尘。这柜子是苏羊结婚时父母给的陪嫁,是这个军人之家最富丽堂
皇的装备。
    “这个柜子里能藏个人。”桑平原第一次看到时说。
    “不许你瞎说。”苏羊用小拳头捶丈夫的后背。
    “不是瞎说。我们站上几个成了家的干部在一块闲扯,常说若是哪天回自己家,家里有
个男人被老婆藏在大衣柜里,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苏羊感到浑身爆起鸡皮疙瘩,想不到这些外表威武的军人内心潜伏着
深切的恐惧。
    “有人说,若带着枪,就瞄准穿衣镜美美给一梭子;有的说,用钥匙把柜门锁了,拿个
板凳点支烟,慢慢吐烟圈玩。还有的说……”
    “如果是你呢?”苏羊又羞又怕,却忍不住要问。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桑平原说。
    “我要你想。以前没想过,现在马上想也来得及。”苏羊撒娇。
    “那我就一言不发离开这个家,永不回头。”桑平原一字一顿地说。
    这些话还在这破旧的土屋中余音袅袅,大衣柜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了吗?
    “给你讲个故事吧。”桑平原见妻子久无声响,便说:“从前有个人得道成仙,要搬到
天上去住了。他自然很高兴,可还有一件心事。他求老神仙,我一人上天不成,老婆得带
上。老神仙一想,这不能造成新的两地分居,行,一块搬迁吧!这人挺惦记老婆,老神仙也
好心眼,就批他老婆也跟着一块上天了。老公母俩飞到半天空,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床铺被
褥鸡鸭猪狗还有破茅草棚,觉着那么亲切,又求老神仙把这些也一并搬上天。老神仙答应
了,运用神力,呼的一下,鸡犬和破草房,一齐飘在了半空中……这就叫鸡犬升天。”
    “好啊,你编派我!”苏羊恼了,用尖尖的指甲在桑平原背后狠挠了几把。
    “哎哟……真有这么个故事,书上写着呢,我的意见是本着精兵简政的原则,必不可少
的东西,咱带上走。其余的,能送人的送人,能变卖的变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苏羊好一阵毫无声息,桑平原也被困倦湮没,渐渐沉入黑甜乡里。
    突然,苏羊开口讲话,清朗明白,毫无倦意,吓了桑平原一跳。
    “你说暖壶需要不需要?”
    “需要。”桑平原含含糊糊地应承。
    “那带不带?”
    “不带。”
    “为什么?”
    “运回去也得打碎,不如……不带。”桑平原已带出鼾音。
    苏丰反倒一个咕噜坐起来:“我有办法。我先用被子把瓶胆包起来,再放到箱子里,来
个双保险。”
    “要是瓶胆碎了,不但赔一个暖壶,还搭进去一床被子……。你趁早把……暖壶送……
人。”桑平原的话几近梦呓了。
    苏羊坐着愣了半天,躺下说:“真要那样,我就把瓶胆取下来给人,铁皮壳子咱带回
去,换个胆又能用了。”
    桑平原没有回答。他真的睡着了。
    风在屋角看不见的缝隙呼啸而过,发出尖厉的哨音。苏羊久久没有入睡,桑平原要回他
的故乡了,苏羊却要从此远离她的父母,她的家乡。为了丈夫,为了孩子,她将走向陌生的
S市。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为抵御这种混杂着失落的眷恋,她紧紧搂住丈夫宽阔的胸膛。
    那里有一颗心脏在跳,平稳而坚强。


    火车节奏很好。
    蔡干事住软卧。不是他级别高,而是身负机密——他携带着西北军区赴包括S市在内的
中原某省全体转业干部档案。挺秀气的一个小提包里,拘禁着能够装备偌大一个师团的军
官。从排连营团到司务长外科医生参谋干事电台台长,一应俱全。蔡干事生怕弄丢了,对不
起戍边的弟兄,吃饭都不敢去餐车,一盒快餐打发了事。上厕所也提着棕黑色的小提包。
    蔡干事是做复转联系工作的行家里手,颇有经验。他长着一个象瘪嘴老太那样的反颔,
就是“地包天”,这使他的脸显出很和善很无能的样子,极容易给人一个信任感。
    桑平原从硬卧车厢穿行而来,一路上是重重叠叠的脚。当你在火车通道行走的时候,看
不到人们的其它部位,只有脚。
    桑平原四年一次的探亲假正好到期,便同老蔡一同去S市。安排工作时,也好提前知道
点信息。他以前就同老蔡很熟,一路作伴。
    进了软卧,只见云遮雾罩,镇静片刻,才看清里面坐着三个人。
    老蔡象搂着老婆一样搂着小提包。对面铺位是个抽着很长外烟的年轻人,他有一个不安
份的前额,额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
    第三个人个子很高大,低悬的上层卧铺压抑了他的头颅,更显得腰背佝偻。见桑平原进
来,忙站起身,头上碰撞上卧的同时,脚下也传出铿锵的响声。
    “邱井,是你?多年不见,你小子进步不慢,都有坐软卧的资格了!”桑平原抢先招
呼。
    邱井和桑平原是同一年入伍,家在S市郊县农村。
    “哪的话,”邱井一脸尴尬,“咱们俩是难兄难弟,我也是今年转业回S市。”他说着
蹲下身去整理被踢乱了的物品:“那边硬座车厢搁东西不保险,我就转移到老蔡这儿。”
    老蔡连连点头:“没事。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说着,下意识拍拍个提包。
    桑平原皱眉头:“怎么能坐硬座?三天三夜哪!”
    邱井苦笑:“你还赶上四年一趟,我去年老父亲死,刚回去过。这次是纯粹自费。路上
苦点,能省不少钱呢!”
    “那就相信组织安排吧!老蔡肯定会为咱们着想的。”
    “我跟你还不一样,你是S市入伍的,再孬也安排在市里。我是底下县里的,这回想进
S市,就得自己跑了。”邱井心事重重。
    他是军区偏远兵站的一个站长,每天的事务就是安排过往车辆的食宿,并无任何业务专
长。
    三个军人沉默着,闷着头抽烟,烟便象牛奶一样把大家浸泡起来。
    “老桑,你还有什么关系?再想想。如今安排转业干部的工作,提倡个人、组织两条腿
走路,到处人满为患,能沟通信息,多几条渠道,也多几分把握。说不定哪块云彩会下
雨。”蔡干事念念不忘他的职责。
    桑平原不想让老蔡伤心,便装作想的样子。过了一两秒钟,觉得这样表演太劳神,便
说:“老蔡,我是一心吊死在组织这棵树上了。我18岁离家,中学同学四十几个,能叫出
名字的没有十个,还尽是些钉鞋卖货当售票员的。别说帮我联系饭碗,他们还指望我当个师
长旅长的提拔提拔他们呢!”
    桑平原想起王五一,第一次探家时他想去找他,又怕五一因为没当上兵触景生情伤心,
便没有去。以后再去找时,他们家已经拆迁搬走了。
    “咱们的编制没旅。”蔡干事是个认真的人,忍不住纠正。
    “是啊,没旅。可他们的国防知识是从军棋上学来的。”
    “我倒是有几个关系,这回就全仰仗他们了。小孩他舅妈的姑父,还有一个叔伯哥哥的
兄弟媳妇的小学同学,都是管人事,手里有实权的,平原,等我的事有点眉目了,就再联系
你的。”邱井挺仗义。
    桑平原只不住哈哈笑起来:“我说老邱,你从哪捣腾出这些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
八百竿子打不着,都成了阿凡提的兔子的汤的汤了……
    邱井黑瘦而小的头颅和他高大的身躯很不相称,此时堆满了神秘的笑容:“我能让这兔
子汤热乎起来,你们瞧——”
    他象变古彩戏法似地拉出床下的木箱子。不出桑平原所料,整整一箱名烟名酒还有葡萄
干。
    “这是什么?”
    桑平原指着箱旮旯里墨水瓶大的两个黑疙瘩。
    “麝香。我都打听好了,有一个关系户的老婆有妇科病,咱这叫对症下药。”邱井得意
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桑平原又羡慕又懊悔,自己可是两手空空,没有见面礼。看着邱井被旅途疲顿煎熬成青
黄的长脸,不忍地说:“东西搁这儿,老蔡给你看着丢不了。你先到我那铺上打个吨吧。”
    “没啥没啥。”老邱连连摇头,“这点苦算什么。能在S市落下户,对老婆孩子也有个
交待,老婆在家里,替我把二位老人送的终,跟我到部队上,一天福没捞着享,这回咱一总
报答了。”
    蔡干事说:“老邱,你这情况特殊,还真需自己多费心。得保重身体。”
    坐在对面铺上的蜈蚣脸小伙子,眯着眼,仿佛刚睡醒:“几位大哥想必是回S市找工作
的喽?”
    桑平原、老邱没有跟这号人打交道的经验,冷冷地注视着他。蔡干事勉强点了一下头。
    “不认识人怕什么,有了钱,谁都认识。”小伙子指点迷津般地告诫几个军人。
    桑平原乜斜着眼。要是在国境线附近发现这种人,他会提防他偷越国境。他不愿理这种
人。
    蔡干事昏昏欲睡。联系工作是件很繁累的事,还没开始,他就身心俱乏了。
    只有老邱,连连点头:“听口音,你也象是S市的?”
    蜈蚣避而不答:“大哥若是信得过我,咱俩就上餐车曝一顿。我请客,您带上瓶酒就齐
了。我在市里还真有几个铁哥们。”说完,贪婪地扫了一眼茅台。
    老邱习惯于缓慢思维的脑筋被这突然的变故,搅得停止了运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喃
喃道:“茅台我就两瓶,沪州老窖多,有五瓶……”
    桑平原不耐烦了:“老邱,你还不如把茅台卖给乘务员,换回钱来买个卧铺睡了。”
    蔡干事也睁开眼:“你是S市哪个部门的?”
    蜈蚣脸倒不介意,嘲讽地一笑:“就这样你们还想办成事?”说完,甩手而去。
    “咱这点血汗钱置办的东西,不见兔子不撒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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