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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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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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别的事我一概没说。”我在心里对游星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除了万不得已,我愿
意尽自己所能帮你一点忙。
    “其实,说了也没什么。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比如我爸爸来了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
我。但是我马上就感觉到了。爸爸很快就会察觉出异样,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游星远比我
想象得平静。
    “嗨!能拖一时是一时,到什么山上说什么话呗!我看他非常爱你,不会把你怎么样
的!他正在病床上等着你呢!”我竭力劝她。
    游星终于站起身,顺从地说:“我去。”
    “就穿我的工作服吧,省得再找。警卫肯定分不清咱俩的区别。”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她冲我笑笑,说,“我的白衣也在宿舍。我今天下午上班
去了。我的处分已经定了,我就可以上班了,你说是不是?”
    “是。”我说。我不知道这和看她爸爸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小战士,挺可爱的小战士,不让我给他打针……我穿着工作服就跑回来了……
你说得对,我就穿你的工作服吧。干净。”她突然很敏捷地套上白衣,说,“我去了。”
    我庆幸总算劝动了她,又不放心,悄悄跟到门外。
    起风了。
    像一千头野耗牛在鼓面上奔跑,天地轰然作响,风不是起于青萍之未,高原上没有青
萍,只有无数的大丘大壑。风是在某一个神鬼指定的时刻,在高原千山万岭的孔隙中一齐诞
生,瞬间汇成狂暴的涡漩。它们排列成从太空才可鸟瞰的图案,把高原所有能移动的物体吮
吸进去,用鹏鸟般黑色的羽翼,抚摸狰狞的山石和圆润的冰川。营房在风暴中颤动,房顶像
丝绸被扯紧,嘶嘶作响。平日丢弃的空罐头盒,像羽毛一样在天空飞翔,窗玻璃被风吹得呈
弧形向室内凹陷,所有根基不稳之物都被风剥了去,携带到人所不知的远方……
    只有喀喇昆仑、喜马拉雅、岗底斯这三座岿然的高峰,在无尽的黑夜与风暴中,一如既
往地安睡着。一个极小的白色身形,幽灵般地在风中飘行。
    我尾随游星。她走得很快,大方向对头,是朝着前线指挥部方向。但我总有些不放心,
也许是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果然,游星的行动变得不可恩议。她避开正门,沿着漆黑的墙角潜行。
    这是干什么?
    终于,她停在一扇窗前,久久地向屋内张望。窗帘没有遮严,漏出稀朗的灯光。
    那是司令员的病房。
    游星看到了什么?
    我无法凑到近前。屋里的情形不用看我也知道:病卧在床的老人,大大地蹬着双眼,等
待他的女儿……
    游星一直站着,好像打算果到天塌地陷。
    时间不等人。我也顾不上她发现我跟踪会怎样想,咳嗽了一声,先给她个信号,免得惊
吓了她。然后走过去说:“你怎么还不快进去?要是游动哨发现了,没准把你当特务抓起
来。”
    她转过脸。我清清楚楚看见两道微黄的泪水流淌,风把沙粉像胭脂似地涂在她脸上。
    “我这么脏,总得洗一洗。”她为难地原地不动。
    洗洗也好。时间还来得及。要不司令员会起疑心的。
    我和游星便手拉手往回走,就像曾经多少次走过那样。
    风渐渐息了,怕要下雪。阿里大地沉浸在梦魔之中。群山鬃毛低垂,积蓄再度昂起的力
量。狮泉河很温柔地在远处流淌。日渐寒冷,高山不再有融化的雪水濡养宽阔的河床,水像
一条巨大的柏油马路,无声息地延续到远方。
    “你知道这片土地为什么叫阿里吗?”游星柔声问我。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谈
起别的话题。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你知道阿里是什么意思吗?”她又问。声音轻轻地,仿佛怕惊动了沉寂的山峦。
    “不知道:“我有点难为情。阿里,阿里,高原师的人们都把这两个字像口头禅一样呼
唤着,其实它既不是汉语,也不是地方语。没有人深切追究过它的含义,仿佛一个约定俗
成。
    “阿里是有来历的。这是我上山的时候,爸爸讲给我听的。我本来不愿意来,听完这个
故事,我就自觉自愿来了。”
    “真的?”我越发想听这个有关阿里的传说。
    “爸爸是最早到达阿里的军人。他们奇怪这块中国最高的领土,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名
字。一位鬓发像山羊一样白的老人告诉爸爸,‘阿里’是一句古藏语。就是现在的藏文中,
也没有这个词了。”
    哦!我们每天念叨无数次的阿里,竟是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词汇。它是怎样世世代代流传
下来的?
    山风像它骤然发动时一样,骤然停止了。
    我们回到宿舍,游星很仔细地洗脸洗手。然后换上了一套新军装,飒爽英姿,很是精
神。见了这样的女儿,游司令也许早晨真可以到前沿阵地去视察了。
    游星认真地照了照镜子:“真想洗个澡。”她很遗憾地说。
    自从游星出那事以后,就不许她上洗澡车洗澡了。
    “洗不成澡,也得洗个头。”游星说。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洗时泡在脸盆里,水都要溢出来。洗一次头,工程浩大,很费时。
    “天快亮了,怕来不及了。”我有些着急。
    “班长,我去井边打水。一会就能洗好。”
    游星愿意用最好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好帮她找电筒。天冷了,井沿已经结冰,夜晚打水,虽是轻车熟路,还是带上手电
保险。“我新买的塑料壳手电,又轻又亮。”
    游星拿起水桶和扁担。
    “还是咱俩一块去吧!”我不放心地说。
    “班长,我已经可以自行活动了!”游星坚持她的主意。
    看她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退回来。
    “你小心点。”我说。
    游星担着水桶,用纤长的手指捏着扁担钩与桶钩相搭的铁环处,轻轻地走了。
    落雪了。
    雪片从云层直扑大地,像沉重的木屑。落在棉衣上,很粘,像半融化的砂糖。苍天很有
耐心地用雪花把大地的皱纹抹平,安抚披狂风搜刮得赤裸裸的高原。。”
    雪把阿里装饰一新。
    等了一会儿,游星没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游星还没回来,一担水,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我觉得溪跷,跑出去找
她。远远地,看到水井处亮着一道雪白的光柱。
    待再往前走,看见那光柱毫不晃动,笔直地锥向天空,竟像是从井底发出来的。
    井边整齐地摆着水桶和扁担,却不见游星的踪影。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井台。井沿结了薄薄一层冰凌,一踩就碎,并不很滑。手电光柱确
实是从井底发出来的。苍茫的雪花飞越这窄而亮的光束时,像金箔样闪动着,倏忽隐没。
    塑料电筒防水性能极好,沉入水底依然发光,像一架小探照灯。
    借助灿烂的光柱,我看见井底有一柄黑伞似的秀发,随着井壁的渗水而微微荡漾。

十四
    游星是呛水而死,除了鼻孔渗血,拭净后一如常态。所有的抢救措施都无效,我们只得
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安置在她的床上。有人建议要把她送到太平间,我不同意。我不怕死
人,学医的人都不怕死人。我不能接受游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事实。游星还在,就躺在
她的床上。桌上摆着她刚才照过的小镜子,梳子上还留有她梳头时飘落的干燥的发丝……
    芦花趴在床前,哭得泪人一骰。我却一滴泪都没有。
    我总在固执地思索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游星是先把手电筒亮着丢下去。还是手执手电
筒扎下去的?
    不管是哪种,游星是在一团明亮的光明之中,走向那片幽静的水域的。那里面有星星,
有月亮,有云彩,有雪花,有世界上最高的峰峦和一股股奔涌而出来自地心的泉…水是热
的。
    当她最初浴进澄清温暖的泉水时,该感到水波像柔软的被子覆盖过来,抵挡住了所有的
风霜雨雪,像一块纯净的水晶,包裹着她到远方。
    游星的头发渐渐干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老协用尺子量了水桶的位置,并提醒几个人同时注意到这一事实。“井边太滑,失足落
水。”他很沉痛地说。
    “半夜三更的,游星为什么要到井边去打水呢?”有人不解。
    是啊,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游星是为了她的父亲能够磊落地站在阿里高原上,才走
的。我不能叫人朝别的方面想。
    “为了明天早上,不,现在是今天早上了,她能干干净净的重新上班,她要洗澡。”我
干巴巴地回答。
    所有的人沉默不语。大家都相信这种说法。在飘飘大雪中,也许有人会想到这个叫游星
的姑娘,作过的一些好事。
    将游星的死讯通知给游司令员,是一件极为棘手又必须尽早去做的事。科长说,游司令
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反倒昏昏入睡了。
    没有人愿意干这件苦差事,想象不出游司令员将怎样震怒。最后老协自告奋勇去做:
“游星是我的兵,我来负责。”
    早晨,游司令员就要乘车赴一线哨卡。他面色冷峻地眺望着远山,似乎在同一位位熟悉
的老朋友打招呼。
    老协猛吸一口气,好像要潜入深海,迎了上去……
    科长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他原本就不同意司令员带病出发,再加上这致命的一击,谁
知会出什么事?
    我也为老协捏了一把汗:事情远比他所意识到的危险。游司令员为等待爱女,几乎一夜
未眠。现在噩耗突然袭来……
    老协一句三停地报告了游星同志因工作时不慎,失足落水牺牲……声音中充满抑制不住
的恐惧,但他还是勇敢地说完了所有的话,等待指示。
    很静很静。我听见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时有毒蛇般的嘶嘶声。
    游司令员当时正准备上吉普车。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下级军官拦住去路,不禁十分诧异。
他注意地听完老协的话。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双腿明显地趔趄了一下,却很快挺直了身躯,
显得比片刻之前更为高大。他用使所有的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普通战士死亡,应当去通
知军务部门。”
    收拾游星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纸条。上写“弄脏了井水,我很抱歉。但我不
愿随着狮泉河水,漂到异国。”
    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署名。但我相信那是写给我的。
    我把它撕碎,烧毁,把纸灰扬了出去。
    雪更大了。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大,像一块块素白的手绢从天空飘下。雪花与雪花之间
的空隙却很大,能穿过一匹骆驼。
    我不敢说这漫天的飞雪是为游星所下。阿里的冬季已经来临,阿里的冬天连着冬天,暖
和的季节只是白色冰雪中的一个逗号。
    这是去冬最后一场大雪,也是今冬第一场大雪。
    雪中,我看到一片全身洁白的植物,像玉石雕成,在风中叮当作响。
    啊!那是我们的向日葵!
    我走过去,摇落它们身上堆积的雪粉。灰绿色的茎被冰冻塑得坚挺起来,剑一样指向苍
穹。葵叶像一把把翠绿折扇,风雪打磨掉了表面细密的茸毛,比平日更加细腻鲜活。只是叶
片僵硬如不会飘扬的旗,隐隐露出网络般纵横的叶脉。小小的花盘脆得像黄玻璃,刚刚长出
极不成熟的葵花籽,如同婴儿初萌的乳齿。看得久了,竟泛出晶莹的紫色,好像稀薄的血
液。
    雪继续下着。向日葵重又披满冰晶。终于,它被封闭在往形的冰雪之中。
    给那个亚热带小学孩子们的信,我还没有回呢。

十五
    游星无法在她的处分决定上签字了,那个处分便不再存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游星的本
意。
    游司令员统帅下的前指,胜利地完成了这次重大的军事行动。高原师全体官兵英勇善
战,固守边陲,受到通报嘉奖。
    那口井封了。又打了一口井。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但新井却一滴水都不出,只
有用原来的井,水质清冽甘美。开始有些人还有顾忌,时间长了,士兵一批批轮换,竟不大
有人知道井的故事了。
    游司令员返回军区后,亲自下令将所有的女兵,撤离阿里。
    我和孔博,终于天各一方。
    老协和芦花后来结了婚,听说过得不错。
    每当风将息,雪将飘的夜晚,我会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孩子的声音:“你知道这块祖国最
高的土地,为什么叫阿里吗?”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未定国界。有一天,要正式勘定边界了,也就是说,在高
原上打下第一道篱笆。中国的代表骑着骏马在高原上飞驰,告诉游牧的人们:明天若是有外
国人问起这片土地的名字,就告诉他,这里叫作“阿里”。消息在高原上以风暴一样的速度
传开。第二天,正式勘界,牧民们异口同声地呼唤:阿里!阿里!
    “阿里是什么意思呢?”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问。
    “阿里的意思就是‘我的’。‘我们的’。”那女孩轻轻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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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毕淑敏

    湖蓝色的光束,切开尚未弥散开的晚饭气味,把一块单人床板大的长方形,掷到食堂凹
凸不平的灰墙上。
    人声哗地熄灭了。今晚要连演三部新片子。放映机四周呈半包围状端坐的,是边防站全
体官兵(当然要除外哨位上的士兵),四周挤满了闻讯赶来的边民。
    演电影,是国境线军民盛大的节日。
    片子里打得如胶似漆,映得众人脸上姹紫嫣红。一位苍老的军人从正中位置缓缓站起,
猫着腰退出场。
    屋外的空气冰冷如汁。寒星在宝黛色的天空稳定地发出尴石般的光芒,可惜的是它们数
量不多。四周耸立的山峰象铅灰色的框架,约束住了广袤的星空,使这个小小边防站象头顶
着一盘不屈的残棋。
    老军人伸了一个懒腰。好舒畅。背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老人头也不回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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