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毕淑敏文集-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改成‘雇农’了,可领导还对我另眼看待…”甘蜜蜜越说越伤心,眼里也难得地泛起了水
花。
    肖玉莲一见,忙说:“蜜蜜,别难过。要真的有你没我,那咱俩换换好吗?”
    “这叫什么话!”甘蜜蜜脸色陡地一变,退后几步,好象怕肖玉莲上来抢似的,冷冷说
道:“你也这么小看人!告诉你,我也是将门之女,真要打起仗来,绝不会落在任何人后
头。这小小的拉练算什么!”说着,双手叉腰,英姿勃勃地挺着胸,象一颗饱满的豆子。
    庄户人家的独养女瞅着大军区副司令员家的贵千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泪水噗噗地滚
落下来。
    “别哭,别哭,不就是想去拉练吗?听我的,保险你能去。”甘蜜蜜转眼间拿来刀剪、
纱布,叮当扔在桌上。
    “你敢不敢?”
    “干什么?”
    “写血书呀!我爸爸说过,打仗那会儿,谁都想立功,炸碉堡时让谁上不让谁上啊?谁
先写了血书,谁就准能有份。灵极了。只是他们那会是用上下牙把手指头尖咬开的。”甘蜜
蜜说着,不由得甩了甩手,好象手指头尖已经疼起来。
    肖玉莲没答话,拿起了手术刀。刀柄沉甸甸的,清冷的刀锋映出她秀丽的面庞。她象捏
绣花针似地轻轻一挑,左手中指纤长的指尖立即豁开一道深沟。
    雪白的肌肤向两边绽着,殷红的血珠愣了一下,才大滴大滴地涌出。
    “你……还没消毒呢!”甘蜜蜜先是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又忙不迭地朝伤口上吹,手忙
脚乱地用纱布去堵。
    “蜜蜜,别帮倒忙啊,血止住了,你叫我用什么来写血书呀?”


    干涸的血字,使纸皱得厉害。面对转交“拉指”的一摞血书,郑伟良写完了拉练方案的
最后一个字,他丢下沉重的笔。
    四周无人。他抽出肖玉莲的血书,把它贴在脸上。每个字都象火似地烧着他。
    起风了。等待中的机会来了。他用电话通知各单位司号员前来集合。
    还有短暂的余暇。他看看表,打开半导体调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一句“朔风
吹”,他就拧了过去。然后戴上耳机,调到另一个波段。
    “取金羊毛的英雄们,为了抵御西连岛上怪鸟们极富诱惑力的歌声,弹起了自己的基法
拉琴。他们歌唱不畏风浪的航海家们,歌唱正在等待他们胜利返航的家乡。‘阿尔戈号’终
于驶过了危险的西连岛……”
    希腊神话连播,郑伟良正在收听怪鸟们的歌唱——外台的对华广播。
    在看完了昆仑山上能找得到的书籍之后,他开始从太空中捕捉知识。这是一件十分危险
的事情,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做得很周密,收听时有人进来,他会以极快的速
度将旋钮调到中央台,并且能立刻讲出正在播放的内容。例如现在,大概到了杨子荣的“穿
林海,跨雪原”了。
    尽管没出过一次纰漏,他心里还是很痛苦。中国军人为什么要从外国人那里学习知识?
    时间差不多了。他走出门外,大风立时把他推了个趔趄。好,越大越好。他这样想着,
来到列队的号兵面前。
    这些平日里稀拉惯了的连队“八大员”之一们,今天倒是少见的规矩。每人都是斜背着
号袋,站得笔直,透出老兵才有的那种机警干练的神采,要知道,能够入选“拉指”,成为
众号之长,是件很荣耀的事情,郑伟良一言不发,绕着队列转了一圈,对末尾的一名说:
“你可以回去了。”
    那个兵个子很矮,军装邋遢,尤其是两页领章,早已失了鲜红,成为一种污紫色,靠近
脖子的地方几乎是黑的。
    “报告,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这样连里领导问起来,也好有个交待。”那兵乜斜着眼
睛说。
    郑伟良感到了在不卑不亢后面的敌意。对方是一个很老的兵了。年轻的军官们最怕碰上
和自己军龄一般长短的老兵,他们既没有新兵的谦恭,也没有更老的军人的平和,对比自己
多两个兜的同龄人,他们有一种天生的敌意。
    郑伟良受命于一号,挑选号长,他的话就是命令。对于命令,是不能问为什么的。但郑
伟良感觉到了自己的武断,他回答道:“你的号袋太脏了。”
    老兵从黑皮子似的布袋里掏出了军号。虽说前来应选的号兵们都精心擦拭过自己的军
号,还是为这把号赞叹不已。它金光灿烂,仿佛是纯金打制的。这绝非一般擦拭可就。
    “牙膏擦的。”他漫不经心地说,眼睛始终盯着郑伟良。
    郑伟良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牙。焦黄污垢,却极齐整。号兵是必须有一口好牙的,于
是,他当着众人修改了自己的命令。
    “你叫什么名字?”
    “李铁。”
    “你带队,爬那座山。”
    老兵并不受宠若惊,待大家都动身了,才慢吞吞地往山脚走去。然而第一个到达山顶的
却是他。
    山顶上风很大。一股股迅猛的山风,象轮番进攻的拳击手,又准又狠地朝人的口鼻砸
来。
    “开始拔音。”不待号兵们喘过气来,郑伟良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号兵们手握军号,迎风站成一排,各自深吸了一口气,从最低的“1”开始拔起,浑厚
凝重的号音,与灌进号碗的冷风较量着,终于迸出略带沉郁的声响。
    “1”完了是“3”,“3”完了是“5”。号兵们用号,与大风展开了顽强地搏斗,
在音高的阶梯上艰难地跋涉着。每一音阶上最先停止的号兵,被淘汰下去。最后,剩下了包
括李铁在内的几个人。
    “现在,你们每人吹三遍‘E团参谋长跑步前来’的号令。”郑伟良又命令道。
    号音依次响了。连着三遍如此长程的号令,都咬亮高亢,难分伯仲。号兵们头上腾起了
水气。
    轮到李铁了。他突然拔腿就跑,数分钟后,号音自几百米外传来,清亮从容,没有一丝
气喘的断续,显然,他是技高一筹。
    “你为什么要跑出去那么远?”技艺出众固然不错,哗众取宠却并不可取。有了上次的
教训,郑伟良谨慎地问道。
    “还记得你口述的命令吗?”语调虽不恭敬,李铁的神色还是认真的。
    “当然。”郑伟良点点头。
    “那就对了。既然是号传团参谋长,这里就必定设有一个团以上的指挥机构。如果我就
地吹号,岂不暴露了目标?”
    郑伟良当即宣布:李铁为“拉指”号长。


    参谋干事们为拉练忙得晕头转向,一号倒清闲地披着军大衣,四处闲转。
    一个指挥员,应该抓两头。最大的和最小的。大到决策,小到细节。决策是在军区会议
上做出的,从那时到现在不过几天,他却仿佛走过了漫长的道路。
    他永远不会向部属们透露,昆仑防区的冬季长途野营拉练任务,是他在三秒钟的怀疑之
后主动向军区请求来的。高寒缺氧,使得军区领导在部署拉练任务时,将昆仑防区搁置在一
旁。这种搁置,应该说是意味深长的,可以理解为照顾,也可以理解为遗忘。在历次会议上
都颇受重视的一号,感到一种被忽略的苦涩。
    世上单知道文人相轻,可知道还有更厉害的武人相轻吗?!会师、拥抱、欢呼,把战友
举起抛到天上去……这都是真的,曾一百次,一千次地发生过。可是别忘了,那是在战争
中!长期的和平环境,模糊了假想中敌人的影子,日常工作中诸多竞争的对手,就是身边的
战友!如果说这种微妙心理,在普通士兵身上会演变成口角,那么在相当一级的指挥员身
上,则要深沉得多。
    在选择试点部队时,一号眼睁睁地看着军区领导的目光,滑过自己的头顶,缓缓地落在
身旁另外一人的呢军帽上,心底感到一种败将之辱。
    呢军帽是军区一支野战部队的司令员。一号总感到呢军帽身上有一股毫不掩饰的骄矜之
气。神气什么?倘我在昆仑山上进行一次艰苦卓绝的拉练,其壮举可以震慑十个呢军帽。就
是军区领导也将为他们今日对昆仑防区的漠视而羞愧。
    正是想到这里,一号缓缓地从他的位置上站了起来。他感到头醺醺地有点儿晕,好象喝
醉了酒。氧中毒,久居高原的人,会被平原过多的氧气灌醉的。这种特殊感受反倒使一号更
增强了信心:他属于高原,属于昆仑山。他一生的业绩起步于那里,辉煌于那里,最后的巅
峰也必定在那里!
    呢军帽被压制下去了,一号重新成为会议的热点,军区领导被昆仑防区司令员决绝而新
奇的建议所吸引:在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冻地带,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一切从难
从严,比照最高统帅批示的经验,决不偏差毫厘!
    一号在防区内走动着。“我是被自己逼上了梁山。”他反反复复地这样想着。
    一号抽出一支烟。过滤嘴中华。烟盒上,淡黄色的华表在暗红的底色中显得十分威武。
真正的华表远比这高大。一号去北京等候毛泽东主席接见时仔细观察过。他觉得自己有点象
没见过世面的老农,在华表前走了一圆又一圈,直到他确信不远处穿黑皮鞋的卫兵——他当
兵时那卫兵肯定还没出世呢,已经在佯作不动声色地注视他了。他记得自己忽然气馁起来,
觉得自己在昆仑山上至高无上的威严一下子丧失了。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只有当他站在昆
仑山上的时候,他才是高大的。军人有两种,做京官和戍边的。他和他的战士们,自然是属
于后一种。熏黑的肤色,粗糙的面皮,翻翘的指甲,使得他们在衣冠楚楚的城里兵面前,狼
狈不堪。而实际上,正是他们用自己的胸膛,抵御了边境的风沙。想到城镇驻军拉练时的窘
态,一号竟感到了一种恶意的快乐。这次,看我们的吧。
    他啪地一下按动了打火机。银白色的机身上有七颗闪闪的金星,这是当年边境自卫反击
战时缴获的战利品,国际上有名的“七星打火机”。
    打火机竟毫无反应。他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二十下,三十下过去,气候太寒冷
了,向来不惧缺氧的名牌打火机,此刻也不灵了。
    近旁的警卫员把手窝成弧形,划燃了粗大的防风火柴,日光下看不清光焰,只闻到刺鼻
的硫磺味。
    一号毫不理会,依旧很有耐心地扳动着机头,一下比一下顽强。终于,随着第五十下清
脆的声响,一股幽蓝色的火苗噗地飞腾起来。一号静静地看着火焰。然后先将烟扔在地上,
随即把还在燃烧的打火机也丢弃在地上。他不能容忍这种不趁手的工具存在。
    一号紧了紧大衣,加快了脚步。严寒透过抗美援朝部队回国后移交给高原部队的皮大
衣,使他不由得有些颤抖。他更感到了拉练的严峻性。趁此刻尚未出征,他要以一个昆仑老
兵的身份,将战士们可能遇到的危险和困难,缩减到最低程度。
    一道又一道缜密的命令,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自炊时用以代锅煮饭的罐头盒,开盖时必
须用挫刀将焊锡磨开,以保证做饭时密闭严紧;每个单兵都要预备好马尾或耗牛尾,用开水
消毒,以备脚掌打泡时穿刺引流;支帐篷的雨布钮扣必须用双线重新加固缝牢,以防夜半风
大把钮扣扯脱……用心之周到,使郑伟良等参谋自愧弗如。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似乎没有了。他信步走到马厩。
    一匹白色牡马咴咴叫起来。这是他的坐骑。马的外观并不非常出众,只是四蹄格外矫健
颀长。这是一匹混血马。真正的军马——伊吾马、蒙古马,是无法在高原上生活的,它们象
人一样会得上各种各样的高山病,又没有人那样的坚忍和意志,于是多半在忧郁中死去。防
区不可能没马,便一批批运上来,一批批死亡。这其中偶尔有强壮的骡马在野外遛马时,与
野马相配,就产下一种异常骁勇慓悍的马驹。这种儿马是不可驯化的,它们象父辈一样善攀
越。几乎能爬陡直的峭壁,却绝不肯负载一了点儿重量,天性无羁无绊,以这种马再和运送
上来的军马相配,几代之后,才会诞生出一种秉承了最优秀军马的素质,又保有高原野马的
长处的混血马。一号的马正是这样一匹昆仑的骄子。
    一号拍拍白马的额头,诡谲地朝它眨眨眼睛,白马乖乖地从槽上抬起了头。
    一号瞧瞧四周无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鸡蛋,轻轻在槽沿上磕升,把蛋黄和蛋
清窝在手心里,送到白马唇边。
    白马没见过这东西。昆仑山上的鸡蛋要从数千里地以外运来,一号平日从不舍得吃,都
让小灶转给伤病员了。今天破例拿来一个。
    白马信任地看着一号,用丝绒一般的嘴唇在一号手心蹭了蹭,一下将鸡蛋吸了进去。
    一号心满意足地看着白马用舌头舔嘴唇,对它说:“老伙计,好好干,拉练回来,我一
次给你吃十个!”


    出征了。
    号称万山之父的昆仑山,默默地俯视着这支庞大而渺小的队伍,悲哀地闭上了眼睛。公
平地说,在其后的一些日子里,它的气候如常。
    天气晴朗,能见度很好。一号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当然,在更远的地方,有执行搜索侦
察任务的尖兵。不过人们看不见他们,看到的是一号迈着刚健的步伐,亲自引寻部队匀速前
进。
    在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山,并不都是坎坷沟壑,那是小家子气的
山。真正雄奇壮伟的山,局部往往是很平坦的。唯有平坦,才能承其高大,才能在自己的背
脊之上再肩负起另一座巨峰。昆仑山就是这样形成的,山压着山,峰叠着峰,层层叠叠,沉
重艰辛。每一块石头,都有它的历史和功绩。
    一号以超乎常人的目力,看到了昆仑是有生命的,是大智若愚的。
    二十年前,一号作为挺进昆仑先遣部队的一员,曾第一次领教过昆仑的神威。他的战友
十分之九牺牲在这块荒漠的山野。缺氧和严寒象一把张开的剪刀,悬在人们的头顶,不定在
哪个瞬间。就永远z去一条生命。在吃光了骆驼背上拉的给养,又吃光了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