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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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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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了。
    总算完成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信万无一失,朱端阳才象被抽了筋一样,疲软
地跌倒在椅子上。
    已是深夜。万籁静寂。一盏孤灯。满地糖纸,这都是我吃的吗?朱端阳一时有点想不
起。她蹲下身,将糖纸一张张扯起、抚平。
    糖纸很漂亮。大红底色上印着金黄的双喜字。许许多多双喜字重叠在一起,喜庆得令人
触目惊心。莫非今天是徐一鸣结婚的正日子,上天在向她报警?
    她惊讶地停下手。糖纸一片片飘落,孤独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
    现在是什么时候,容得想这些事情?她把剩下的糖纸揉成一个巨大的彩球,抛进没有火
的炉子里。
    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在世间一切感情中,唯有责任,最能给人以力量。
    老人得救了。他安稳地躺在床上,虽然还很虚弱,脸色却红润多了。
    “谢谢你!女解放大军!你一定是菩萨派来的兵。前世修下过无边的善果。看在神的面
上,原谅我的冒犯。我以为共产党的女兵,也同他们那边一样,愚蠢地想教喻你们……”
    “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您身上既然流着中国军人的血,我们就是一家人
了。”朱端阳沉着地应答着,严然是个老兵了。

第十七节
    袁镇又一次约朱端阳谈话。
    今非昔比了。朱端阳镇静地等待着。她相信自己无可指摘。就是有什么意外的变故,她
完全有能力应付。
    “上级给了我们上军医大学的名额……”分明是一件好事,袁镇却很困窘。于是朱端阳
迅速判断出名额不属于她。最初的失望之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军人无权安排自己的命
运。
    果然,袁镇接着说:“很多人倾向让你去,但也有人坚决不同意。”
    谁?这个人是谁?朱端阳几乎脱口问出,终于还是忍住了。领导自有领导的意图,不该
你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那个不同意你去的人,就是——我。”袁镇不动声色地说。
    朱端阳差点叫出声来。答案出人意料,科长的坦率更出人意料。
    “做为昆仑骑兵支队的最高医务长官,我要为整个边防线军人的健康负责。你是个出色
的军人。但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能保证你多少年后仍能在这里工作。为此,我反对把名额分
给你。作为个人,你可以怨恨我。”
    朱端阳将脸扭向窗外。科长的话无懈可击,昆仑山冷酷地沉默着。它只有儿子没有女
儿。很久之后,直到朱端阳确信自己把所有的眼泪都逼进鼻子,眼球又象平日一样干燥时,
她才转过头来。
    “科长,我不怨恨你。如果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的。”
    袁镇有些吃惊。朱端阳比他设想的,还要成熟。
    “鉴于各种条件,我推荐了徐一鸣。”
    “这很好。科长。徐一鸣是个优秀的军人,他会成为一个好学生。”朱端阳站起身。她
不会闹情绪,也不会从此放松努力。至于徐一鸣,她衷心地祝他成功与幸福。
    “但是徐一鸣拒绝了这个机会。这是他发来的电报。他建议让你去。考虑再三,我决定
修改我最初的意见。你准备下山去报到吧!”
    事情竟这样急转而下,实在是朱端阳始料未及的。她拿起电报,好象触到徐一鸣坚实的
手掌,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她将电报放下了:“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非常高
兴……”她竭力适应这急速的变化,仔细挑选着字眼:“但是,我不去。”决定一旦做出,
她的语句流畅起来:“我不需要别人的谦让。昆仑山更需要男医生,还是让徐一鸣去吧。”
    袁镇沉默了许久。这一番话,的的确确出乎他意料。按理说,只有男人才有这样的气魄
与胸怀。
    “小朱,如果你一定要我把事情说明白,我正式向你道歉。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老医生,
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苗子,应该让你去学习。但是……徐一鸣帮助我纠正了这个错误。现
在,我正式通知你,这个机会,不是徐一鸣让给你也不是我个人送给你,而是你自己争取到
的。”
    一个士兵的行装,尽管是女兵,也是很容易收拾停当的。
    朱端阳把化验室的陈设又恢复了原样。所有她查阅过的书籍,都换包了新皮。徐一鸣的
被褥,她抱到院里晒后,又照原样捆上了。久未打开过,被子散发出阴湿的霉气,虽说晒
了,仍不清爽。朱端阳很想给他拆洗一下,想到徐一鸣森严的戒令,还是不要在这最后的时
间违背他吧。那几枚电镀的小夹子,朱端阳犹豫半天,最后珍臧起一个,这毕竟是尤天雷留
下的唯一纪念。剩下的,放在徐一鸣的枕巾上。但愿他今后记得常洗枕巾。
    袁镇送她:“徐一鸣为接替你的工作,提前结束休假上山。也许你们能在路上碰到。”
    再见了!科长!
    再见了!我的战友们。我们曾朝夕相处,但对姑娘们最敏感的那些事,却又讳莫加深。
唯有默默不语的昆仑山,知道这一切,可为我们的青春作证。
    再见了!炊事班长。为什么要躲在人背后为我送行?让我们大大方方对视一次,算作永
远的怀念。
    再见了!那长眠在地下的英武的边防站长……每年清明,不论我在何处,都会为你献上
一束鲜花。
    下山了。昆仑山的险峻,唯其下山,才格外清晰。随着海拔降低,氧气充裕,人的头脑
像镜面一样清净灵敏。对平原对城市对绿色对温暖的企慕,比任何时候都更剧烈地煎熬人。
此刻朱端阳又多一层渴望:她想见到徐一鸣。也许还是不见的好。见了面,说些什么呢?
    两车相会,她比司机还要紧张。幸好山路极狭窄,都是下山的车在稍宽的路口等候,使
朱端阳得以从从容容地打量每一个上山的乘客。
    没有。还是没有。随着失望的增加,希望也在增加。朱端阳专注得眼睛眨都不眨。
    终于,看到了。双方司机把车停下。他们彼此对望着。象两座永远不会相遇的山峰。
    徐一鸣穿一身很新很干净的军装,领章没下过水,平整而鲜红。比平日所佩戴的,好象
要大一些。也许是平原和家庭的润泽,也许是戴着军帽遮住了白发,他显得年轻而潇洒。
    朱端阳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阳光、奇寒和永不停歇的山风,在她身上留下
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她的眼睛很明亮,很深沉,她的两腮染着高原特有的酡红色,显得妩媚
而健康。换发过的军装很合体。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女骠骑兵了。
    徐一鸣略有点吃惊。穿军装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集男人与女人的魅力于一
身。男人见其婀娜,女人见其英武。她们是军队的骄傲。
    朱端阳一直在盼着这一刻,真的来到了,又紧张失措起来。她盯着徐一鸣插在衣兜里的
手,不知怎样说这第一句话。
    “没有糖。”徐一鸣抽出手,随随便便地开了头。一句话,缩短了分别的距离感,仿佛
他们昨天还在一起相处。
    朱端阳轻轻吁了一口气。说真的,她怕徐一鸣塞给她一把糖。那样,她也许会掉下泪
来。她的心,还不曾磨砺到那般坚韧。其实,徐一鸣哪能不带糖呢?沿途碰到每一个熟识的
战友,他都要塞上一把。结婚,是军人们共同的节日。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妻子。她放你这样早就赶回昆仑山。”朱端阳真挚地说。
    “谢谢这座山吧!没有它,我们不会相识。”
    汽车司机用喇叭催促他们上路。
    “到了大学,我给你写信。”朱端阳说。
    “有这个必要吗?”徐一鸣不动声色地反问。这一瞬,朱端阳又看到了那个孤傲冷漠的
化验员。是的,她走了,徐一鸣还在山上。昆仑山是不会变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朱端阳几乎是对群山宣布。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满。军人是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的。”徐一鸣给他的徒弟最后一次
告诫。
    “我永远忘不了这里。”朱端阳强作镇定,话尾已带出呜咽。徐一鸣重又看到那个不吃
羊肉的小姑娘。不要这样分手!他指指周围:“你知道这叫什么石头吗?”
    石头?朱端阳这才注意到,他们站在一些硕大的石块中间。同昆仑山四处可见的青赭色
岩石不同,它们是一种羊肝样的砂红,参差排列,漫山皆是。
    “石头的名字?这里的山,除了主峰,其它的都没有名字。”分别在即,彼此却说着不
着边际的话。
    徐一鸣随手捡起一块:“拿着做个纪念吧。只有昆仑山上有这种石头,它叫补天石。”
    朱端阳骤然想起那个悲壮的神话。
    “这是女娲补天剩下的?”朱端阳抚摸着石头。石面粗糙不平,石中夹着葡萄酒样猩红
的颗粒。
    “你以为女娲是个没有算计的乡下婆娘,会剩这么多吗?这是女娲专门留给后人补天用
的。”徐一鸣说完,率先离开,钻入了上山的车。
    车开出很远,朱端阳还频频回头。天湛蓝,徐一鸣的车,正婉蜒向上……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阿里



作者:毕淑敏

    阿里。
    阿里是一座高原——在我们这颗星球上最辽阔最高远的地方。
    那时候,每年临近“五一”,老百姓捐赠的春节慰问品,才能运到阿里高原师。
    和慰问品同时抵达的,还有信——整整一个冬天攒下的信件。军邮车像穿山甲似地拱雪
而来,明日还要满载而下。信从邮袋里像碎木屑般倾泻而出,将通信科的库房壅满。
    “走!周一帆!去看信!””游星不由分说,扯起我就走。
    我自然是极想早一点看到家信的。但是,不成。我是班长,高原师第一批女兵的第一任
班长。领导早已明确规定:军邮车到来的日子,任何人不得进入通信科私查信件,只有等待
有关人员将信分批分拣送出。鉴于出现过众军人哄抢信件,造成大量信件在山风中遗失的严
重事件,军邮车上山的那一天,通信科加派持枪双岗。
    我没动,游星也终于没动。她父亲是高原师所属军区的副司令员。我是囿于小小的职
务,以身作则。她大概想起了威严的爸爸,要给老头子争光。
    我们傻呆呆地坐着,面对通信科的石头房子,望眼欲穿。亲人们的最后信息,是去年十
月大雪封山前递上来的。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季,那些信被翻得褴褛不堪,所有的话都像毛主
席语录一般,在梦中也能复诵。现在,就要有新的歌来代替古老的歌谣了。我的父老兄弟
们,在遥远的平原过了怎样一个冬天?噢,还有春天?这里的冰雪刚刚融化,那里按节气已
是夏天了。但愿他们健康平安,千万不要遭灾生病。若是好消息,来得慢一点也没关系,等
待充满焦灼也充满期望,像含一枚糖橄揽,值得回味。若是坏消息,千万不要来!还是让我
保存去年冬天最后的印象吧!不!不对!要是坏消息,还是快一点来吧!道路已经开通,可
以给家人寄钱寄药,附上一片迟到的孝心。实在不行,还可以向领寻苦苦央求,放我下山,
回家去看看,也许还赶得上……别想得那么坏,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接到一封平安家
信……
    炉子上的大磁缸咕嘟嘟地冒着泡,好像镀满茶锈的缸子底蹲着一只不安分的大蛤蟆,高
原气压低,水不到80度就开,冲不开茶叶。于是人手一个小水桶般的茶缸,成天蹲在炉台
上,煎出中药般浓郁的茶汁。
    “哪天咱们下了山,喝用开水沏出来的茶,也许另是一番滋味,就像生苹果和熟苹果的
味道是不一样的。”心里想的是信,我嘴上却这么说。
    游星不答话。她不喜欢我的故作轻松。
    “信来啦!”有人在外面像报童一样高声呼唤。
    我们腾地窜起,全然不顾高原上不许贸然奔跑的禁令。
    第一批信件中,我两封,游星一封。
    我忙不迭地撕开信封。动作太匆忙,连着信瓤扯下一缕,风筝飘带般耷拉着一目十行看
下去。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妈妈病了!急忙去看信尾处的落款,是去年十二月的
事。后来怎么样了?我亲爱的母亲到底是好些了还是更……加重了?我不敢把事往坏处想,
可不祥的预感像发面酵子,越胀越大。我手哆嗦着,揪出另一封信的芯,恨不能从纸背面看
出吉凶来。却是一位多年没见过面的亲戚写来的,听说我在高原,托我买妇科良药藏红花。
气得我直想把信撕得粉碎。妈妈,您老人家怎么样啦啊?
    真是忧心如焚!
    “我这个同学来信骂我不够朋友,说她上封信问我的事,为什么不答复?谁知道她上封
信说的是啥?”游星把空信封摇得像把蒲扇,“怎么样?咱们到通信科去找信吧?”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宁愿挨批评,也不愿忍受这种煎熬了。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我们:这俩兵胆子够大的,竟敢私闯禁地。游星义无返顾地走在前
面,好像她是我的班长。
    通信科的岗哨枪刺闪闪亮。我稍踌躇,游星大步凛然地闯过去,像刘胡兰一样英勇。两
位哨兵大概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竟被震慑住了,或许以为我们有什么特许,竟一声未吭。
    尽管我们对信件之多早有准备,还是对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人们解开鼓囊囊的军邮袋的封口铁丝,成千上万封信就像窒息过久的鱼群,倾泻而出。
人们揪着军邮袋的犄角,拼命抖动,生怕有一封信掖在夹缝里,信像山洪暴发似地积聚起
来,淹到人们的膝盖、大腿根、直至腰腹……无数信件色彩斑斓地翻滚着,通信科的库房好
像信的游泳池。通信参谋们艰难地涌动其中,把一封封信分门别类拣好,然后马不停蹄地转
送给望眼欲穿的弟兄们。缺氧加上信的压抑使精壮的小伙子们气喘吁吁。
    “嗨!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参谋孔博半个身子陷在信堆里,像发现了国境那边的特务
一样叫起来。
    “像平常那样走进来的呗!”游星轻松地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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