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毕淑敏文集- 第1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是怎么回事?
    朱端阳想再看清楚,那水痕却不再出现。不管她吧!也许是眼花了。趁那女人还没放下
望远镜,让她看看中国方面还有一个女兵!朱端阳撇开望远镜,就往外跑。
    “站住!”
    声音冷漠而生疏。朱端阳立时钉在地上,还不知是谁发出的喝令。
    是尤天雷刚从山下赶到。一天不见,他竟苍老了许多,脸色铁青,眼球上网满暴突的红
丝:“不准你上去!”
    为什么?朱端阳非常吃惊,尤天雷怎么变得如此凶狠。
    “她们都在上面,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去?”她小声嘟囔着,还想往外走。她知道尤天雷
不会真对她发脾气的。
    然而这一次朱端阳大错特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机要参谋不但挡住她的去路,而且用铁
钳一样的手,把她推了个趔趄。
    “我告诉你,他们那边的女人,是——军妓!”尤天雷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长久的寂静。听得见山顶的风声。
    “你——胡一一说!”朱端阳发出裂帛一样的尖叫。
    这非人的呼唤,将女孩子们统统叫了进来。
    尤天雷看也不看她们,对着光秃秃的屋顶说:“这是朝圣老人刚告诉我的。他才从对面
过来,他们还抢走了他的头羊……”
    女孩子们的黑发垂下来,垂下来,象是无边的黑纱,遮住了她们的脸。

第十节
    卫生科长袁镇把小水桶粗的大号茶缸,炖在炉子上煮茶。按节令已是初夏,昆仑山上仍
需点焦炭取暖。开水温度低,沏不开茶,只有象熬中药似地煎,才能品出滋味。
    朱端阳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象准备挨老师训话的女学生。
    科长叫她来,要说些什么呢?
    袁镇也在琢磨:这第一话,该怎么开始?
    姑娘们长大了。你不能阻止自然规律发生作用。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自然规律只能
服从于铁的纪律。把活泼泼的生命禁锢在军规之下,这需要权威,更需要自觉。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围绕一个朱端阳,已经站出这么一融小伙子,谁知今后还会出几个安门栓、尤天
雷!该教育教育他们?可惜,一个卫生科长千里的职权有限。纵是请来了尚方宝剑,千里边
防线,难道要他象救火队员似的,一个个去谈话?再说,这是传之有据,查之无凭的事情,
小伙子来个不认帐,岂不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如果两相情愿、配合默契,就更无的放矢了。
卫生科长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于他管辖下的姑娘们。只要她们保持住自己,目不斜视,循规
蹈矩,事情就绝不会出差错。这未免有点残忍,但有什么比边防线的安宁更为重要?战士不
是骑士,若为了风流逸事,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他们手里还有枪!到那时候,酿成昆仑的
耻辱,便悔之莫及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袁镇终于想好了开头。所有的教育都苍白无力,还是讲那个昆
仑山人都知道的故事吧。
    “讲故事?太好了!”朱端阳很高兴,忐忑不安的心情,宽松了许多。
    从前,有个神通广大的女神,叫作女娲。我们地球上的人类,都是她的子孙。有一天,
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天塌了一角,露出漆黑的窟窿,地面裂开无数峡谷和深坑。山林燃起了
熊熊的大火,洪水从地底喷涌而出。山岳变为岛屿,大地成为海洋。飓风从天窟窿席卷而
来,到处是地狱般寒冷与黑暗。女蜗决定把天补上。天是那样高,她得先找到补天的梯子,
找啊找,找到了一座地面上最高的山。女娲就踩到那座山顶上。补天得有材料,女娲就砍下
山上的石头,把它们熔炼成青色的石浆,填进天的漏洞中去。天补好了。女蜗选的石头同天
的颜色一样,湛蓝碧青,所以一点也看不出是另外镶上去的。女蜗很高兴。大地上恢复了欣
欣向荣的景象。想不到没过多长时间,补上去的石浆没有粘性,被风一吹,就象泥巴一样,
一块块掉下来了,女娟的子孙重又陷入苦难之中。怎么办呢?女娼想到了自己的血。血是最
有粘性的东西了。她拣了一块锋利的石头,割开自己的血管,把鲜红的血,搀进青色的石
浆,石浆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女蜗捧起它们,糊到东方的天际,天终于补好了。从此,每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阳光照在女娲的血痕上,天空就出现了美丽的早霞。
    后来,天又漏了。天为什么老漏?因为天下还不太平。这一次,是顼和共工的战争,将
天损毁了。天柱塌折,西北隆起,成了一片高原。东南凹陷,那里就变成海洋。这时的女蜗
已经老了,体内已经没有多少血液了。为了拯救人类,她又一次炼起补天的石浆,艰难地登
上天梯,修补残破的天空。女娲最后的血液又稠又紫,为了修补得更结实,她托举着血红的
石浆,补了一层又一层。所以,晚霞比早霞更为壮丽。
    袁镇推开窗户,满天红霞,映得人影都红彤彤的。
    “你知道那架天梯在哪里?”袁镇轻声问。
    “知道。昆仑山就是天梯。”朱端阳还沉浸在这凄凉壮丽的故事里。
    “你知道我给你讲这故事的意思吗?”
    “教育我们要象女蜗一样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朱端阳轻声说。
    “你能懂得这一点,很好。牺牲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感情。比如,你会碰到别人向你求
爱,你也许会爱上某一个人……”
    “不……科长,这是没有的事……”
    “也许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你不要太紧张,我只是想提醒你。为了我们神圣的职
责,你必须要约束自己的感情,除了工作学习以外,再不要想任何其它的东西。如果碰到你
个人解决不了的纠缠,告诉我,领导上会帮你处理的。”
    朱端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科长的办公室。夕阳依旧火红,象胭脂般的色彩镀在女兵苍
白的脸庞上。科长的话,她依稀明白,又有几分不解。有一条
    她明白了:她已经长大成入,祖国需要她做出牺牲,她不是小孩子了。
    朱端阳拒绝安门栓为她开的小灶,锻炼吃羊肉。她并不从喝汤开始,而是直接将血淋淋
的肉块穿在毛衣针上、放入火中炙烤。吃下去后,也许是高原上的羊品种不同,也许是时间
起了作用,她并没有过敏。
    对于朱端阳的冷淡,安门栓百思不得其解。他于是迁罪于尤天雷和徐一鸣,炊事班长的
报复手段很高明,也很露骨。无非是打菜时勺把子微微那么一转,看着同别人一样是满满一
碗,吃的时候才会发现:吃鱼时是鱼尾,吃肉时是骨头,吃脱水菜则全是根块渣滓。徐一鸣
佯作不知,照样吃下去,尤天雷莞尔一笑,倒掉了事。
    公正地说,袁镇科长的忧虑绝不是多余的。炊事班长那颗外人看来简单的心,其实并不
迟钝。对于朱端阳,他时时留意。甚至希望她再遇一次风险,趴在自己的脊梁上。他骂过自
己是赖蛤蟆,觉得这是没影的事。像家乡的山赤,两个人离得近近的,看得清眉眼,听得见
歌声,但真要手拉上手,当中隔着看不见底的沟崖呢!他试着回避过朱端阳,发现自己根本
做不到。他转而希望发生什么奇迹,比如牛郎织女,比如天仙配。安门栓是学毛著积极分
子,他知道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于是又开始幻想别的变故,象家里出个早年外出的亲戚,如
今做了大官找回来的事。可惜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这种事。他心里有一幅同朱端阳和和
美美过日子的图画,朱端阳怎样到自家涝坝里去提水……怎么才能实现,他不知道。只要朱
端阳天天跟他说笑,事情就有希望,谁知朱端阳除了一日三餐打饭非来不可之外,再不象以
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同他聊天了。那时候不觉得是件美事,现在却留出一大片空白。
    吃羊肉的时候,安门栓给她挑了几块最好的羊腿肉,朱端阳直往后缩碗:“要不了这么
多有一块就够了……”
    她还是不爱吃羊肉!那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呢!心疼之余,安门栓感到一丝希望。
    “我在库里找着一种吃食,保你从未见过。你尝尝咋个样?”不待朱端阳答后,安门栓
便从腰间摘下小钥匙,赶着开库门去了。
    朱端阳犹豫了一下,馋、好奇以及羊肉那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使她跟着安门栓走
了。
    这是个专存细软的小库房。安门栓逢到入库就高兴,逢到出库就心疼,于是便越存越
满,中间仅剩一人可行的通道。高高的小窗口还钉着铁条,冷飓飓的。
    安门栓从角落里抖出个小麻袋。这还是上届炊事班长移交给他的。后来,也许是物资紧
缺,再没见配发过。凡只剩不多的物件,安门栓就再不发出了。哪个殷实的库底,不得各色
杂粮都存得齐齐全全呢!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个吃法。
    “喏,就是这个。”安门栓不吝惜地掏出一大把:“象是啥虫虫晒成的干,可挺好吃的
哩!我蒸熟试过。”
    朱端阳定睛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啥虫虫干呀?这是上等的大海米!”
    安门栓也跟着哈哈笑。他到底也想不通这海里的米,怎么不象米而更象个活物。可朱端
阳高兴,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也跟着高兴。
    朱端阳往兜里塞了一大把,一边嚼着一边说:“就这一次了。以后,我再不吃小锅饭
了。”
    安门栓的心往下一沉。这么说,这个快活的小女兵,以后再不会单独来找他,他再也没
有机会同她说话了!混杂着失望焦躁和渴望的某种冲动,胀满了他的每一条筋脉。
    恰在这时,朱端阳用小巧的指尖,拈起一枚硕大茜红的虾仁,塞进他已经满是热汗的手
中:“你尝尝看!这是大宾馆大饭店里才有的好东西呢!使劲嚼,有一股甜味……”
    炊事班长只觉得略带咸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涌动。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朱端阳拉了过
来……
    朱端阳先是听到隆隆擂鼓一样的声响。这是安门栓的心脏透过厚厚的棉军装发出的声
音,紊乱而激荡。然后是一张方形的热烈企慕着的脸,那双平日略显迟钝的眼睛,此时神采
焕发。唯独往日很粗旷的喉咙,变得蝉鸣一般微细:“你答应做我……婆姨……”

第十一节
    “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
    “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
扒皮还抠!”
    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
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
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
    “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
    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
离。
    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她并不恨炊事班长。袁镇的话给她打了
预防针。当这种事真的出现了,她吃惊,羞涩,之后便是自责。如果她不嘴馋,不去那间钉
着铁窗的小屋,也许一切便不会发生。她愿意帮炊事班长减轻一点责任。
    “那个箱子没用。”徐一鸣不屑地说。“这里头没有耗子药。炊事班长总没坏到把每筒
罐头都钻个眼,往里头下毒。”他拣起一筒罐头,抛到半空,又准确地将它接住。罐头发出
人闹肚子时的气过水声:“要查的是有没有腐败毒素。可惜总后不知道咱们有这么会过日子
的炊事班长。”
    “那怎么办呢?”朱端阳着急。这么多罐头全报废,不是个小数目。
    “试试看吧。尽量凑合着吃。不过,要是咱们做出结论能吃,最后吃死了人,上军事法
庭的,就该是我了。”徐一鸣将罐头扔回原处。
    责任重大,生命攸关。“怎么试呢?”
    “只有做动物试验。”徐一鸣严肃起来。
    动物试验?昆仑山上没有猴子没有兔子没有白鼠,连蚯蚓、蜘蛛、蟑螂、蚂蚁都没有,
用什么做试验?
    “人,也是动物。”徐一鸣平静地说。
    是的,人也是动物,只不过稍微高级一点。朱端阳刚才忘了。现在,她师傅教给她。
    只是徐一鸣不让她当动物。“你给我做个记录就成了。要不然我吃了之后有反应,也不
知是哪个批号造的孽,可真成了比鸿毛还轻了。”徐一鸣自从心里绝了同朱端阳好的望,反
倒坦荡起来,不再时时做严肃之态。
    徐一鸣不会真吃死了吧?
    虽说徐一鸣不再处处以师傅自居,朱端阳从心里还是怵他。一想到他现在承担的风险,
着实为他担心。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不断地观察他的眼神气色,有时连她自己也觉得像是在
观察一只动物。徐一鸣不满地连连瞪她,她也不管,依然坚持细细地打量他。万一出现什么
异常,她才能救他。
    他并不老。少白头看惯了,倒觉得是一种特殊风度的美。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年青而
充满个性的脸,你反倒认为这样的男人,更有胆识和经验,更值得信赖和依靠。
    地上的罐头堆,缓慢然而均衡地缩小下去。原本就单薄的徐一鸣,消瘦得象衣架。高原
缺氧,人的肠胃原来柔弱。连续进食这些濒临报废边缘的罐头,给予人体的伤害,是很痛苦
的。朱端阳每逢看到罐头,都想把它们偷着扔出去几筒。简直象些定时炸弹,谁知其中的哪
一颗,会在哪一瞬突然要了徐一鸣的命。
    “让我也试试吧!”她近乎哀求。
    “不成。”徐一鸣断然拒绝。
    朱端阳只有为他暗中祈祷。
    “肉毒杆菌主要滋生于罐头食品之中,毒性极强。百万分之一克毒素,即可致人死
亡……”
    朱端阳看到书上这段话,立刻感到徐一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扔下书就往化验室跑。
    那是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