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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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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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化验,忙到很晚。
    军队里吃饺子,是件大工程。安门栓把活好的面一块块切开,按照各个小单位的人头
份,大致公平地分下去,分饺子馅的时候,就更复杂,人们拿着碗盆,嘻嘻哈哈地围着炊事
班长,总想给自己多分一点。当兵吃粮,平日里都管饱,大过年的,难道还能让大家饿肚子
吗?可安门栓真的不知从哪搞来一杆秤,斤斤计较地一份份给大家称。大家也真地为了秤头
秤尾的高低,争执不休,临走时还要偷着从馅盆子里再捞走一把。一时间,炊事班里竟是从
未有过的红火。
    人们都在拼命找话说,不让别人安静,也不让自己安静。大家都在逃避瘟疫似地,逃避
一个人独处的机会。
    当朱端阳疲惫地推开宿舍门,这机会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清洁整齐的女兵宿舍内没有一
个人,显得空旷而荒凉。这是女兵们离开父母后,过的第一个春节,袁镇把她们请到科部包
饺子去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朱端阳和她小小的影子。紧接着,她又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
祸事:白瓷治疗盘内碧青的蒜苗,被人齐根剪掉,残端沁出一粒粒辛辣微带绿色的水珠……
    朱端阳立刻想到了这是惟干的。她冲出房门,急匆匆地朝炊事班赶去。
    夜,真黑呀!没有风,没有雪,没有星星和月亮。昆仑山庞大黝黑的身影,像一床硕大
无朋的黑被,将天地遮挡得严严实实。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大山深处的寒夜中瑟瑟抖动
着,使人怀疑它们原本就不曾存在,只不过是人在极端孤独中的错觉。
    朱端阳不由得站住了。她想一个人在冰冷的黑夜呆一会。她知道,在遥远遥远的内地,
有一所灯火辉煌的温暖的房子,那里就是她的家……两行小溪顺着她周正的鼻粱流到嘴里。
    “你呆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还以为是国境那边派来的特务呢!”有人打断她的思绪。
    是尤天雷。他最近常到卫生科看病,且次次都开化验单,同朱端阳已经比较熟了。
    “大过年的,还有那么多电报要送?”朱端阳搭讪着,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其实这有
什么用呢?机警的机要参谋早看得一清二楚了。
    “越是逢年过节,电报才越多。”尤天雷轻轻晃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这算不得泄
密,任何一个稍具军事常识的人,只要打开普通的半导体收音机,都能听到纷乱袭扰的电波
信号,密密麻麻乱得像一锅粥。只有到了机要参谋那里,才显出它们庄严肃穆的本来面目。
昆仑骑兵支队与军区无电话联络,关山重重,电话线架不过来。机要电报便成了唯一的通讯
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说,机要参谋掌握着全部队最核心的机密,甚至比司令员知道得还要
早,还要周全。各级指挥员在决定任何重大事件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征询他问的意见。
机要参谋,是昆仑骑兵支队的骄子,尤天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电报里都写的是什么?”朱端阳好奇地问。整个冬天,他们看不到一张报纸,接不到
一封信件。每天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天。出来进去是那几个人,一日三餐都是一样的脱水
莱。刻板,单调,使人在麻木中衰老。无线电波是唯一将这独立雪国与外界联系起来的通
道。朱端阳觉得尤天雷那个公文包里,装着一个新鲜的外部世界,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信
息……
    这真是一个古怪而大胆的要求,触犯了兵家大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这是军人
的准则之一,朱端阳何尝不懂!但她忍不住,她想问一问。而且,在她那颗聪明的心里,朦
朦胧胧感觉到——这个漂亮的机要参谋,即便不告诉她,也决不会训斥她,也许还会讲出一
段风趣幽默的话。她实在害怕暗夜与孤独。
    尤天雷为难了。“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这信条从他当机要员的第一天起,就融
化进他的血液中了。保守机密,慎之又慎。他不可违背原则。
    “电报里问咱们大年初一会餐,吃什么菜。”尤天舀编了一条不高明的谎话。
    “你骗人……”朱端阳的眼泪唰唰地流淌下来。这么一句玩笑话,原是不至于动此干戈
的。但姑娘们的泪,多半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蓄积起来,随便可以在一件小事上爆发的。
    尤天雷慌了。他喜欢这姑娘。纵不能讨她高兴,也绝不能惹得她哭天抹泪。不就是想知
道一下来电内容吗?她绝没有别的动机,也不会去报告印度当局。况且,只要不是直述电
文,也未必就是泄密。
    “我告诉你。”尤天雷压低了声音。朱端阳止住了哭泣。
    “各级指挥机关的来电都有。军区、大区总部………”
    “他们都说什么了?”
    “让我们边防一线部队加强巡逻,提高警惕。一旦出现意外,要勇敢顽强地消灭敌人,
守卫国土……”
    这些话,从朱端阳踏上昆仑山的那一天起,就不知听到过多少遍了。此刻听起来,仍有
一种不可遏制的激动传遍全身。
    “报上说没说感谢我们在这里保卫祖国?”朱端阳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提出了这个
问题。她想知道和平中的人们,是否惦记着他们。
    黑暗中也能看见尤天雷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感谢?密电码中也许有这两个字的编号,但
尤天雷从未在报文中使用过它们。如果说前面的问题还情有可原,这一次可实实在在是幼稚
了。调侃的天性又回到他身上:“现在快十二点了。我问你,去年的此时此刻,你在哪?在
做什么?”
    “在家……在放鞭炮………”
    “这就对了。请问,那时候,你可想到要感谢我?”
    “感谢你?”朱端阳一撇嘴:“那时候,谁认识你是谁呀!”
    “去年的此时此刻,我也象现在一样,提着文件夹,走在这漆黑的路上,明年,也许还
这样………”
    尤天雷走远了。因为是夜间送报,按规定必须配戴武器,他的背影,比白日显得更威
武。
    保卫者与被保卫者之间,是一道鸿沟。一旦跨过,你就必须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责任,无
论它是多么沉重。
    走进炊事班的时候,朱端阳几乎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什么了。安门栓正在用暖壶盖从轧面
机轧出的面页子上,往下挤切正圆形的扁片,然后用它们包出些大而蠢的饺子。
    “擀面棍呢?”朱端阳好奇怪。
    “都叫大伙拿去了。”炊事班长沉闷地说。
    “这么厚的皮,还不成了发面饼了?我去找个大注射器内芯,咱们俩一块包。”
    安门栓感动地抬头看看朱端阳。“不用了。这些就够。想起家里人吃不上饺子,我一个
人,也咽不下几个。”
    这么大的人了也想家!朱端阳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相,忙给安门栓宽心。“哪能过年吃
不上饺子呀!别忘了现在是新社会!其实,就是旧社会,连杨白劳家过年,还有王大春给送
的二斤白面呢!”
    “你不知道,俺们那儿收成不好……”安门栓停了手里的活计,怔怔地望着窗外。好象
他有什么特异功能,能透过无数堵墙壁和山恋,瞅到他家乡的场院似的。
    “别瞎操心了。半年前就封了山,没见家信,你怎么能知道收成不好?收音机里不是说
你们家乡是大丰收吗?”每逢说到收成之类的事,从农村入伍的兵,神色便格外庄重沉郁,
朱端阳自知没有插嘴的份。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说眼力。
    “你咋能光听喇叭里的!”安门栓奇怪,别的事上挺机灵的巧女子,怎么这事上却弄不
明白。
    “那你从哪儿知道的?”朱端阳不服气地反问。
    “俺是从喇叭里听说的。”
    真稀奇了。炊事班长八成是想家想糊涂了,怎么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朱端阳劈手夺下安
门栓的暖壶盖:“我看你别吃饺子,叫医生给你开点药吃吧!”
    “你听我细细说。喇叭里是不是说黄河下游今年没闹大水?”
    “说了又怎么样?你们家在黄河上游,碍着下游什么事了?告诉你,喇叭里这会还在
说,太平洋上刮台风呢!”
    “刮不刮台风,对俺们那搭倒是没啥影响。”安门栓听不出朱端阳的揶揄之意,很认真
地反驳着,随即又陷入到深深地愁苦之中:“俺们那儿缺水。只有靠老天爷下雨。哪年黄河
发大水,俺们家乡才能有收成。越是百年不遇的洪水,越是丰收……”
    朱端阳说不出劝慰的话来。在她过去短暂的生涯中,不知道中国还有如此贫瘠的地方。
她以为昆仑山就是苦中之最,哪想到在有些人眼里,这也是天堂!
    过年的钟声响了。
    式样繁多的饺子(如河南的扁饺,山东的挤饺)出笼了。高原上的水不足八十度就开,
无法煮熟这种古老的全封闭结构食品。炊事班长是在笼屉上抹了层油,将饺子蒸熟的。
    各小集团的饺子,上笼时是标记好分开码放的。不想出锅拣抬时,全乱了营。人们混乱
地抢抬着,活象一群乌合之众。当然,手下也还留情,给后来的人多少留着一些。轮到女兵
们去拿饺子时,才发现她们包的饺子,已全都被别人拿走了。女孩子们的饺子包得很规矩,
小巧玲珑的,很容易识别。也许,饺子馅虽是一样,女人包出的饺子,更有一番风味。女兵
们吵闹起来,饺子不够吃。于是男兵们又各自将自己碗里的饺子拨出来。结果汇到一起,三
个班的女兵也吃不完。
    安门栓扯扯朱端阳,暗地里递给她一碗饺子。包的很精致,象是小羊羔的耳朵。真不知
他那簸箕大的巴掌,怎能做出这等细活。
    馅虽说也是脱水菜的,但搀进去的蒜苗,明显比大锅饭的多。
    朱端阳这才记起兴师问罪的事,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她给蒜苗的残基又施了肥。可能是求生心切,浓度过高,效果大得令人惊骇。蒜苗先是
滋生出瘤状的叶子,然后便狰狞地疯长,颜色也成为一种无法解释的青紫色。不但没了观赏
价值,连吃也不敢了,只得扔掉。

第八节
    “安门栓是我接的兵。”尤天雷坐在化验室的白色转椅上,等待他的化验结果。
    朱端阳相信。尤天雷虽然年轻,但军队里的辈份是以军龄来衡量的。所以机要参谋可以
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
    “接兵的时候,我们住在他们公社招待所。吃完饭,我把碗往桌上随手一搁。站在一旁
的服务员,把碗拿过去,伸出舌头往碗里左右一舔,碗就算刷干净了。摞在一起收好,下顿
盛上饭再给你用……”
    “真会瞎编。”朱端阳放下手中的操作,好气又好笑。
    “谁骗你?这是真的。所以,以后逢到吃饭,我事先把解放帽檐偏到一边去。一则是提
醒自己别忘了饭后舔碗,叫人老百姓顿顿给咱舔,怪不好意思的。二来是舔的时候方便些,
要不弄个满脸花,多不美观!”尤天雷坐着自转椅转过去,又转回来。
    朱端阳不由得有些心酸,不愿被人看出来,便慢慢地晃着试管。
    “要不是安门栓家弟兄好几个,我根本不收他当兵。他们家乡缺水,家里没有壮劳力
的,小伙子走了,没人下涧里挑水,生活就难维持了。”尤天雷这句话可是肺腑之言。早知
有今天,看起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长竟成了不可小觑的对手,他说什么也不会收安门栓当兵
的。
    朱端阳自然想不到尤天雷的这许多心思。她只是想多知道点炊事班长的情况,便催尤天
雷再讲。
    “安门栓坐上汽车。一到中途休息,他就第一个跳下车,直着嗓子对着车上叱喝:‘还
不快下来,让汽车歇息歇息……’安门栓的舌头,伸出来够得着鼻子尖,这都是从小练舔碗
练出来的……”尤天雷讲得兴起。说实话,看到朱端阳对安门栓的身世这么感兴趣,尤天雷
心里颇不受用。但他觉得与其让朱端阳四处去打听,倒不如自己这样详细介绍一番。他相信
自己具有足够的优势。
    果然,朱端阳被炊事班长的轶事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她想得出安门栓滑稽憨厚的样子。
    一直背对他们朝窗外凝视的徐一鸣,突然回转身,用很犀利的目光扫了尤天雷一眼。说
道:“你出去一下。”
    尤天雷站起身。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化验员的领地。刚才的说笑略有点过分,骗骗小姑
娘可以,他忽略了旁边还有一双老练的眼睛。
    “不是说你,尤参谋。朱端阳,请你把病房的化验单处理一下,这份标本我来做。”徐
一鸣的口气很平和,却不容置疑。
    朱端阳出去了。屋内留下两个男子汉。空气骤然间紧张起来。
    “尤参谋准备调到后勤部供职了吗?”徐一鸣的问话暗藏着某种潜台词。
    尤天雷一时还估不准头发少白的化验员是何动机。徐一鸣是朱端阳朝夕相处的师傅,尤
天雷不想同他搞僵。多一个不时说自己坏话的人,总是不利因素。他镇静地一笑:“起码目
前还没这种打算。”
    “那为什么对一个炊事班长这么关心呢?”徐一鸣的话虽一般,分量却不轻。尤天雷必
须解答他对安门栓虽说都是事实,却并不那么友好的描述。
    机要参谋迅速判定了形势。从对方略带嘲弄的语气中,他知道外表不露声色的化验员,
实则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他感到有点狼狈,但旋即又镇定下来。这没有什么好遮掩的。索
性挑明了。真正的军人,喜欢直率。
    “我看出炊事班长看上这姑娘了。我给他们泼点凉水。”
    “等到火灭之后,你再点起一堆新的来。我说的对吗?”徐一鸣紧逼住问。
    “我……没有那个意思。战士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这帮女兵们上山后,领导曾三令五
申这一条,这你也是知道的。”尤天雷说的并非违心之谈。他并不敢想象现在就同朱端阳谈
恋爱,只是希望她对自己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而不要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我自然记得这条军规。只是尤参谋近来常常光顾我这个小小的化验室。几次抽的血加
起来,只怕比挂次轻彩都多了吧!”徐一鸣冷冷地戏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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