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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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文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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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女兵班长并没有陶醉在个人幸福之中。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快快跑回宿舍,趴
在床上写封信,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

第三节
    昆仑支队的领导,对历尽劫难的女兵,表现出极度的冷淡。她们有吃的,有喝的,住在
卫生科,就是不安排她们工作。女孩子们浑然不觉,以为这是对她们的关怀照顾,每天兴致
勃勃地打量这个新鲜环境。
    卫生科长袁镇愁眉不展。作为昆仑山广大防区的最高卫生长官,他已经够忙够乱的了!
再加上些女人!他曾在男女混编的医院里工作过多年,知道军队里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当然
这个问题是不宜说透的。支队首长也委婉地表示了他们对军区此举的异议,从彼此忧心忡忡
的神色上,可以说心照不宣。袁镇更是感到切肤之痛。如果说留下女兵们,对别人还是一个
潜在的危险,作为这支娘子军的党代表,他可有脱不了的干系。在征得上级默认之后,他起
草了一份措辞恳切态度强硬的电文,发往军区卫生部。内容无非是昆仑部队历来无女兵编
制,请求首长收回成命,将女兵们调下山。至于卫生员缺编,有男的派上来最好,没有就算
了,卫生科可以坚持战斗,但绝不要女兵。
    机要参谋尤天霄将袁镇的报稿扔在一边,揶揄地说:“这么长的电报!如果按民用报收
费,只怕你袁科长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
    袁镇有点尴尬。卫生科长看病医伤是把好手,起草来往文报并不在行。况且军人以服从
为天职,既要许逆上级的意思,又要尽量做出谦恭的表示,左右逢源,着实不易,只好车轱
辘话来回说,十分繁琐。
    “那你就给看着改改吧。”袁镇好声好气地相求。说实话,卫生科长对颇得领导器重、
年青有为的机要参谋,并没多少好感,总觉得他有一股凌人的盛气。但此时磨扇一样压在心
头的,是这批长头发兵的去留,顾不上别的了。
    “那好吧!删去了的,可不要心疼。这也不是要拿去发表,挣稿费的。”尤天雷漫不经
心地拿起笔,唰唰勾画下去,一路顺风。
    袁镇拿起改好了的报文,不禁傻了眼。他洋洋洒洒起草的底稿,被全部涂掉,通篇不剩
一字。
    “这……”袁镇不禁火起。他急得进退两难,机要参谋袖手旁观不说,简直是兴灾乐
祸!对了,这小子自恃有一张小白脸,春风得意,只怕已经动了邪念也说不定。他觉得自己
受了戏弄,冷冷地说:“机要参谋,按职责你可是有在不改变原意的前提下,修改电文的义
务的。既是如此,请你原文照发,一个字也不能少!”
    机要参谋莞尔一笑,说道:“当医生的,该比一般人更沉得住气才对。”说罢提起笔
来,在电报纸上留下了十个字:军中有妇人,士气恐不扬。
    好妙的电文!“军中有妇人,士气恐不扬。”袁镇虽说看不惯尤天雷挥挥洒洒旁若无人
的派头,也忍不住称奇叫好。做下级的,对上级不合时宜的决定,敢怒不敢言,千般委屈万
种无奈的为难相,叫这十个字,抒写了个淋漓尽致。那委婉的商榷,无声的祈求,尽在不言
之中,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句话。再说,现在办事需谨慎,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却总不能把一
千年前的老杜从坟里揪出来,再踏上一只脚吧!
    北京时间八点整。内地已是车水马龙,人流熙攘,昆仑山上还是死一般沉静。由于地处
极西,日出很晚,加之驻地又在层层叠叠的山影之中,到处还是墨黑一片,只相当于平日的
凌晨四时。
    “袁科长,军区急电!”
    机要参谋很有风度地敲着卫生科长的门。因是夜间送报,虽在营区以内,尤天雷也佩戴
着武器,着装煞是整齐。两长一短的敲门声,清晰而有韵律。
    袁镇一骨碌爬了起来。回电来了!军区老爷们这回的作风够紧张的了,昨日请示,今早
回电就到了。大概是一上班就往昆仑山发报,全不体恤戍边的兄弟们正在做好梦呢!
    “怎么说的?”他迫不及待地问。
    机要参谋无动于衷:“绝密电报的报文,是不能念的,这是纪律。除非您是个文盲,我
可以趴在您耳朵边,用自己的话,将中心意思给您复述一遍。”
    卖什么关子!袁镇扫兴地接过文件夹。他并不需要尤天雷照本宣科,只需点点头使个眼
色,意思就全明白了。这可好,尤天雷脸上似笑非笑,实在令人猜不透。
    报是尤天雷译的。字很漂亮,也很工整。卫生科长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最后才无
力地合上报夹。
    报文也只有一句话,十个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这一句较之杜工部的那一句,不知要强硬几多倍。袁镇只觉得耳鼓嗡嗡作响。
    再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袁镇迅速调整着自己的思维,思绪反倒变得单一而明确。事已至
此,女兵们不可能退回山下,便只有一种选择:以最严格的军规去锻造她们,约束她们,直
到她们成为同男性一样英勇无畏的战士!这其中所有的干系,所有的责任,袁镇作为她们的
直接长官,便得一肩承当了。说实话,这是个倒霉的差事,袁镇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起床号响了。
    女兵们在营房外洗漱。高原上秋天的黎明,倘无交加的风雪,还是颇有魅力的。蔚蓝色
的星空,镶嵌在由曲折的冰峰轮廓构成的框架中,高远而神秘。昆仑山,是一座雄伟古老的
高山,它和它无尽的子孙,组成了我们这座星球上最高耸的峰峦。在汗牛充栋的中国古文化
典籍中,它有着无可比拟的光荣。昆仑山,是黄帝居住的地方,他巍峨磅礴的宫殿,建筑在
昆仑之巅,百神在那里聚议,黄帝的威仪统辖着四方。宫殿的周围,是雪白的玉石栏杆。每
一面,都有九口井,九扇门。看管这美妙绝伦的宫殿的,是一个名叫“陆吾”的天神。他有
一张年青而英俊的面孔,背后却是老虎的身子和脚爪,拖着九条钢鞭似的尾巴。火红的凤凰
在结着美玉的宝石树下起舞。昆仑山中央栽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天稻,每一粒稻谷都是鸡蛋大
的珍珠……
    这就是神话中的昆仑山。真不知老祖宗们发挥了怎样浪漫的想象,才有了如此荒诞神奇
的传说。什么宫殿!什么陆吾!什么天稻!没有,都没有。朱端阳看到的,除了冰雪,还是
冰雪。也许在这不知多么深广的冰雪之下,存在着一个神话的世界?朱端阳不知道。下山的
道路马上就封死,在此后六个多月的冬季里,这将成为与世隔绝的独立雪国。唯一能够联结
昆仑山与外部世界的,只有空中虚无飘渺的电波。说不出是好奇还是害怕,朱端阳只是预感
到一种新的生活,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欢迎不欢迎,已经开始了。
    她对着朦朦胧胧的曙光在梳头,整天窝在军帽中的秀发,因为绝少风尘的袭扰,格外青
长,一旦解开约束,像蓬蓬松松的金鱼尾,飘然浮动。她轻轻地梳着,轻轻地走动着。脚下
的毛皮鞋因为带子没有系紧,每走一步,都随着脚腕踢动一下,像是一只灵巧的小鹿,甩着
它过于沉重的蹄子。
    尤天雷不知不觉站下了。他觉得眼前像一幅美丽的画。往日那些粗硕阴沉的山影,变得
妩媚起来。作为普通的青年军官,他们可没有运筹帷幄的长官们那么忧心忡忡。当他从密码
中译出那斩钉截铁的电文时,竟有几分兴奋。此刻,在清朗朗的晨光中,他看到女性久违了
的头发,身上涌过一阵莫名的激动。那轻而蓝的发丝,像一块丝帕裹住了他的心,他想起了
自己的妈妈,妹妹,以及一切引起过他好感的女人……
    循着尤天雷的视线,袁镇毫不费力地追踪到了正在梳头的朱端阳。压抑了许久的窝囊
火,呼地引燃了。不给她们一个下马威还了得!多么厉害的相思病啊,连潜伏期都没有,这
么快就发作了!漂亮的机要参谋不归他管,鞭长不及马腹,这没办法,女卫生员们,可是他
的直接部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走过去,硬邦邦地问。
    朱端阳吓了一跳,猛地撩开头发,惊奇地望着他。
    袁镇反倒松了一口气:还好。简直是个小姑娘呢,除了眼睛很黑很亮之外,模样算不上
出众。不过,防患于未然方为上策。他依旧板着面孔。
    没想到小姑娘竟像个皮球一样跳了起来:“我的名字,你好好想想吧!我都告诉你好儿
遍了!”
    袁镇一下子哭笑不得。是的,出于礼貌,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一一问过她们的名字。
这几天偶尔对面碰上时,作为她们名义上的领导,袁镇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也是敷敷衍衍问
问名字以示关怀。但他可没打算记住她们,想的只是快快将她们打发走了事。现在遭了这小
丫头的抢白,反倒无话可说。然而。且慢!卫生科长不是草包,他有着良好的记忆力,虽因
高原缺氧略有减损,稍一沉吟,也就回想起来了。
    “朱端阳,把你的鞋带系紧。风纪扣扣上。把头发全都给我塞进帽子里去!记住,当兵
的,就得像个兵样!”
    朱端阳委委屈屈地站在那儿,吓得不敢再回嘴,别的不说,几个月前,她看到这种面色
黧黑连腮胡子的老解放军,还是要叫叔叔的。她赶快按指示收拾好自己的仪容。
    天已经大亮了。但你在十步之外,将分辨不出女兵们的性别。
    袁镇露出一丝可以察觉的微笑。杀鸡给猴看,一石二鸟。漂亮的机要参谋和类似的小白
脸们,干好你们的本职工作,休要异想天开!
    尤天雷若无其事地转身远去。卫生科长,你想错了。从现在开始,无论距离多远,我都
认得出这个叫朱端阳的姑娘。

第四节
    朱端阳的临时班长职务无形中被撤消了。袁镇肢解了这个班,把她们分散到不易于外界
接触的小单位。比如手术室,任你是再风流潇洒的小伙,白布手术单一罩,也只剩下一堆肌
肉和骨骼,作完手术推走后,连来者是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在这种半封闭的保护圈里,姑
娘们得以不受干扰地学习工作。
    袁镇的用心可谓良苦,只是安全的部门有限。
    “徐一鸣,给你分配个助手。”袁镇领着朱端阳,走进卫生科化验室。
    “行啊!最好挑个丑点的,少给我找麻烦。”化验员徐一鸣懒懒散散地从显微镜上抬起
头,心不在焉地扫了朱端阳一眼。
    朱端阳气愤得脸都涨红了。这就是她未来的师傅,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宿舍兼化验室
的工作间很肮脏,到处蒙着一层厚厚的尘上,只有化验台上人俯身工作的那一块,留下一团
人上半身形状的干净区域。
    “你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朱端阳不无讽刺地说。
    “对。另盖一间宿舍,你知道要花多少钱?一块砖从山下运到这儿,比大理石的还
贵!”
    “那……吃饭呢?”朱端阳下意识地抽了一下鼻子,屋里气味很不好,工作台一侧,放
着盛大小便标本的瓶子。
    “当然了,站在外面吃,还不把肠子冻成冰棍?当一个好化验员,首先得让自己的鼻子
聋了。要不然的话,一天眼前过的都是粪尿脓血寄生虫,你还吃不吃饭了?”
    朱端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徐一鸣的年纪并不很大,却长着一头少白头发。这使他讲的
话具有了更大的权威性,给人历尽沧桑的感觉。
    “以前化验室就我一个人,工作忙,来不及收拾。你来了以后,要把内务打扫干净。不
要叫大家说你是个懒姑娘,既影响你进步,对你以后的事,也不好。”说罢,出门走了。
    真是个怪人。朱端阳说不清自己喜不喜欢这个瘦高的老师,只觉得他威严得令人可怕。
    不管怎么说,先打扫卫生吧。
    朱端阳并不是个勤快姑娘。参军前,凡大件的衣物,都是妈妈给洗的。现在可得自己解
放自己了。她把屋内所有蒙盖器皿药品的旧纱帘取下来,把玻璃擦拭干净。整整半天,直到
各处明可鉴人。属于公物的部分,都纤尘不染,属于徐一鸣私用的床具桌椅,更显得污秽不
堪。
    该不该给他洗呢?新来乍到,朱端阳希望能给人留下个手脚勤快的印象。再说,成百里
八九十,何苦剩下这么一个肮脏的犄角呢!权当侍候一个瘫痪的病人,做一次好事吧!
    雪水极凉。当朱端阳手指通红地把洗净的物品晾在院子里,为了防止被风刮走,用针线
将它们在绳子上缝牢时,徐一鸣黑着脸回来了。
    “到屋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朱端阳喜孜孜地跟着往回走。想着徐一鸣要谢她,她就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谁叫你洗我的东西了?!”徐一鸣厉声喝斥道。
    朱端阳委屈极了。徐一鸣的被褥油腻得极够水平。单是枕头上的毛巾,就有七八条。大
的上面摞小的,花的上面压白的,层层叠叠,浸满头油。大约是脏了一块,就铺上块新的,
直到最后所有的储备用完,最上面又垫了块大手绢。朱端阳洗的时候颇费了些劲,不由得想
起小时听过的一则笑话:有人要用活人脑子做药引,最后用十顶旧毡帽熬油替代了。徐一鸣
的这沓枕中,也可以做药引子了。费尽气力不说图谢,倒招来这一番责问,莫非他枕头底下
藏着巨款,或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到这里,朱端阳惴然了:“我……我什么都没
动……”
    瞧这可怜兮兮的小样!整个一个懵懵懂懂情窦未开的小姑娘!还是让她糊涂下去算了。
徐一鸣感到歉然,想说一两句缓和的话。又一想,不行。昆仑骑兵支队,数千热血男儿,就
这么几个寥若晨星的姑娘,还不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呀!分配朱端阳到化验室来,是对自己的
信任,万不要从这里惹出什么流言蜚语。真要那样,也对不起这小姑娘。罢!索性扮一个黑
脸,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今后化验室就咱俩在这儿工作,要格外注意影响!除了上班时
间,不许进这间屋。凡属我个人的东西,一概不许你动……”
    又是一条条清规戒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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