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负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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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负丹青-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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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父亲来信诉苦,他最担心的是几个妹妹渐成大姑娘了,困在村里怎么办,要我设法。我和碧琴商量,先将大妹妹蕖芳接来北京,再慢慢寻找出路。蕖芳同住在我们的小屋里,可能是借房东家的旧木板架成床,用布帘遮掩,便是她的卧室了。我们正打听任何工厂有否招考练习生之类的广告,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开始征兵了。参军是美好而光荣的出路,在农村,地主家庭出身的子女对此无缘。我与美院人事处商量,他们很照顾,用学院推荐的名义蕖芳居然参上了军,而且后来被分配学习军医,苦难中等待的妹妹终于遇到了生机,她于是走上将以医为人民服务的人生。 徐悲鸿虽不掌握独聘教师的特权,但他对人处事仍不失解放前的规格,新教师来,他出面请客。董希文陪着我到东授禄街徐家赴宴。除必不可少的礼貌话外,徐先生和我没有共同语言,虽然我们是宜兴同乡,彼此乡音均较重。幸而徐先生请了另一位客人赵望云,他们像是有事商讨,这就缓解了董希文的尴尬。席间,菜肴很新鲜,女主人廖静文指着清蒸鱼介绍:这是松花江的白鱼,刚送来的。此后,我很少见到徐院长,我到院只在自己的课室里与同学交流。我教的是一年级某班的素描,一年级一百多学生,是全院实力最强的重点班,学生中今日知名者如靳尚谊、詹建俊、朱乃正、闻立鹏、蔡亮、刘勃舒、邵晶坤、权正环、赵友萍、张德蒂、张守义等等,这一百多学生分成七个班,教师分别是董希文、艾中信、蒋兆和、李宗津、李斛、韦启美和我。我觉得同学们作画小处着眼,画得碎,只描物之形,不识造型之体面与结构,尤其面对石膏像,无情无意,一味理性地“写实”。我竭力赋予大刀阔斧,引发各人的敏感,鼓励差异,甚至错觉,这其实是将苏弗尔皮的观点咀嚼后再喂给孩子们。同学们觉得我讲得新颖,可能还不甚理解,但也试着转换观察角度和表现方式。其中有的同学并不接受,明显的如蔡亮,当我要去参观土改,派董希文来代课时,蔡亮特别高兴。同学们认为蔡亮是这班最出色的尖子,但我觉得他的作业缺乏灵气,倒表扬汪志杰感觉好,后来我被戴上天才教育的帽子。一位刘姓同学画得好,他却要参军,我很惋惜,劝他不去。荒谬,这样的教师早晚该被赶出课堂。    txt小说上传分享

炼狱(2)
我从巴黎带回三铁箱画册,每次上课给同学们看一二本,他们兴奋极了,难得看到这么印刷精美的名画。结合名作,我讲解绘画的多样性,尤其重要的是古今观念的转变,扩大他们的眼界。令我惊讶的是,他们从未听说过波底浅利、郁脱利罗和马迪里尼等名家。有同学提出,有列宾的画册吗?没有,不仅没有,我也未听说过列宾之名。课后我问董希文,列宾是谁,董说这是俄罗斯十九世纪大画家,是今日国内最推崇的大师。我回家翻法文美术史,翻到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是有列宾之名,但只短短几行文字介绍。几个月后,我在王府井外文书店偶然碰见一份法文的《法兰西文艺报》,这报我在巴黎时常看,必看的。虽是过期报纸,我也买了,好了解巴黎艺坛近况。打开报纸,头版头条,整版图文介绍列宾,作者是进步诗人阿拉贡(Aragon)。我迫不及待在书店门口便先粗略浏览,开头第一句:提起列宾,我们法国画家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原来法国画家和我一样孤陋寡闻。 我被编入高校教师土改参观团,团长是南开大学历史系主任郑天挺,团员有清华大学土木系主任张维、北大历史系杨人鞭教授、美术学院王式廓、冯法祀及我等等,地点是湖南一带。我读过孙中山的民权主义,了解他主张平均地权,及耕者有其田,但没有读过马列主义,不了解阶级斗争的实质内涵。这回在土改中才知道地主、富农、贫农的界别,怎样划分阶级。看到各种斗地主的场面,被剥削的农民气愤时不免动手打地主,政策上不许打,打了,这叫“偏差”,“偏差”和“照顾”是我经常听到的新名词。地主和地主不一样,有的残暴,有的看来善良,甚至可怜相,但剥削是他们的共性,而他们往往并不认识自己是剥削者。他们还有另一个共性:吝啬。有一家地主将银子铸成一大个整块,藏在地窖里,每有银子便都烧熔了浇进去,子孙也不易偷窃花费,巴尔扎克笔下葛朗台家也没有这么大块的不动产吧。剥削制将被消灭,愚昧与落后可厌,物不尽其用,阻止了社会发展。西方资产阶级利用一切物力创造新事物,中国的地主阶级使社会倒退。分到了田的农民欢天喜地,接着动员参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成分好的农民,分到了地的农民,这些红光满面的青年农民戴着大红花气昂昂地去保家卫国了,保卫真正是属于自己的家园。参观了大风大浪的社会改革,是教育我们这些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认识当前的形势,便于自己的工作配合国家前进的方向,王式廓就在这次土改返京后,创作了反映土改斗争场面的《血衣》。 返国途中,我在船上经常考虑创作题材。我构思过一幅《渡船》,渡船上集中了老乡们:白发老伯、缺牙大婶、黄毛丫头、猪、鸡、菜筐、扁担纵横,苦难挤着苦难,同舟共济,都是我的父老乡亲,被早晨的阳光照射着,他们在笑。或者风雨黄昏,几把黄布雨伞遮不住畏缩的人们。我从幼年到少年、青年,外出和回家,必经这渡船,这渡船美,这美是立体的,它积淀了几代人的肖像和背影。另一幅《送葬》,祠堂的大白墙前一群白衣人送葬,白衣白墙间凸出一口黑棺材,代代苦难,永远的苦难凝固在这黑色的棺材上,棺材中。还有几幅,但参观土改后,看了今天的农村现状,###的火热,这些构思中的作品便不能诞生,成为死胎,胎死腹中的母亲永远感到难言的沉痛。 在北京街头遇到一位北方农民,一身靛蓝衣服,形象特别好,入画,便出钱请到我家。其时我已搬入美院大雅宝胡同宿舍,我将最大的一间开了天窗,作画室,但夏天日晒热得不得了,妻忍着,未吐怨言。我将这位北方老乡画在南方农家小屋里,给他戴上大红花,一个孩子伏在他身上,题目是《爸爸的胸花》,这是看到土改后农村参军的启示吧。但我的画反应不好,被认为是形式主义的,改来改去都不行。后来又试画别的题材,总说是丑化了工农兵,如果苏弗尔皮老师看到这些画,他大概会说:哼,漂亮呵!我夹在东西方中找不到路,与领导及群众隔着河,找不到桥,连独木小桥也没有。妻怀了第二个孩子,我们到处找打胎的,有人介绍有个日本医生肯做,找到他的诊所,已被封门了。当妻躺在床上闹阵痛时,我正在画布前拼搏,没有放下画笔到床前安慰她,我无法掩饰自己的自私。然而,画仍遭排斥。逼上梁山,改行作风景画的念头开始萌芽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炼狱(3)
回国后,我一直没给秉明写信,他等我总无音信,石沉大海,但聪明的他是读得懂无字碑的。我终于给他写了一短简:我们此生已不可能再见,连纸上的长谈也无可能,人生短,艺术长,由我们的作品日后相互倾诉吧! 搬进美院宿舍,住处略微宽了些,又送走了妹妹,我们预备接父母来京住一时期。但父亲被划为地主,根本不许他离开家门。好不容易母亲被批准到了北京,我们陪她各处参观,她对皇帝家(故宫)最感兴趣。但她住不惯北京,用水不便,远不如在家到小河洗刷自由。五十年代北京的风沙令南方人难以忍受,她勉强住了一时期,坚决要求回去了,明知回去面对的是灾难。我的月薪是七百斤小米,维持三口之家已不易,还必须支援饥饿线上的父母妹妹们,我寄的钱真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望子成龙的老俩口,而他们最发愁的还是妹妹们。妻设法工作。她找到大佛寺小学重操旧业,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间,家里找保姆,做饭带可雨。晚上碧琴带回一大堆作业批改,而我正迷失于艺术的苦海中,心情郁闷,显然这不属于幸福的家庭。第二个孩子有宏出生后,我们真是手足无措了,请母亲再来北京将幼儿带回老家托给一位乡间奶妈抚养。 我在美院教了两年,前后两个班,第二个班上的李克瑜、王恤珠、尹戎生等等还记得分明。刚教了二年,开始文艺整风,整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落实到美术学院,便是整形式主义。有一个干部班,学员都是各地普及美术工作而立场坚定的优秀党员,有一位学员在图书馆看到了印象派的作品,大为惊喜,说这才是彻彻底底的艺术,当然他遭到了批判。但印象派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整风是及时的了。我曾经给同学们看过远比印象派毒素更烈的现代作品,我原意是将采来的果实倒筐般倒个满地,让比我更年轻的同学们自由选取。在整风中我成了放毒者,整风小组会中不断有人递给我条子,都是学生们状告我放毒的言行,大都批我是资产阶级文艺观,是形式主义。更直截了当的,要我学了无产阶级的艺术再来教。当然条子都是匿名的,上课时学生对我都很热情,对我所谈很感兴趣,怎么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有一次全院教师大会,是集中各小组整风情况的总结,党委领导王朝闻就方针政策讲了话,徐悲鸿也讲了话,徐讲的比较具体,很激动,说自然主义是懒汉,应打倒,而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我非常孤立,只滑田友在无人处拍拍我臂膀:我保护你。其实他自己是泥菩萨,未必过得了河。   txt小说上传分享

独木桥(1)
整风后不久,人事科长丁井文一个电话打到大雅宝胡同宿舍,通知我清华大学建筑系聘我去教课,让我办理调职手续,手续简便之极。到清华后住在北院六号,北院原是朱自清等名教授的住宅,很讲究,但年久失修,已十分破旧,属清华次等宿舍了。比之大雅宝胡同则显得阔气,跟去的保姆恭喜我升官了,她便提出要加工资。妻已生了第三个孩子,命名乙丁,其时批我的个人英雄主义,还是当个普通一丁好。据清华的人说,他们到美院遇到丁井文,丁曾问到吴冠中仍是“老子天下第一”吗。去年在清华美术学院新楼设计图的评选会中,吴良镛向清华美院新领导及评委们说:我透露一个秘密,当年到美院调吴先生(即我)是我去点的将。因美院以教员互调的条件要调清华的李宗津和李斛到美院专任,吴良镛知我在重庆大学建筑系任过四年助教,建筑设计要讲形式,不怕“形式主义”,而美院正愿送瘟神,谈判正合拍,我披上昭君之装出塞了。我说出塞,是出了文艺圈子。离开了美院这个擂台,这个左的比武场,在清华感到心情舒畅多了,教课之余,在无干扰中探寻自己的独木桥。教课并不费劲,教素描和水彩。已往只重视油画,瞧不起水彩,为了教好课,便在水彩上下了功夫,我将水彩与已往学过的水墨结合,颇受好评,群众最先是从水彩认识我的,我被认为是一个水彩画家。建筑师必须掌握画树的能力,我便在树上钻研,我爱上了树,她是人,尤其冬天落了叶的树,如裸体之人,并具喜怒哀乐生态。郭熙、李唐、倪瓒们的树严谨,富人情味,西方画家少有达此高度者。用素描或水墨表现树可达淋漓尽致,但黏糊糊的油彩难刻画树的枝杈之精微。风景画中如树不精彩,等于人物构图中的人物蹩脚。任何工具都有优点和局限,工具和技法永远是思想感情的奴才,作者使用它们,虐待它们。从古希腊的陶罐到马蒂斯的油画,都在浓厚的底色上用工具刮出流畅的线条,这予我启发。我在浓厚的油画底色上用调色刀刮出底色的线,在很粗的线状素底上再镶以色彩,这色便不至和底色混成糊涂一团。如画树梢,用刀尖,可刮出缠绵曲折的亮线,无须再染色,我常用这手法表现丛林及弯弯曲曲的细枝,油画笔极难达到这种效果。当时几乎没有人画风景,认为不能为政治服务,不务正业,甚至会遭到批判。后来文艺界领导人周扬说风景画无害,有益无害。无害论一出,我感到放心,可以继续探索前进,至于不鼓励,不发表,都与我无关,与艺术无关,我只须一条羊肠小道,途中有独木桥,让我奔向自己的目标,那里是天堂,是地狱,谁知!建筑系像一把伞,庇护了我这个风雨独行人。   我废寝忘食的工作令妻不满,说教课已不成问题,何苦再这样辛劳。其时她已调在清华附小任教,工作仍忙,乙丁尚躺在摇篮里,须人照料,保姆有点顾不过来。有宏已断奶,能独力行走,于是母亲再度进京,送回有宏,照料乙丁。因住房有了改进,生活较方便,母亲这回住得较久,并从老家找来一个远亲当保姆,家里的生活安排较妥,只是更穷,孩子多了,负担加重,我们曾领过多子女津贴,甚内疚。碧琴与我结婚前,他父亲反对,只一个理由,艺术家将来都穷,碧琴勇敢地嫁了我,今日品尝她不听父亲当年劝告的苦果。 我觉得建筑系的学生审美水平较高,一是文化水平较高,能看外文杂志,再是设计中离不开形式的推敲,同他们谈点、线、面构成,谈节奏呼应,实际已跨入抽象美领域,也正是他们专业的课题。故我有些建筑师朋友往往比一般画家同事更相知,向他们学了不少东西。学习绘画,必然涉及造型,涉及雕塑与建筑,巴黎的建筑系就设在美术学院中,我天天看到建筑系学生们扛着裱着设计图的大板在院内出出进进。清华大学建筑系有一次讨论绘画,教师们都展出作品,梁思成和林徽因也展出作品参加讨论,梁思成展的是水彩罗马古建筑,好像是斗兽场,林徽因的作品也是水彩,带点印象派的效果。她身体很弱,仍谈了关于色彩的问题,结合舞台设计,她说大幕要沉着,宜用暗红,内幕可用粉红,好比新娘子的内外服装配套。梁思成留给我一个最难忘的举动,那是他讲中国建筑史的第一堂课,我也在旁听,未开讲前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个小红本高高举给大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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