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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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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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一起沿楼梯上到二楼。楼梯部分形成空阔的天井。黑檀木扶手磨得光艳艳的,似乎轻轻一碰即可留下指印。转角平台的正面窗扇镶着五彩玻璃,图案是小鹿伸长脖子吃葡萄。二楼有两个客厅和一个大厅。大厅里过去想必铺满榻榻米,也能开宴会和聚会来着。现在已铺上地板,墙壁挂着很多书画挂轴和日本画。中间有个大大的玻璃展柜,里面摆着纪念品和有来历的物件。客厅一个西式一个日本式。西式客厅有宽大的写字台和转椅,现在也好像有人用来写东西。写字台背后的窗口可以看见一排松树,树间隐约现出海面水平线。

大阪来的夫妇一边念说明书,一边逐个看大厅里的物品。妻子大声说罢对什么的感想,丈夫便予以鼓励似地连声附和,两人之间似乎根本不存在意见分歧。我对展品没多大兴趣,便转着圈看建筑物结构的细部,正审视西式客厅时,佐伯走了过来。

“如果有兴趣,坐坐那椅子也可以的。”佐伯说,“志贺直哉和谷崎润一郎都曾坐过。当然,椅子倒不和当时的完全相同。”

我试着坐在转椅上,双手静静放在桌面。

“如何,觉得能写出什么吧?”

我有点脸红,摇摇头。佐伯笑了笑,折回隔壁夫妇那边。我坐在椅上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注视她腰肢的扭动和脚步。所有动作都显得无比自然和优雅。说我固然说不好,总之其中好像有一种特别的东西。看上去她在通过背影向我诉说什么,诉说不能诉诸语言的什么,诉说无法当面传达的什么。然而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我不明白的事很多很多。

我在转椅上坐着不动,四下打量房间。墙上挂一幅绘有此地海岸风景的油画,式样虽老,但颜色新鲜。写字台上摆一个大烟灰缸,一个绿罩台灯。按下开关,好端端放出了光明。正面墙壁挂一老式黑钟。样子蛮滑稽,但时针指的时间准确。木地板很多地方都磨秃了,走上去低声吱呀作响。

第5章 在图书馆度过的一天(五)

参观完了,大阪来的夫妇向佐伯道谢回去,说夫妇同时参加了关西一个短歌协会。太太倒也罢了,可这位丈夫能吟出什么短歌呢?光是当应声虫和点头总不至于写出短歌。那里边需要有自发性的东西才是。或者说惟独吟咏短歌时此人从某处搬来现成的什么不成?

我返回阅览室接着看书。下午阅览室来了几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戴着看书用的老花镜。戴上老花镜,人们的脸形都好像差不多。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人们只在这里安安静静专心读书,没有人说话。也有人趴在桌面上做笔记,而大部分人则默默看书,也不改换姿势,在各自的座位上看得全神贯注,和我一样。

五点我合上书,放回书架,走出图书馆。

“早上几点开门?”我问。

“十一点。休星期一。”他说,“明天还来?”

“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大岛眯细眼睛看着我:“哪里谈得上麻烦,图书馆本来就是想看书的人来的地方。一定再来。对了,你总是拿那样的东西走?像很重似的。里面到底装的什么?南非金币?”

我一阵脸红。

“算了算了,说着玩的。又不是真想知道。”大岛用铅笔头上的橡皮顶住右侧太阳穴,“哪,明天见。”

“再见。”我说。

他没有扬手,举起铅笔作答。

我乘上来时那列电车回到高松站,在车站附近一家看样子便宜的饭馆里点了炸鸡块套餐和蔬菜色拉,饭多要了一碗。吃罢喝温吞吞的牛奶,又在小超市买了两个饭团以便半夜饿时充饥,之后朝要住的宾馆走去。走得既不太快,又不过慢。走法跟极普通的人一样,以免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

宾馆规模固然不大,但属于典型的二流商务宾馆。我在前台住宿登记簿写上假住所假姓名假年龄,预付了一天的房费。我有点紧张,但他们根本没向我投以疑神疑鬼的目光,也没有大吼大叫——“喂喂,别乱弹琴,我们心里一清二楚,你不是离家出走的十五岁少年吗?”一切都是事务性的,风平浪静。

我踩着发出“咔嗒咔嗒”不吉利声响的楼梯爬到六楼。房间细细长长,冷漠的床,硬硬的枕,小小的桌,不大的电视,晒褪色的窗帘。洗澡间还没有壁橱大。无沐浴露无洗发液。从窗口看见的只是邻楼的壁。但是有屋顶、水龙头有温水流出,光凭这点就必须谢天谢地。我把背囊放在地板,在椅子上坐下,让身体适应这个房间。

我自由了。我闭起眼睛,就自己自由了这点思索一阵子。但是,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自由这东西是怎么回事。现在明白的只是自己成了孤身一人。孤身一人住在陌生的地方,如丢了指南针丢了地图的孤独的探险家。莫非这就是自由的含义?连这点我都稀里糊涂。于是我不再思索。

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在洗漱台细细刷牙,躺上床后又看了一会儿书。书看累了,打开电视看新闻。同今天一天我身上发生的事相比,哪条新闻都毫无生气无聊至极。随即关掉电视,缩进被窝。时针已划过十点,但一时很难入睡。新地方的新一天。这天也是我十五岁生日。一天的大半在那座不可思议而又无疑充满吸引力的图书馆度过。遇见几个新人。樱花。大岛和佐伯。庆幸的是都不是那类给我威胁的人。兆头或许不错。

接下去,我想到野方的家和此刻应该在那里的父亲。对于我的突然失踪他有怎样的感觉呢?看不见我他会一阵释然还是为之困惑呢?或者几乎无动于衷亦未可知。甚至有可能觉察不出我的不在。

突然一阵心血来潮,我从背囊里拿出父亲的手机,接上电源,试着按了按东京家里的号码。立刻响起呼叫音。相距七百公里之遥,呼叫声却像打给隔壁房间一般清晰。意料不到的新鲜感令我吃惊。又按了一次,关掉。心脏跳动加快,久久不能平复。电话活着,父亲还没有取消电话号码合同,说不定尚未发觉手机从书桌抽屉中消失。我把手机放回背囊格袋,熄掉枕边灯,合上眼睛。梦也没做。这么说来,已有很久很久没做梦了。

第6章  与猫君对话(上)

“你好!”已进入老年的男子招呼道。

猫略略抬起脸,很吃力地低声回应寒喧。一只很大的老年黑猫。

“天气好得很嘛!”

“啊。”猫应道。

“一片云也没有。”

“……现在没有。”

“好天气持续不下去?”

“傍晚就可能变脸。有那样的感觉。”黑猫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脚,然后眯缝起眼睛,重新端详男子。

男子微笑着看猫。

猫摸不着头脑,困惑少顷,随后转念说道:“噢,你么……会讲的。”

“那是。”老人不无羞赧地说,像表示敬意似的从头上摘去皱皱巴巴的棉登山帽,“也不是任何时候同任何猫君都能讲。不过如果事事一帆风顺,总可以这么讲上几句。”

猫“唔”了一声,算是简洁地发表感想。

“我说,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可以么?中田我多少有点儿走累了。”

黑猫慢慢欠身,长胡须一抖一抖地动了几次,打了个险些脱落下巴的大哈欠。“可以可以。或者不如说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愿意坐哪里就坐哪里好了。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多谢。”男子挨猫坐下,“啧啧,从早上六点多一直走到现在。”

“哦——,那么,你……是姓中田喽?”

“是的,小姓中田。猫君,您呢?”

“姓名忘了。”黑猫说,“不是说全然不曾有过,只是活着活着那东西就用不上了,所以忘了。”

“那是。用不上的东西很快就会忘掉,这点中田我也不例外。”男子搔着头说,“听您这么说,您猫君不是被哪户人家饲养的?”

“往日确实给人家养过,可现在不同。倒是时不时去近处几户人家讨食吃……养就不算被养的。”

中田点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么,把您猫君称为大冢君好么?”

“大冢?”猫不无诧异地盯住对方的脸,“什么呀,那是?我何苦……叫哪家子大冢?”

“不不,没什么特殊含义。中田我忽然想到罢了。没有名字不容易记,因而适当取了一个。有了名字,必要时还是方便的。比如说吧,某月某日午后在××2丁目空地遇见黑猫大冢君并说了话——如此这般,即使中田我这样脑袋不好使之人也可以将事物归纳得井井有条,也就容易记住。”

“唔。”黑猫说,“不大明白啊!猫没那个必要。气味啦形状啦,接受实有的东西即可。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么。”

“那是,这点中田我也明明白白。可是大冢君,人就不能那样。为了记住各种各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需要日期和名字什么的。”

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端的不便。”

“诚哉斯言。必须记的事那么多,的确不便之至。就中田我来说,也不得不记知事大人的姓名,不得不记公共汽车的编号。不过且不说这个了,那么将您猫君称为大冢君不碍事么?但愿您不至于不快。”

“若问是否愉快,的确不怎么愉快……话虽那么说,也并非特别不快。所以么,也没什么太碍事的,叫大冢君。如果想那么叫就叫好了。倒是有点儿觉得事不关己似的。”

“承您那么说,中田我也非常欣喜,非常感谢,大冢君。”

“不过,你作为人,讲话方式多少与众不同。”大冢说。

“那是,大家都那么说。可是中田我只能这么讲话。张口就是这样子,因为脑袋不好使。并非一直脑袋不好使,而是小时候遇上事故才变得不好使的。字也不会写,书啦报啦也不会读。”

“非我自吹,我虽然也不会写什么字,”说着,猫舔了几下右手的肉球,“但脑袋不好不坏,不方便的也谈不上。”

“那是,猫君们的社会完全是那样的。”中田说,“可是在人类社会,若不会写字,那就是脑袋不好使;若不会读书看报,那就是脑袋不好使。此乃金科玉律。特别是中田我的父亲——早已去世了——是很了不起的大学老师,专门研究金融学来着。另外中田我有两个弟弟,两个都脑袋好使得很。一个在叫伊藤忠的地方当部长,另一个在叫通产省的地方工作。都住在大房子里,吃鳗鱼。单单中田我一个人脑袋差劲儿。”

“可你不是能这样跟猫讲话吗?”

“那是。”中田说。

“不是谁都能跟猫讲话的吧?”

“正是正是。”

“那怎么能说脑袋不好使呢?”

“那是,那不是。就是说,这里边的名堂,中田我不大明白。但中田我从小就一直听人家说我脑袋不好使、脑袋不好使。因此只能认为实际上脑袋不好使。站名认不得,也就不能买票坐电车。在公共汽车上如果出示残疾人士特别通行证,倒是好歹能坐上。”

大冢不含感情地“唔”一声。

“如果不会看书写字,就没办法找到活干。”

“那,你靠什么生活?”

“有补贴。”

“补贴?”

“知事大人赏给的钱。住在野方一座叫松影庄的公寓一个小房间里。一日三餐还是可以的。”

“生活好像不那么坏的……我觉得。”

“那是。不坏不坏,如您所说。”中田说,“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又活得自由自在。另外么,不时有人求我这么找猫,可以得到像是礼金那样的东西。不过,这可是瞒着知事大人的,请别告诉任何人。因为如果像这样有多出来的钱,补贴说不定会被取消。虽说是礼金,数额其实也没多少,但可以偶尔吃上一顿鳗鱼。中田我喜欢鳗鱼。”

“鳗鱼我也喜欢哟!只是很早很早以前吃过一次,什么味儿都很难想起了。”

“那是。鳗鱼尤其是好东西,同别的食物多少有所不同。这世上,吃的东西有的可以再添一次,可据中田我所知,鳗鱼哪里也不再添。”

空地前的路上有个年轻男子牵着一条拉普拉多大狗走来。狗脖子上缠一条大花手帕。狗斜眼瞟了大冢一下,径自离去。两人坐在空地上沉默片刻,等狗和男子走远。

“你说找猫?”身为猫的大冢问。

“那是。寻找下落不明的猫君。中田我因为能和猫君讲几句,所以能够东跑西跑搜集信息,有效地寻找丢失了的猫君的去向。这么着,人们都说中田我找猫有两下子,到处有人求我去找迷路的猫君。近来很少有哪一天不去找猫。不过有一条:中田我懒得远走,找的范围仅限于中野区内。若不然,中田我自己下回反倒迷路回不来了。”

“那,现在也在找迷路的猫了?”

“那是,正如您所说。现在寻找的是一岁的三毛猫,名字叫‘胡麻’。这里有相片。”中田从肩上挎的包里摸出彩色复印的相片给大冢看。

“就这只猫。戴一个褐色防虱项圈。”

大冢伸过脖子看相片,随后摇摇头。

第6章 与猫君对话(下)

“这个么,这家伙没有见过。大凡这一带的猫,我基本无一不晓,可这个不晓得。没看过也没听过。”

“是么。”

“那么说,你是找这猫找很久了?”

“哦——,今天是……一、二、三,是第三次。”

大冢沉思一会儿说道:“我以为你也知道来着——猫这东西,是习惯性很强的动物,大体上生活循规蹈矩,不喜欢大的变化,除非有特殊情况。所谓特殊情况,就是性欲或事故什么的,基本不出这两种。”

“那是。中田我也大致那样认为。”

“若是性欲,不久安稳下来就回来了。你,可懂得性欲?”

“那是。经验诚然没有,但大致情况还是能把握的。是小鸡鸡的勾当吧?”

“是的,是小鸡鸡那码事。”大冢以奇特的神情点了下头,“但如果是事故,就很难返回了。”

“那是,言之有理。”

“另外,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在性欲驱使下晃晃悠悠跑去很远的地方,结果找不回来了。”

“不错不错,中田我若跑出中野区,也可能找不回来。”

“我也有过几次那样的事,当然是年轻得多的时候。”大冢忽然想起似的眯细眼睛说,“一旦找不到回家路,脑袋就嗡的一声,眼前一团漆黑,一下子六神无主。那可不是好玩的。性欲这玩意儿实在伤透脑筋。问题是那时候脑袋里反正就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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