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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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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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那里,一边用右手慢慢抚摸石头,一边考虑到底跟石头说什么才好。以前一次也没跟石头说过话,一下子还真想不出合适的话题。但一大清早不宜端出过于沉重的话题,一天太长,还是先说点儿轻松的,随想随说。

第46章 对石头诉说(下)

想到最后,决定说女人,逐个说有过性关系的女人。仅就知道名字的对象而言,数量没有几个。星野屈指数了数,六个。若加上不知道名字的,数量可就多了,这个且略而不谈。

“跟石头谈以前睡过的女人,我是觉得意思不大,”星野说,“作为石头君你一大清早也未必乐意听,可是除此之外实在想不起说什么好,再说你石头君偶尔听一听这软绵绵的故事也没什么不好。仅供参考。”

星野顺着记忆的链条讲起了这方面的奇闻逸事,尽记忆所及讲得详细而具体。最初是上高中的时候,骑摩托胡作非为那阵子。对方是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女子,一个在歧阜市内酒吧打工的女孩。时间虽短,但也算是同居来着。不料对方过于投入,竟说出要死要活的话来,又说给家里打电话,又说父母不同意。于是觉得麻烦,加上正好高中毕业,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进了自卫队。入伍后马上被调往山梨兵营,同她之间的关系就此了结,再没见面。

“所以嘛,怕麻烦是我星野君人生中的关键词,”星野向石头解释说,“事情稍一纠缠不清就一溜烟逃走。非我自吹,逃的速度可是很快的。所以,这以前穷追猛打刨根问底的事一次也没干过。这是我星野君的问题点。”

第二个是在山梨兵营附近认识的女孩。轮休那天在路旁帮她换五十铃ALTO轮胎,由此要好起来。比自己大一岁,是护士学校的学生。

“女孩性格不错,”星野对石头说,“乳房大大的,很重感情。也喜欢干那个。我也才十九岁,见了面一整天蒙着被子大干特干。不料这人嫉妒心强得不得了,轮休日一天不见就啰啰嗦嗦问个没完,什么去哪里了、干什么了、见谁了。总之就是拷问。如实回答也硬是不肯相信。这么着,最后还是分手了。交往了一年多……石头君你如何我自是不知,我可是最受不了人家这个那个絮絮叨叨问个没完。简直透不过气。只好落荒而逃。进自卫队就有这个好处,一有什么就缩进去不出来,等烧退了才冒头。对方没办法出手。如果想和女人一刀两断,最好进自卫队。你石头君也牢记为妙。总叫挖壕和背沙囊倒不是滋味……”

以石头为对象述说的时间里,星野再次痛感自己过去干的几乎全是不三不四的勾当。所交往的六人之中,至少有四人是脾气好的女孩(另外两个客观地说性格是、好像多少存在问题)。总的说来她们待自己都很亲切,虽说算不上是令人屏息的美女,但都相当可爱,那种事上也让自己干个尽兴,即使自己嫌麻烦省去前戏也从不抱怨。休息日给做好吃的,过生日给买礼物,发工资前还借钱给自己(记忆中几乎没有还过),也没要求过什么回报。然而自己丝毫也不感谢,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同一个女孩相处就只和她一个睡觉。一次也不曾脚踏两只船,这方面还说得过去。可是一旦对方发一两句牢骚,或以正理开导或醋劲大发或劝自己存钱或周期性轻度歇斯底里或谈起对未来的担忧,自己就挥手拜拜。认为同女人交往的要点就是别留后遗症,一有什么啰嗦事出现赶紧逃之夭夭,而找到下一个女孩又从头周而复始,以为这是一般人的常规活法。

“跟你说石头君,假如我是女人而跟我这样自私自利的男人交往的话,我肯定火冒三丈。”星野对石头说道,“如今回头看来,连我自己都这么想。可她们何苦容忍我那么长时间呢?叫我这个当事人都百思莫解。”

星野点燃一支万宝路,一面徐徐吐出一口,一面用一只手抚摸石头。

“还不是么?你也瞧见了,我星野君长相算不上英俊潇洒,干那种事都不够得心应手,又没有钱,性格又不好,脑袋也不怎么样——总的说来是相当有问题的。歧阜一家贫苦农民的儿子,自卫队出身的无权无势的长途卡车司机!尽管这样,回想起来却还相当得女性宠爱。随心所欲绝对谈不上,但记忆中从没遭过冷遇。允许干那种事,又给做饭吃又借钱花。不过么,石头君,好事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近来渐渐有了预感——喂,星野君,很快就要还债的哟!”

星野如此这般不断向石头讲述同女性的交往史,同时一个劲儿摸石头。摸惯了,渐渐变得欲罢不能。时值正午,附近学校响起了铃声。他走进厨房做乌冬面,切葱,打鸡蛋放进去。

吃罢又听《大公三重奏》。

“喂,石头君,”星野在第一乐章结束时对石头说,“如何,音乐不错吧?听起来不觉得心胸开朗?”

石头沉默着。也不晓得石头听了音乐没有。但星野并不理会,只管继续下文。

“一早上我就说了,我干了很多不三不四的勾当,一意孤行。现在倒不敢卖弄,对吧?不过细细听这音乐,总觉得贝多芬好像在对我这样说道——‘喂,星野君,那一段就别提了,也没有什么。人生当中那种事也是有的。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做了不少糊涂事,没有办法,事情就是那样。身不由己的时候也是有的。所以嘛,往下继续努力不就行了!’当然喽,贝多芬毕竟是那样一个家伙,实际上不可能那么说,但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好像有那么一种心情。这样的感觉你没有过?”

石头默不作声。

“也罢,”星野说,“说千道万这只是我个人想法。不啰嗦了,静听音乐。”

两点多往窗外看去,见一只胖敦敦的大黑猫蹲在阳台扶手上往房间窥看。星野打开窗,姑且拿猫打发时间:

“喂,猫君,今天好天气啊!”

“是啊,星野小子。”猫回应道。

“乱套了!”星野摇了摇头。

叫乌鸦的少年

叫乌鸦的少年在森林上方缓缓飞行,像是要画很大的圆圈。画完一个,又在稍离开些的地方画同样规整的圆圈。如此在空中画出好几个,圆圈边画边消失。视线就像侦察机一样,只管注视着眼下。他仿佛在那儿搜寻什么的踪影,然而很难发现。森林如没有陆地的大海一般翻腾着铺陈开去。绿树枝纵横交错,重重叠叠,森林披着厚重的匿名外衣。天空灰云密布,无风,恩宠之光无处可觅。此时此刻,叫乌鸦的少年也许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鸟,但他没有闲情注意这些。

叫乌鸦的少年终于找见一处林海的缝隙,朝那里笔直飞下。缝隙下方有一块俨然小广场的圆形开阔地,地面有一点点阳光照射下来,点缀似的长着绿草。端头有一块很大的圆石,上面坐着一个男子。他一身鲜红色针织运动服,头戴黑色平顶高筒礼帽,脚穿厚底登山鞋,脚旁放一个土黄色帆布袋。打扮相当奇特,但对叫乌鸦的少年来说这些怎么都无所谓。这正是他寻找的对象,打扮如何全然不在话下。

听得突如其来的振翅声,男子睁开眼睛,往落在旁边大树枝上的叫乌鸦的少年看去。“喂!”他以爽朗的声音招呼少年。

叫乌鸦的少年毫不理会,仍蹲在树枝上一眨不眨地冷冷盯视着男子的动静,只是不时歪一下脑袋。

“晓得你的。”男子说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拿起礼帽,旋即戴回,“估计你差不多该来了。”

男子咳嗽一声,皱起眉头往地面吐了一口,用鞋底喀哧喀哧蹭几下。

“正赶上我休息时候,没人说话多少有点儿无聊。如何?不下来一会儿?两人坐在一起聊聊嘛!看见你是第一次,这也不是完全没有缘份吧。”男子说。

叫乌鸦的少年双唇紧闭,翅膀也紧紧贴在身上。

礼帽男子微微摇头。

“是么,原来如此,你开不得口。也罢。那么就让我一个人说好了,作为我怎么都没关系。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往下要干什么。就是说,你不想让我再往前去吧?对不对?这点儿事我也知道的,猜得出。你不希望我继续前进。而作为我当然不想就此止步。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再没有第二回的机会,不能坐失良机,所谓千载一遇指的就是这个。”

他用手心“啪”一声打在登山靴的踝骨部位。

“从结论上说,你阻挡不了我的脚步,因为你没有那个资格。比如我可以在这里吹几声笛子,那一来你就会一点一点朝我靠近,这就是我笛子的妙用。你恐怕有所不知,此笛极为特殊,和世上任何笛子都不一样。这口袋里有好几支。”

男子很小心地伸手拍了拍脚旁的帆布袋,又抬头看一眼叫乌鸦的少年停留的大树枝。

“我搜集猫魂做的笛子,被活活切割开来的生灵的魂集中起来形成的笛子。对于被活活切割的猫们我也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可是作为我不能不那样做。这东西是超越世俗标准的,不讲什么善、恶、爱、恨之类。所以也才有这笛子。长期以来,制作它是我的天职,而我对这天职也的确完成得很好,算是恪尽职守。无须愧对任何人的一生。娶妻、生子、做了数量充足的笛子。所以笛子再不做了。这可是仅在你我之间仅在这里才说的话——我准备用这里收集的所有笛子做一支更大的笛子,更大更强有力的笛子,自成一统的特大级笛子。我这就要去制作这种笛子的场所。至于笛子在结果上究竟是善是恶,那不是我所决定的,当然也不是你,而取决于我制作的场所和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我是个没有偏见的人,一如历史和气象,不带任何偏见。唯其没有偏见,我才可以自成一统。”

他摘下帽子,用掌心抚摸了一会儿毛发稀薄的头顶。然后戴回,用手指迅速拉正帽檐。

“一吹这笛子就能一忽儿把你赶跑,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可能的话现在我还不想吹,毕竟吹这笛子是需要付出一定力气的,作为我不想白费力,要尽可能为将来养精蓄锐。况且,吹也好不吹也好,反正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休想阻止我的行动。”

男子又假咳一声,隔着运动服摸了几下开始凸起的腹部。

“我说,知道limbo①是什么吧?limbo是横在生死之间的分界点,是冷清清暗幽幽的地方,而我现在就在那里。我死了,自愿地死了。但我还没进入下一世界。就是说,我是移行的灵魂。移行的灵魂没有形体,我现在这样子不过是临时显形,所以你不可能伤害现在的我。明白?即便我血流如注,那也并非真正的血。即便我痛苦不堪,那也不是真正的痛苦。能抹杀现在的我的,唯有具有相应资格之人。遗憾的是你不具有那个资格。不管怎么说你只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幻影。无论以怎样固执的偏见也无法将我抹杀。”

男子对叫乌鸦的少年微微一笑。

①葡萄牙语,意为地狱的边缘(善良的非基督徒的灵魂归宿处)。②“如何,不试试?”

这句话就像一个信号,引得叫乌鸦的少年大大地张开双翅,一跺脚离开树枝向男子径直扑来,简直令人猝不及防。他把两脚登在男子胸口,猛然回头如挥舞尖头镐一般将锋利的嘴尖朝对方右眼狠狠啄去,与此同时,漆黑的翅膀在空中啪哒啪哒发出很大的响声。男子毫不抵抗,任其啄去,手臂、手指都不动一下,甚至喊叫声也没有。不仅不喊叫,反倒出声地笑了起来。帽子掉在地上,眼珠倏忽间裂开,从眼窝里冒出。叫乌鸦的少年仍一个劲儿啄其双目。眼睛所在的部位成了空洞之后,转而啄其面部,不管哪个部位都拼命啄击不止。眨眼之间,男子的脸面伤痕累累,到处流血。脸一片血红,皮肤裂开,血沫四溅,成了一个普通的肉团。接着,叫乌鸦的少年又毫不留情地啄其头发稀薄部位。然而男子依然笑个不停,似乎好笑得不得了。叫乌鸦的少年越是猛烈啄击,他的笑声越大。

男子失去眼球的空眼窝一刻也没从叫乌鸦的少年身上移开,趁笑声间断时呛住似的说道:“喏喏,所以不是跟你说了么,不要惹我笑成这样好不好?任凭你用多大力气都伤不了我半根毫毛,因为你没有那个资格。你不过是一片薄薄的幻影,不过是没人理睬的回声罢了!干什么都是徒劳。怎么还不开窍?”

叫乌鸦的少年这回把尖嘴啄进对方讲话的嘴里。一对大翅膀仍然急剧地扑楞着,好几根黑亮黑亮的羽毛脱落下来,如魂灵的残片在空中盘旋。叫乌鸦的少年啄裂男子的舌头,啄出洞来,拼出全身力气用嘴尖把它拖到外面。舌头极粗极长,拖出喉咙后仍像软体动物一样叽哩咕噜爬来滚去,聚敛着黑暗的话语。没了舌头的男子到底笑不出了,连呼吸都好像十分困难。尽管如此,他还是无声地捧腹大笑。叫乌鸦的少年细听其不成声的笑声。不吉祥的空洞的笑声如掠过远方沙漠的风一般来说永无止息,未尝不像是另一世界传来的笛声。

第47章 早已知晓的结果(一)

天亮不久就醒来了。用电热水瓶烧水泡茶,坐在窗前椅子上往外面观望。街上仍空无人影,什么声响也听不到,甚至鸟们都没动静。由于四面围着高山,因此天亮得晚而黑得早,现在只有东山头那里隐约发亮。去卧室拿起枕边手表确认时间,手表已经停了,电子表的显示屏已经消失。胡乱按了几个按钮,完全没有反应。电池本不到没电期限,入睡时手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把手表放回桌面,用右手在平时戴表的左手腕上搓了几下。在这个场所时间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眼望鸟都不见一只的窗外风景的时间里,心想应该看一本书了。什么书都可以,只要形式是书即可。很想拿在手上翻动书页,眼睛追逐上面排列的字迹。然而一本书也没有。不仅书,字本身这里都像压根儿不存在。我再次四下打量房间,但目力所及,字写的东西一样也没发现。

我打开卧室的柜,查看里面的衣服。衣服叠得见棱见线放在抽屉里。哪一件都不是新衣服,颜色褪了,大概不知洗过多少次,洗得软软的,但显得十分整洁。圆领衫和内衣。袜子。有领棉布衬衫。同是棉布做的长裤。哪一件基本上——即使不算正合身——都是我穿的尺寸。全部不带花纹,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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