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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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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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臁

我想打发谁跑回学校。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把三个人事不省的孩子背回学校。于是我寻找腿脚最快的男孩儿。不料我站起身四下一看,发觉别的孩子也统统躺倒在地,十六个孩子一个不剩地倒地昏迷不醒。没倒地的、站着保有知觉的,惟独我自己。简直……战场一般。

——那时没觉出现场有什么异常?例如气味、声音、光。

(沉思片刻)没有。前面已说了,周围非常安静,平和得很。声也好光也好气味也好,都没有疑点。只是我班上的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倒在那里。当时我觉得这世界上仅仅剩我一人|Qī…shu…ωang|,孤孤单单,比什么都孤单。感觉上只想不思不想地直接消失在虚空中。

但作为带队教师我当然负有责任。我马上振作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跑去学校求援。

第3章  偶然的相遇(上)

醒来时天快亮了。我拉开窗帘,观望外面的风景。雨虽已完全停了,但好像刚停不久,窗外闪入眼帘的一切无不黑乎乎湿漉漉的,滴着水滴。东面的天空飘浮着几朵轮廓清晰的云,每朵云都镶有光边。光色看上去既像不吉利,又似乎含带好意。由于观看角度的不同,印象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以一定的速度继续奔驰,传来耳畔的声音既不变高又不压低,引擎的旋转次数也全无改变。单调的声响如石臼一样流畅地碾压时间,碾压人们的知觉。周围乘客仍在座席上弓身昏睡,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醒着的只有我和司机。我们被卓有成效地、极为麻木地运往目的地。

喉咙渴了,我从背囊格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喝着温吞吞的液体。又从同一格袋里取出一盒苏打饼干,嚼了几片。饼干那令人怀念的干爽味儿在口腔扩展开来。手表数字为4:32。出于慎重,我确认了日期和星期几。数字告诉我自己离家后已过去了十三个小时。时间没有突飞猛进,也没有倒行逆施。我仍在过生日,仍在新人生的最初一天之中。我闭目,又睁开,再次确认手表的时间和日期,继而打开读书灯,开始看袖珍本。

五点过后,大巴不动声色地开下高速公路,停在一个服务站宽阔的停车场的一角。压缩空气的声音传来,前门打开。车内照明亮了,司机通过广播短短讲了几句:诸位早上好,辛苦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准时到达高松站,现在在本服务站进行晨间休息,时间约二十分钟。五点三十分出发,请诸位按时返回。

几乎所有乘客都被广播吵醒了,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打哈欠,懒洋洋地下车。到高松之前有不少人要在这里洗漱打扮。我也下车做了几个深呼吸,伸腰舒背,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做了简单的挥臂动作,去洗脸间在洗漱台洗了把脸,琢磨这里究竟是哪里。走出来打量四周景物,景物没什么明显特征,无非普普通通的高速公路沿线地段。但也许是神经过敏,看上去总觉得山的形状树的颜色和东京有所不同。

进自助餐厅喝免费绿茶时,一个年轻女性走来坐在身旁塑料椅上。她右手拿着刚在自动售货机买的纸杯咖啡——杯里冒出白气,左手拿着似乎同在售货机买的装有三明治的小盒。

老实说,她的长相有些特别,或者不如说无论以怎样的好意来看都不算端正。额头宽宽大大,鼻子又小又圆,脸颊雀斑遍布,耳朵细细尖尖。总的说来五官搭配相当引人注目,甚至不妨说近乎胡来。但整体印象绝对不坏。看上去本人即使不对自己的容貌欣赏有加,也已经完全接受,相安无事。这点肯定很重要。其中带有的类似孩子气的东西给对方一种宽释感,至少让我释然。个子不很高,但身段苗条,而胸部又很大。腿形也够好看。

两个耳垂悬着薄金属片耳环,如飞机铝合金不时闪出耀眼的光。披肩长发染成深褐色(几近红色)。上身穿一件粗条纹一字领长袖衫,肩挎一个不大的皮背囊,脖子上缠一件夏令薄毛衣。下身一条奶油色布质超短裙,没穿长筒袜。看光景刚在洗脸间洗完脸,前额几根头发如植物的细根贴在宽大的额头上,无端地给我一种亲切感。

“你是坐这班车的?”她问我。声音略微嘶哑。

“嗯。”

她皱起眉头啜一口咖啡。“你多大?”

“十七。”我说谎道。

“高中生吧?”

我点头。

“去哪儿?”

“高松。”

“那,和我一样。”她说,“你是去高松?还是回高松?”

“去。”我回答。

“我也是。那边有朋友,一个要好的女孩。你呢?”

“有亲戚。”

她点了下头,仿佛在说原来如此,便没再问下去。

“我也有个差不多和你同龄的弟弟。”她忽然想起似的说,“倒是因故很久没见了……对了,是的,你很像很像那孩子。没给人这么说过?”

“那孩子?”

“在那支乐队里唱歌来着,那孩子。在车上看见时我就一直那样想,但名字想不出来。想得很认真,脑袋差点儿想出窟窿,可就是不行。你也有这种情况吧——快要想出来了却想不出来。过去没给人说过长得像谁?”

我摇头。谁也没跟我说起这话。她再次眯细眼睛看我。

“像怎样的人?”我问。

“电视里的人。”

“电视里出现的?”

“是的,电视里出现的人。”她拿起火腿三明治,面无表情地嚼着,又喝了口咖啡,“在哪里一支乐队里唱歌的男孩儿。不中用啊,乐队的名称也想不起来了。一个讲关西方言的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没印象?”

“不明白。不看电视的。”

她蹙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看我:“不看?一点儿不看?”

我默默摇头。不对,该点头不成?我点头。

“你不大说话。说也只说那么一行。总这样的?”

我一阵脸红。我不说话,当然也跟我本来就沉默寡言有关,不过声音高低还没把握好也是一个原因。我一般说话声音较低,但有时陡然拔高,所以尽量不讲长话。

“不说这个了。反正,”她继续道,“感觉上你是很像在那支乐队里唱歌、说话一副关西腔的男孩儿。你当然不会是关西腔。只是、怎么说呢……只是气质相似得很。感觉相当不错。”

她把微笑略微一改。那微笑一忽儿去了哪里,又很快转回。我的脸仍火辣辣的。

第3章 偶然的相遇(下)

“如果换个发型,我看就更像了。再留长一点儿,用发胶让头发东一条西一缕立起来。可能的话,真想这就给你弄弄。肯定像的。说实话,我是美容师。”

我点头,喝了口茶。自助餐厅里静悄悄的。没放音乐,不闻语声。

“不喜欢说话?”她单手托腮,以一本正经的神情问我。

我摇头:“哪里,没那么回事。”

“感到困惑什么的,不是这样?”

我再次摇头。

她把一块三明治拿在手上。草莓果酱三明治。她做出无法置信的表情,蹙着眉头。

“喂,不吃这个?什么草莓果酱三明治,是这世上我最看不上的东西之一,从小就一直。”

我接过。我也决不中意草莓果酱三明治。但闷头吃了。她隔着桌子看我吃光吃完。

“求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坐在你旁边座位坐一直到高松可好?一个人坐心里总好像不踏实。担心莫名其妙的人坐到身旁来,睡不安稳。买票时听说是一个个单座,实际上车却是双人座。到高松前想多少睡上一会儿wωw奇Qìsuu書网。看样子你不像莫名其妙的人。怎样,不碍事?”

“碍事倒不碍事。”我应道。

“谢谢。”她说,“人说出门靠旅伴,是吧?”

我点头。好像在一个劲儿点头。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往下是什么来着?”

“往下?”

“出门靠旅伴的下面。下面接的什么?想不起来。我语文以前就差劲儿。”

“人间靠温情。”我说。

“出门靠旅伴,人间靠温情。”她确认似的重复一遍,感觉上就像在用纸和铅笔一字一句记下。“嗳,这是怎么一个意思呢,简单说来?”

我想了想。想需要时间。但她耐心等待。

“偶然的相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是这个意思吧?我想。简单说来。”

她就此思考片刻,之后双手在桌面轻轻合拢。“的确是那样啊。我也认为偶然的相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

我觑了眼表:五点半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唔,是的。走吧。”她说,却又没有动身的样子。

“对了,这里到底什么地方?”

“这——,什么地方呢?”说着,她伸长脖子打量四周,一对耳环如熟透的果实受惊似的晃来晃去。“我也不大清楚。从时间上说,觉得该是仓敷一带。不过是什么地方都无所谓。高速公路服务站这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通过点罢了,从这边到那边。”她朝上竖起右手食指和左手食指,其间约有三十厘米距离。“场所名称任凭它叫什么。厕所和饮食。荧光灯和塑料椅。味道差劲的咖啡。草莓果酱三明治,无非我们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不对?”

我点头。我点头。我点头。

我们返回大巴时,乘客全部坐在那里,汽车拉开了迫不及待的架势。司机是目光冷冷的小伙子,较之巴士司机,更像水门管理员。他将满含责难意味的视线朝迟到的我和她身上投来,不过总算没说什么。她向他投以无邪的微笑,仿佛在说“对不起”。司机伸手按下拉杆,车门随着再次响起的压缩空气声关上。她怀抱小号旅行箱来到我旁边的座位。旅行箱不怎么样,像是在仓储式超市买的,不大,却很重。我把它举起,放进行李架,她道声谢谢,随即放倒靠背睡了过去。汽车等得忍无可忍似的开动了。我从背囊格袋里掏出书接着往下看。

她睡得很沉,不久随着转弯时的晃动把头搭在我肩上,就势停住不动。重并不很重。她闭着嘴,用鼻子静静呼吸。呼出的气极为均匀地落在我肩骨。低头一看,一字形领口闪出乳罩的细带。奶油色细带。我想象其前端的质地精巧的乳罩,想象下面的乳房,想象因我的手指变硬的粉红色乳头。不是我刻意想象,而是不能不想象。结果,我当然挺了起来。硬硬地挺起,硬得不可思议:为何全身光那一部分变硬呢?

与此同时,一个疑念在我心中闪出:没准她是我的姐姐。年龄差不了多少。别具一格的长相倒是同相片上的姐姐大不一样,但相片那玩意儿是相信不得的。换个角度,照出的面孔甚至可以同实体判若两人。她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弟弟,也好久没见了。那个弟弟即便是我也该没什么奇怪。

我看她的胸。那圆鼓鼓隆起的部位随着呼吸如波纹缓缓起伏,令人联想到静静的雨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我是孑然独立在甲板上的航海者,她是大海。天空灰濛濛的,尽头处和同样灰濛濛的海面融为一体。这种时候很难区分天和海,将航海者同海区分开来也不容易。甚至难以区分现实境况和心的境况。

她手指上戴着两个戒指。不是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是在以年轻人为对象的杂货店买的便宜货。手指很细,却直而长,甚至有一种剽悍感。指甲短短的,精心修剪过了。淡粉色的指甲油。那双手轻轻放在从超短裙里探出的膝头上。我想碰那手指,当然实际没碰。熟睡中的她看上去像很小的孩子,尖尖的耳垂如小蘑菇从发间露出。不知何故,那耳朵给人以容易受伤害的印象。

我合上书,观望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4章  集体中毒事件(上)

美国陆军情报部(MIS)报告书

制作日期:1946年5月12日

标题:RICE BOWL HILL INCIDENT,

1944:REPORT

文件整理编号:PTYX…722…8936745…44216…WWN

以下是事件发生当时同××镇开业内科医生中泽重一(53岁)的面谈记录。使用录音磁带。关于此次面谈的附带资料索取编号为PTYX…722…SQ…162~122。

发问者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所感:

是的,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七日上午十一点多,我是接到了镇立国民学校教导主任的电话,叫我去一下。我一直担当类似学校特聘医生的工作,所以对方首先跟我联系,听口气慌张得很。

他说有一个班全班去山上采蘑菇,当场失去知觉,而且好像全无知觉。惟独领队的班主任女老师没有丧失知觉,一个人下山求救,刚刚回到学校。但她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全然不知所云。唯一确切的是山里仍躺着十六个孩子。

我首先想到的是,既然去采蘑菇,那么就有可能吃了毒菇导致神经麻痹,而那一来就非同小可。蘑菇这东西由于种类不同毒性也不同,处置方式也不同。我们姑且能做的,不外乎让他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空,清洗干净。但是若蘑菇毒性强并已消化到一定程度,就束手无策了。这地方每年都有几个人因毒菇丧命。

我先把能用来应急的药品一古脑儿塞入皮包,赶紧骑自行车冲到学校。学校里,两个接到报告的警察也来了。孩子们人事不省,需要人手抬到镇上。但正值战争期间,年轻男子几乎都进了军队。我和两个警察、年长的男老师、教导主任、校长、事务员、以及班主任女老师朝山里赶去。那一带所有的自行车都收集起来了,数量仍不够就两人骑一辆。

——到林中现场是什么时候?

当时看表确认时刻来着,记得很清楚:十一时五十五分。从进山口那里一直骑到不能再骑的地方,然后跑一样爬上登山道。

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有几个孩子已经程度不同地恢复知觉站了起来。几个来着?三四个吧,也就那样。虽说站起,但恢复得还不充分,感觉上就像四肢着地爬行。其余孩子仍躺在地上,但里面有几个也好像正在恢复知觉,恰如巨大的虫子在缓缓蠕动身体,光景甚是奇异。孩子们躺的是林中那块平得出奇的场所,秋天的太阳光灿灿地照在那里,就好像把那里切割开来了。十六个小学生以各种姿势倒在那里或其周围,有的动,有的一动不动,俨然前卫性剧照。

我竟至忘了自己作为医生的职责,屏住呼吸,好半天木然站在那里。不光我,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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