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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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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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

“比较地说也可以的——以往听过的D大调奏鸣曲中,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的演奏呢?”

“好难的问题。”他说。

大岛就此思索起来。他下按换档,移到超车线,一阵风地追过运输公司的大型冷冻卡车,又拉起车挡,返回行车线。

“不是我有意吓唬你,夜间在高速公路上,这绿色赛车是最难看见的一种车。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险,尤其在隧道里。按理赛车的车身颜色该涂红的,那样容易看见。法拉利大多是红色就因为这个道理。”他说,“可我就是喜欢绿色。危险也要绿的。绿是林木色,红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表,又随着音乐哼唱起来。

“一般地说,作为演奏最为一气呵成的是布莱迪和阿什克纳济。不过坦率说来,我个人不中意他俩的演奏,或者说不为其吸引。舒伯特么,让我来说,乃是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而又败北的音乐。这是浪漫主义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舒伯特的音乐是浪漫主义的精华。”

我注意细听舒伯特的奏鸣曲。

“如何,单调的音乐吧?”

“的确。”我说。

“舒伯特是经过训练才能理解的音乐。刚听的时候我也感到单调,你那样的年龄那是当然的。但你很快就会领悟。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向来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单调的时间,但没有忍受厌倦的余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别。”

“你刚才说自己是‘特殊人’的时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说罢,他看着我这边微微一笑。一种仿佛含有恶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还有别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长的奏鸣曲结束之后,我们再不听音乐,也自然而然地缄口不语,分别委身于沉默编织出的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似看非看地看着陆续出现的道路标识。向南转过交叉点后,长长的隧道一个接一个闪现出来。大岛全神贯注地赶车超车。赶超大型车时,耳边“咻”一声传来空气的低吼,就好像什么灵魂出窍时的动静。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以确认背囊是否仍在后头行李架上绑着。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难说是舒适的住处。住在那儿时间里,你恐怕见不着任何人。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大岛说:“那样的地方也不碍事?”

我说不碍事。

“你已习惯孤独了。”大岛说。

我点头。

“不过,孤独的种类也林林总总,其中很可能有你预想不到的孤独。”

“比如什么样的?”

大岛用指尖顶了一下眼镜桥:“无可奉告。因为孤独因你本身而千变万化。”

开下高速公路,驶入一般国道。从高速公路出口前行不远,沿路有个小镇,镇上有小超市。大岛停下车,买了一个人几乎提不动袋子那么多的食品。蔬菜和水果、苏打饼干、牛奶和矿泉水、罐头、面包、熟食,差不多全是无需烹调的、可以直接食用的东西。仍由他付款。我刚要付,他默默摇头。

我们再次上车,沿路前进。我在助手席上抱着行李座放不下的食品袋。开出小镇,路面完全暗了,人家越来越少,来往的车也越来越少。路面窄得很难相向开车,但大岛把车灯光束开得足足的,几乎不减速地风驰电掣。制动和加速频频转换,车档在2与3之间往返。表情已从大岛脸上消失,他集中注意力开车,双唇紧闭,眼睛逼视前方黑暗中的一点,右手握方向盘,左手置于短短的变速球柄。

不久,公路左侧变成悬崖峭壁,下面似有山溪流淌。弯拐得越来越急,路面开始不平稳,车尾发出夸张的声音摇来摆去。但我已不再考虑危险,在这里弄出交通事故恐怕不在他的人生选项之中。

手表数字接近9。我打开一点儿车窗,凉瓦瓦的空气涌了进来。四周的回声也已不同。我们是在山中朝更深的地方行进。路总算离开了悬崖(多少让我舒一口气),驶入森林。高大的树木在我们周围魔术一样耸立着,车灯舔一般逐一扫过树干。沥青路面早已没了,车轮碾飞石子,石子反弹在车体上发出脆响。灯光随着路面的坑坑洼洼急切切的上蹿下跳。星星月亮都没出来,细雨不时拍打前车窗的玻璃。

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鸣曲(四)

“常来这里的?”我问。

“过去是的。现在有工作,不怎么来了。我的哥哥是冲浪运动员,住在高知海岸,开一家冲浪用品店,造小汽艇,偶尔他也来住。你会冲浪?”

没冲过,我说。

“有机会让我哥哥教你。一个很有两下子的冲浪手!”大岛说,“见了面你就知道,和我相当不同:高高大大,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晒得黑黑的,喜欢啤酒,听不出舒伯特和瓦格纳的区别。但我们十分要好。”

沿山道又行了一程,穿过几座幽深的森林,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大岛停下车,引擎没关就跳下车去,把张着铁丝网的像入口处似的东西拿掉锁推开,随后把车开进去,又跑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坏路。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稍微平坦些的地方,道路在此终止。大岛停住车,在驾驶席上长长吁地了口气,双手把前额的头发撩去后面,扭动钥匙熄掉引擎,拉下停车闸。

引擎熄掉后,沉甸甸的岑寂压来了。冷却扇开始转动,因过度使用而发热的引擎暴露在外部空气中,“咝咝”作响。可以看见引擎罩上微微腾起的热气。很近的地方似乎有小河流淌,水流声低低传来。风时而在远离头顶的上方奏出象征性的声音。我打开车门下来。空气中一团一块地混杂着冷气,我把套在T恤外的防风衣拉链拉到颏下。

眼前有一座小建筑物。形如小窝棚。由于太黑,细处看不真切,唯见黑魆魆的轮廓以森林为背景浮现出来。大岛仍让车灯亮着,手拿小电筒慢慢走去,登上几阶檐廊的阶梯,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进门擦火柴点灯,而后站在门前的檐廊上,手遮灯光向我招呼道:“欢迎光临寒舍!”他的身影俨然古典章回小说中的插图。

我登上檐廊阶梯,进入建筑物。大岛给天花板垂下的大煤油灯点火。

建筑物内只有一个箱子样的大房间。角落安一张小床。有吃饭用的桌子,有两把木椅,有个旧沙发。沙发垫已晒得不可救药。看上去就像把若干家庭不要的家具随手拾来凑在一起。有个把厚木板用块状物垫起几层做成的书架,上面排列着很多书。书脊都很旧了,是被实实在在地看过的。有个装衣服的老式木箱,有简易厨房,有台面,有个小煤气灶,有洗涤槽。但没有下水道,旁边放一个铝桶算是替代物。木架上摆着锅和壶。长柄平底锅挂在墙上。房间正中有个黑铁柴炉。

“哥哥差不多只靠一个人就造了这座小屋。用原有的樵夫窝棚大幅度改造的。人相当巧。我还小的时候也帮了点儿忙,在不至于受伤的情况下。非我自吹,极有原始风味。刚才也说了,没有电,没有下水道,厕所也没有。作为文明的产物,勉强有液化气。”

大岛拿起壶,用矿泉水简单涮了涮,准备烧水。

“这座山本是祖父的所有物。祖父是高知的财主,有很多土地和财产。十多年前他去世后,哥哥和我作为遗产继承了这座山林。基本上是整整一座山。其他亲戚谁也不要这样的地方,一来偏僻,二来几乎不具有资产价值。作为山林利用必须雇人打理,而那相当费钱。”

我拉开窗帘往外看,但对面只有浓重的黑暗如墙壁连成一面。

“正是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大岛把卡莫米尔袋泡茶放入壶中,“我来过这里好几次,一个人生活。那期间谁也不见,跟谁也不说话。哥哥半强迫地叫我那样做的。得我这种病的人,一般是不许那样的,因为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有危险,但哥哥不在乎这个。”他靠在厨房台板上等水烧开。“哥哥并不是想严格锻炼我,没那样的念头,只是因为他相信对我来说那样做是必要的。不过的确有好处,这里的生活对于我是很意义的体验。可以看许多书,可以一个人慢慢思考。说实话,从某个时期开始我差不多没有上学,喜欢不来学校,学校方面也不大喜欢我。怎么说呢,因为我与众不同。初中算是好歹靠情面混出来了,往下便单枪匹马,和现在的你一样。这话过说了?”

我摇头:“所以你待我好?”

“这个是有的。”他略一停顿,“但也不尽然。”

大岛把一个茶杯递到我手里,自己也喝着。热乎乎的卡莫米尔茶使长途奔波中亢奋起来的神经安稳下来了。

大岛看一眼表:“我差不多该回去了,简单介绍一下吧。附近有条清亮清亮的河,要用水去那里拎。就是不远那里涌出的水,可以直接喝,比什么矿泉水地道得多。烧柴里边堆着,冷了生炉子就是。这里够冷的,即使八月份我有时也要生火。火炉当灶炉,能做简单的饭菜。另外后面工具房里有干各种活需要的工具,自己按需要找。箱子里有我哥哥的衣服,随便穿好了,他那人不会一一介意谁穿了自己的衣服。”

大岛双手叉腰,把房间打量了一圈。

“一看你就知道,小屋不是为浪漫目的建造的,但若只考虑存活,应该没什么不便。此外有个忠告:最好别进入森林深处。那是很深很深的森林,路也没一条像样的。走进树林时,要时时把小屋留在视野内。再往里头去就有可能迷路,一旦迷路就很难找回原处。我也吃过一次大亏,在离这里不过几百米远的地方左一圈右一圈整整转了半日。也许你认为日本是小国,何至于迷在森林出不来,可是一旦迷路,森林这东西是深得没有尽头的。”

我把他这个忠告记在脑袋里。

“还有,下山的事也最好不要考虑,除非有相当紧急的情况。距有人家的地方实在太远。就在这里等着,我很快会来接你。估计两三天内就能来,两三天吃的已准备好了。对了,可带手机了?”

我说带了,用手指了一下背囊。

他淡然一笑:“那就放在那里好了。手机这里用不上,电波根本到不了,广播当然也听不成。就是说——你同世界完全隔绝。书是尽可以读。”

我忽然想起一个现实性问题:“没有厕所,在哪里方便呢?”

大岛大大地摊开双手:“这广阔而深邃的森林都是你的,厕所在哪里由你裁定。”

第14章 找猫能手(上)

中田一连几天往围墙里面那块空地跑;只有一天因一大早下倾盆大雨留在家做简单的木工细活,此外每天都从早到晚坐在空地草丛中等待下落不明的三毛猫露头或戴奇特高帽的男子出现,然而一无所获。

天快黑时,中田顺路到委托人家里口头报告当天搜索内容——为寻找失踪的猫获得了什么情报,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委托人作为当日酬金差不多总是给他三千日元。这是中田的劳动行情,倒也不是谁定下来的,无非中田乃“找猫名手”的评价一传十十传百传遍整个社区,与此同时一天三千日元的酬金额度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固定下来了。不单单钱,还必须附带什么,吃的也行穿的亦可,另外猫实际找来的时候要作为成功礼金交给中田一万日元。

并非平日总有找猫的委托,因此一个月下来收入也没有多少,但公共费用由替他管理父母遗产(款额不很大)和一点点存款的大弟弟支付,东京都还有面向高龄残疾人的生活补贴发下,靠这笔补贴金维持生活基本无大问题。所以,找猫得到的酬金就成了他可以完全自由支配的钱,且在中田眼里还是个不小的数目(说实话,除了时不时吃一次鳗鱼,还真想不出其他用途)。剩下的钱就藏在房间榻榻米下面,不会看书写字的中田银行和邮局都去不成,因为那里不管做什么都要把自己的姓名和住所写在格式纸上。

中田将自己能同猫说话一事作为独自的秘密。知晓中田能同猫说话的,除了猫们,唯有中田。倘对其他人讲了,势必被视为脑袋有问题。当然,脑袋不好使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脑袋不好使和脑袋有问题毕竟两码事。

他在路旁同哪里的猫说话时偶尔也有人从身边走过,但即使看见了也没怎么注意。老人像对人那样说对动物话不是多么稀罕的光景,所以,就算大家欣赏他能同猫说话,为他那么了解猫的习惯和想法感到惊奇,他也不置一词,只是微微一笑而已。中田老实认真,彬彬有礼,且总是面带微笑,因此在附近太太们中间评价十分之高。衣着甚为整洁这点亦是深受好评的原由之一,尽管贫穷,但中田极为喜欢入浴和洗衣服,再说找猫委托人除了现款酬金还常常送给他自家不要的崭新崭新的衣服。带有杰克·尼克拉斯标记的橙红色高尔夫球服也许很难说与中田相得益彰,但本人当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中田站在门口向当时的委托人小泉太太讷讷地详细报告情况。

“关于小胡麻的事,总算得到一个情报:一位叫川村君的几天前在二丁目围墙里一块大空地上看见像是小胡麻的三毛猫。同这里隔着两三条很大的路,但无论年龄、花纹还是项圈的式样都同小胡麻一致。中田我准备密切监视那块空地,带上盒饭从早到晚坐在那里。不不,这请您不必介意。中田我本来就是闲人,只要不下大雨就没问题。只是,如果太太觉得再没必要监视,就请告诉中田我一声,中田我当即中止监视。”

川村君不是人而是褐花猫这点他隐瞒下来,亮出这张底牌,事情难免说不清道不明。

小泉太太向中田表示感谢。两个小姑娘自从心爱的三毛猫忽然去了哪里以后一直无精打采,饭也不好好吃。很难告诉她们猫那东西原来就是一忽儿不见的玩意儿,可是太太又没有时间亲自跑来跑去找猫,用三千元整雇到每天如此卖力气找猫的人实在谢天谢地。老人样子倒是奇特,讲话方式也别具一格,但作为找猫者声誉很高,且不像是坏人。忠厚老实,这么说也许不合适——看不出有骗人的才智。她递出装在信封里的当日酬金,还把刚刚做好的什锦饭连同煮山芋一起塞进塑料食品袋给了他。

中田低头接过食品袋,闻了一下饭味儿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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