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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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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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车条和瓦圈倒也齐整;没铃、没链子、没车板,可是有闸、有胸蹬子。他围着这辆
破车转了半天,下不了决心。跑了半个城,新车都在四百块以上,旧车根本没卖的。他
曾在杂货店看中一辆推小孩儿的竹车,装一百来斤没问题。细一想又觉得不带劲,摆摊
卖衣服没有一辆三轮做门面怎么也说不过去。还得买。
“想买么?你就说干什么使吧……”委托商行的人冲他走过来。
“摆摊卖服装。”
“得啦,买了没错:你要想拉电线杆子、水泥什么的,我劝你趁早别买,不就是几
包衣裳么!花几十块钱拾掇拾掇,使个五、六年没问题。”
“……怎么不动?”
“闸粘着呢,我给你修修,你买不买?”
李慧泉把钱掏了出来。没有轮胎,推起来“咣啷咣啷”直响。
他从东华门推到东四,又从东四推到朝阳门。一街筒子的人仿佛都在看他,这辆出
奇的破车使他也引人注目。他分辨不出那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是什么意思。他在朝外大街
的车铺配齐了零件,把它推进了神路街东巷十八号院子的大门。锈蚀斑斑的车把上吊着
一个绿色网兜,里面有一包酱牛肉、两只德州扒鸡、一条冻鲤鱼,还有四根猪蹄子和一
瓶曲酒。这是他顺路随意采办的年货。他不管排队,对节日期间吃什么也不大留心。他
眼里只有这辆车。他有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除夕傍晚,罗大妈过来请他到前院吃团圆饭。他正在屋里嚓嚓地锯木条,嘴里叼着
一块扒鸡肉。他说什么也不去。罗大妈嗅到一股味道,把蹲在炉子上的炒菜锅的锅盖打
开,看见了半锅白汤和几只猪蹄。他的吃法不对头。他的饭食里没有一点儿青菜。
他的旧毛衣后部各有一个小碗似的破洞,鞋和裤脚沾了役多锯末。他的头发又脏又
长。罗大妈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但他哪儿也不想去。他着了魔似地锯那些老瘪留下的
木头,想给自己的三轮车做一副漂亮的车板。
电视里春节晚会开播,罗大妈又来招呼他。她说相声演员全着呢,不看可惜。他一
边锯木条一边摇头。
“……我的活儿还没完呢。”
“过了节再干!”
“我心里不踏实,您让我干完了吧……”
“日子长着呢,有劲儿匀着使,大过节的可别累着!”鞭炮声起初还稀稀落落,随
后便一阵一阵地密集起来,到午夜就响成了混沌的一片。李慧泉扔了锯,坐下来喝酒。
猪蹄子纯得很烂,用筷子一拆就散了。味道还行,略微淡了些。他倒了一碟酱油,蘸着
吃。吃着喝着,渐渐地没了滋味儿,舌头有些麻木。
鞭炮的声响大得惊人,里面有着一种啾啾的鸟叫似的声音,后窗户外边有红光绿光
不时地闪进来。
都阔得可以了,都活得挺自在。不知道千千万万的人都在忙什么,乐什么。他乐不
起来。母亲如果活着,该是包饺子的时候了。母亲包的饺子很小,牛奶糖似的,他吃起
来一口一个。他爱吃饺子。
在劳教大队第一次过春节时,他一顿吃了七十六个饺子。吃过以后一下午坐不下来,
绕不下来,绕着小操场不停溜达,想起这件事,他仍旧乐不起来,炖烂的猪蹄子格外粘
手.涂了一层猪鳔似的,酒喝得有些浮躁。
他来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不冷,也没有风,空气五彩纸纷、远近到处是爆炸声。两
米来宽的窄院子橡一口井,上而是火花飞溅的黑蓝的天幕。邻院的录音机开得很响,一
个女人唱着动听的歌曲,是那种永远也听不清歌词的歌曲。他以为那一定是个丑陋的发
胖的女人。他在电视上见过这些货色。
她们嗓子不错,笑得也不错,但丑陋毁了她们,她们在屏幕上摇头摆尾,挤眉弄眼,
加重了她们自身的丑陋。歌曲也因此变成了某种动物的叫声或呻吟。只有那些漂亮的女
人才配在电视里露面。漂亮的女人很少。
他不喜欢接近女人。但他脑子里不时浮现出一些美丽的女人的面孔。他不记得在哪
儿见过她们,所有这些面孔叠在一起,使他分辨不清。她们是一种内容明确的物体。在
某些微妙时刻,他渴望活跃在脑海里的这些东西按照他的意愿行动。他讨厌她们。在现
实和幻想中,她们都不想受他的支配。
他无能为力而又自惭形秽。他知道自己不行。
李慧泉想起了淫荡的墙壁。公共厕所刷了白灰却伤痕累累的墙壁。那些在欲望的轰
击下摇摇欲坠的残破的墙壁!在那里,荡然的奇想和排泄物意外地和谐相处,使人在自
身的肮脏面前无处躲藏。李慧泉深知自己无处躲藏。孤独的除夕夜,他在那面无形的墙
壁上勾画出一系列大胆的联想。他并不讨厌她们。他一向讨厌的也许是他自己。他从十
四岁开始就讨厌自己了。那年暑假前夕的大扫除之后,他在六十八中教学楼三层的男厕
所里无师自通地干了那件事。他在挡板后面大汗淋漓,满面通红。他为自己身体的奇妙
变化和失去控制而心惊肉跳。他始终想着一张面孔,这张面孔一会儿是他的同学罗小芬,
一会儿是他们班的语文女教师。他掉进了深渊,他没有向任何人讲过这件事,也未能阻
止这件事继续发生,他有时很爱惜自己的身体,有时恨不得毁了它。他用疏远女人的办
法使自己受到惩罚,但这样并不能减轻他对自己的轻蔑。他在朋友堆儿里有不近女色的
声,他不会心平气和地用下流语言去描述女人,可他知道自己地里是个什么东西。他像
小偷一样,通过自身的幻觉间接地窃了女性的温柔和激情,他在骨子里是尊重她们的。
他甚至有怕她们。他对女人的态度,在方叉子、老瘪他们眼里一定是个柄。但他就是放
肆不起来。他宁肯用杂面杖去砸一个狂妄的类,也不愿在女人身上动一指头。方叉子居
然强奸一个卖花生儿的农村妇女,在他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他有别的办法。令人烦恼,但是可以适当满足,而且隐秘、全、简便。劳教大队的
农田里有数不清的背阴角落,小树林、玉地、渠埂后边、挖过沙子的土坑。注视他的只
有天和地。那时他已经不再想念罗小芬,他的单相思毫无目标。他听命于某种性。他知
道自己会一直往前滑,滑到哪儿去却茫然不知。他仿看见有个魔鬼在不知疲倦地玩弄他,
羞辱他,但他无力抗拒,他疲乏了。鞭炮声由高潮跃进了低谷,零星的巨响把黑夜托得
更加宁静。别人也乐够了,吃够了,弄够了。城市在黎明前开始沉睡。他感到怅然若失。
他没有对手。走出幻想,他找到一个明确的值得眷恋的女人,他仍旧没有想到罗小芬,
她是那个人。
解教之后,他还没有见过她,她利用寒假陪着男朋友去哈尔滨了。她的男朋友是师
范大学的助教,她是数学系的研究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罗大妈说他们“五.一”结
婚,口气是骄傲而幸福的。
他跟罗小芬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读小学和中学。现在已经毫无关系。人家在哈尔滨
看冰灯,他在神路街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干出卑鄙而伤感的勾当。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命
运一直在嘲弄他。
正月初一,他一整天都在拾掇他的三轮车。初二,他骑着它上了街。他在车板下面
设计了两个小抽屉,自以为很新颖。他到人们告诉他的几个批发站转了转,想认认路认
认门面。所有的批发站都是初五上班,商量过似的。他在初五以前无事可做。
他给薛教导员写了封信,发出后在邮局附近的书摊上买了一本《古墓尸魂》和一本
《美女蛇》。他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吃香蕉。他在节日期间吃了八斤香蕉,吃得肠子
很滑,老想上厕所。
书写得挺好,可看过就忘了。他再看一遍。第二遍和第一遍一样新鲜。他喜欢那些
貌似胡说八道的情节,他喜欢里边把女人的那个比喻为蘑菇。他喜欢的地方很多。书像
是为他写的。扔了书,他觉得四壁过于空荡,过于苍白。他吃香蕉,骂写书的人是王八
蛋。时间走得迟缓。今天和明天大概没有区别。有区别又怎么样呢?大老鼠和小老鼠之
间的区别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它们都丑陋而狼琐。
李慧泉在东大桥路南的便道上占了一席之地。这是指定售货点,水泥砖上有白漆标
的号码和两平方米左右的一个框框。框框连着框框,有的有人,有的没人。他把摊架子
搭好,蒙严摊布罩。三轮车成了柜台,人像是进了小帐篷。背后是铁栅栏和红绿灯,左
边不远是东西人行横道,右边不远是南北人行横道,前方是东大桥百货商店的停车场。
他呆的地方处在旋涡的边缘,人流涌来涌去,几乎无法停顿。没有哪双眼睛对他的商品
表示欣赏,人们刚刚从节日的疲劳中摆脱出来,每张脸都显示着漠不关心和厌恶。他的
摊标号码是:摊群南—025。一个无精打彩的数字。
他是一百米以内第二十五个贩卖服装的人,卖杂食杂品的是摊群北,在马路的另一
边,那儿至少有六个烤白薯的大铁饼和十几位卖冻桔子、烂香蕉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
冻得直流鼻涕,仍旧想在西北风里榨点儿什么出来。那模样让人欲怜无怜。
李慧泉的摊子上突出的是绿。一包军大衣八件。架子上挂着,三轮上摆着,自己还
穿了一件。批发部那个老家伙黎了他,军大衣、兔毛衫、旅游鞋都卖不动。唯独二十顶
老头帽儿一抢而光。这老头帽儿显然是人家搭配给他的俏货。批发价三块一。第一顶以
四块钱卖出,卖到最后那顶他收了六块二。没有人教他。他收了第一位顾客的钱就立即
得到了某种暗示。人在钱面前不能胆小,也不用客气。信口开河地报价使人品出一种说
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眼神仿佛突然之间利索了,清爽了。他有了可以支配的东西。他后
悔没有留一顶老头帽儿自己戴,三K党似的只露出两个眼睛,这模样很适合做买卖。这
也符合买卖人的真实心境。
李慧泉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神秘感。和那位卖糖葫芦的老人一模一样的神秘感。老
人在东大桥百货商店门口迎风站着,好几个小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光顾的人不多,但
不是没有。李慧泉不想再看他,终于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深圳美佳牌旅游鞋!旅游鞋,美佳牌,深圳出品的啊……”他把许多人吓了一跳。
起初他在东华门和前门外听到这种吆喝,一直担心自己开不了口。他以为这一定很难。
他还担心自己不会像别的小贩那样应付自如。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少女蝙蝠衫!快来瞧快来看……”
他又吼了一声。难听极了,但没有人再惊讶。人们在几秒钟内就适应了他的怪叫。
即使狗吠猫鸣,也会在这种适应性面前显得平淡无奇。那么他还担心什么呢!
“少女蝙蝠衫!少女穿上最好看……”
他想骂人。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引人注意的办法。一件兔毛衫也没卖掉,一双旅游鞋
也没出手。从上午到吃晚饭只卖了二十顶帽子。右边摊位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好像很羡慕
他。她站得比他时间长,可是只卖掉一双袜子和两块手绢。左边摊位上一个顶多二十岁
的小伙子为卖一件皮夹克差点儿没跟顾客打起来,人家说夹克是人造革的,他说是羊皮,
人家摸了摸说是外国进口的人造革,他就急了。
李慧泉看了看,的确是羊皮。但他没有劝架。他不想管闲事。小伙子给他烟抽,他
没接。他自己抽烟时,也没打算递过去。他不准备跟任何人套近乎。凡是生人都得提防。
他最后一个撤离摊位。那是九点钟,百货商店关门半小时之后。停车场一片漆黑,
路灯朦胧昏暗,不能指望再有一个人停下来看货了。他开始收拾三轮。停车场对面的一
辆三轮也在收摊,是两个人。
他们到最后关头仍旧不甘心,噪音里有一种绝望情绪。
“尼龙袜,处理!八毛一双……”
“八毛一双嘿,处理尼龙袜,不买没了啊!尼龙袜……”
那辆三轮由便道颠上马路,向呼家楼方向驶去。一个人骑,一个人挥舞着袜子跪在
车上。绝望是短暂的,快乐已经爆发,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亢奋地游动,夜风为之活泼。
“避孕套!八毛俩……”
“避孕尼龙套,有红有绿了嘿,不想头请您嗅一嗅看一看了嘿!”
“谁要避孕套!有大有小,有松有紧,男女皆宜了嘿……打你小丫头养的,你过来:
你说干吗使?
操你大爷使!”
三轮车拐进楼区不见了,李慧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话更难听,可想骂骂不出
来。心里哗哗地过凉气。脑袋后头却烫得要命。这是异常熟悉的感觉,无数次斗殴都跟
它有关系,他想起了衡面杖。
他想揍那两个卖“避孕套”的人。他们太狂,而且比他快活。他卖帽子肯定赚了,
但他一点儿也不高兴,第二天卖出一条围巾。
第三天什么也没卖出去。
第四开设摊才半小时就卖了四件军大衣,那是四个刚到北京的南方木匠,他们出了
北京站就打听呼家楼的木匠市场,走到东大桥时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李慧泉的棉大衣救
了他们。他们的钱轻而易举地流进了李慧泉的腰包。他本来干得心灰意懒,这一下深受
木匠们的启发。要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必须得有无穷的耐心。当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
不能紧张,不能泄气,宁肯装死也不能跑掉!因为,谁也保不定在哪一会儿,机会和运
气就不知不觉地朝你爬过来了。
李慧泉想,人不能总是倒霉吧?

第四章

二月上旬,他的生意格外好。他从顺义县柳树屯服装厂搞到二百条西式短裤,卖得
很俏。这个村办小厂的厂长是薛教导员的远房表弟。薛教导员在给表弟的信中称李慧泉
为“我的一个朋友”。
可能是怕表弟不大方,也可能是怕伤了慧泉的自尊心,这信是夹在给慧泉的信里寄
来的,由慧泉带到了柳树屯,表弟对表哥的朋友很客气,一下批了二百条短裤。李慧泉
起初有些瞧不上这些东西,拿到东大桥才知道撞对了路子。咔叽布短裤档瘦兜多,式样
不分男女、颜色是深灰和浅灰。
他做梦也想不到、喜欢它们的竟是那些十八、九岁的姑娘。他把软绵绵的短湾卖给
她们,客给她们,内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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