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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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云头-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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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阮卿夤夜进宫,所为何事?” 
    阮雪臣掀袍跪下道:“臣曾对圣上说起,有一位族兄教我养我,有如生父。如今兄长有疾,臣请还禄位于君,还乡侍奉兄长。” 
    赵珋沉默地以指节轻叩着御案。小太监见夜风微凉,静悄悄地将门阖上。阮雪臣当即冷冷地瞥了一眼过去。 
    “啊啊,全恩,让门开着。” 
    雪臣便又低眉垂目作恭顺状。 
    赵珋叹了口气,道:“阮卿不用寻理由了。你不愿呆在京城,朕知道。”小心打量着他神色,道,“上回耶律赤节那件事,咳,朕,朕也是一时气糊涂了。” 

    雪臣平静道:“圣上对臣,惟有恩情。臣绝无怨怼。” 
    赵珋看了他一会儿,道:“朕明白了,是萧……端州王他,他强行霸道……阮卿受了委屈了。” 
    阮雪臣斩截道:“不是。” 
    赵珋便揭过不提,苦笑一声:“你也知道,就算朕准你回乡,端州王他若是作梗……” 
    “圣上放心,他不会。” 
    赵珋细细看着眼前的人,修长的身子,谦恭的姿态,细致的眉眼,从今以后便见不着了。可怜他只亲近过一回。 
    转眼瞧见了案上的东西,赵珋忽然叹息似的道:“朕准你。要去,要回,朕都准你。阮卿,来陪朕用一点宵夜。”见他依旧跪着,便道,“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是重逢之日了。” 

    阮雪臣略一迟疑,还是起身坐了下来。 
    案上只有一个小酒壶,一碟动了几颗的盐水花生米,雪臣进屋的时候便看见了。 
    “圣上如此简朴。” 
    赵珋嘿声道:“照宫规,过了时辰便不能再吃东西。若是临时起意,叫人弄了什么,以后他们必定夜夜都要备着,唯恐朕又要吃。想想就麻烦。”给萧图知道,又要挖苦他。 

    雪臣点点头,拈了一粒花生慢慢嚼着。 
    “这是全恩偷偷给朕弄来的……不过,这偷食的滋味,倒是格外的好。” 
    赵珋倒了酒要劝,然而案上只有这一个杯子,必定是赵珋自己用的。阮雪臣闻到那股甜腻的气味,忽然一阵反胃,掩鼻道:“臣身有不适,遵医嘱不可饮酒,圣上恕罪。” 

    赵珋还当他是警觉,只得自己喝了一口。 
    他未必没有灌醉了阮雪臣一亲芳泽的意思,只是这偷来的酒是甜水样的甘醴,醉不了人;而且……萧图只怕会活活抽死他。想到这个,赵珋面上便讪讪的,含恨又喝了一大口。 

    与阮雪臣对坐着吃家常东西,热酒落肚,赵珋便有几分轻飘,道:“萧图待你不好么。” 
    阮雪臣正色道:“臣只是思乡情切。” 
    “阮卿这样的年纪就要致事还乡,也太可惜。”赵珋大嚼了一会儿,道,“按例外放不能回原籍。去邻近的……常州府罢,找个小地方做县令如何?” 
    他这样说,大出阮雪臣所望。那里是秦攸的家乡所在,那小子若是知道了,也会欢喜。雪臣呛了一下,道:“臣谢过圣上。” 
    赵珋见他始终一本正经,不肯泄一句真话,心里实在痒得很,又压低了生意道:“朕什么不知道,渔白何须这般藏着掖着?朕都不与你见外,你这就要走了,还怕个什么?……你悄悄告诉朕,是不是受不了姓萧的?” 

    阮雪臣深吸了口气,道:“端州王一心为民,实乃国之栋梁,臣心甚感佩。然而端王与臣私交不深,臣不知该说什么。” 
    赵珋听这满篇冠冕堂皇的套话,失望得很,只得咳了一声,道:“唔……吃菜,吃菜。” 
    阮雪臣又尝了两颗花生米,道:“不敢惊扰圣上歇息,臣请告退。” 


    雪臣前脚刚走,赵珋脸上兴奋之色难掩难藏,挥手道:“快宣,宣萧图进宫见朕。” 
    全恩缩在一边瞧着自家主子,见他一面摸着嘴唇在屋子里来回踱圈儿,一面津津有味地打腹稿: 
    “小萧,他走啦。他不要你了。” 
    “我看阮爱卿的意思,心里头啊,根本就没你这个人。” 
    “他不要你了。他说不想看见你,回江南娶妻生子去了。” 
    “他说起你来,那个厌恶的神色……啧啧,朕瞧着都替你心冷哪。” 



    48。 
    萧图大大方方坐着,面上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神色。 
    赵珋说到一半,停了一停,转身偷眼去瞧,就见萧图垂着眼睛,唇边若有若无地带了一分笑意;蓦然抬眼瞥自己时,连那一丁点笑也没了。 
    他见了这模样,心里越来越虚,声音便渐渐地小了下去。两人在这小小的佛堂里一坐一立,却没了声息。 
    “怎么,说完了?” 
    萧图刚从猎场回来,手上还带着引弓用的白玉扳指,慢吞吞地抚玩了一会儿,道,“圣上这大半夜的,把小王宣进宫,就为了说这个?” 
    赵珋有些发慌,悻悻道:“不错。那个,总而言之,阮爱卿说,你拦也没用,就是死给你看,也非走不可。” 
    萧图轻飘飘道:“呵。”顿了一顿,道,“这泼妇样子,只怕阮大人做不出——倒像是某人的做派。” 
    赵珋磨了磨牙,却不敢再说什么。他同萧图从小到大,再傻也看得出眼色,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撩拨下去,便道:“咳,朕要歇着了。” 
    萧图瞅了他一会儿,起身慢慢地掸了两下袍子,道:“圣上连轻重都不知道么。升降个把闲职……这种芝麻大的事,何必找本王。”看也不看他,直接出门去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天边隐约现出青白色流云的轮廓来,想来离日出也不远了。萧图坐在马背上,懒得问从人时间,松了马缰,由它缓缓行去。 
    夜市未收,已经又摆上了早市,挤挤攘攘,一直排到御廊上。除了吃食,便是各种真的假的小玩意儿,摆了一地。一个小贩原先蹲在地上将那堆零碎东西一一摆开,摆到一半,见了车马,才躲到后头去,地上便丢了一摞细细的竹套圈儿。 

    若是往日,萧图大约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今日却走了神。 
    “我看进眼里的东西,绝不会只试了两次,容易就放过去。”这般的话,如今想起,就是一个笑话。他不曾勒马,只一个怔忡,马便一步不停地走过去了。 

    赵珋的话有多少水分,用膝盖也猜得出来。然而谎言也是有意义的。剥开赵珋的谎言,他想得出阮雪臣的原话。 
    那个人一贯就是这样的,“不是”“不要”“没有”“胡说”,再加一句“谁喜欢你”。除了各种各样的否认,他什么也逼不出来。他可以把一切摊开在那人眼前,可是只要那人不肯看……他没有办法逼他睁开眼睛。 

    萧图笑了一声。什么探花,分明笨得猪一样。 
    也罢。就让他去好好想上一想。想个三年五载——一年半载,他就是笨得出蛆,也该想明白了。 
    还有那一盒子厚礼。老许绞尽脑汁,给了一堆牵强附会的典故,恨不能将画师的生辰都拿来拆解;每隔一日,便送上两页新编出的注解。 
    萧图却日渐通透了:要什么解释?总不过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阮雪臣回到府中,秦攸仍然点了灯,在他屋里候着。他听说了赵珋准他们回江南的话,果真挺开心,却比阮雪臣料想的要淡得多。 
    雪臣面有疲色,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想独自歇下。秦攸一贯就话不多,今日尤其乖得出奇,默默看了阮雪臣一会儿,老气横秋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就要回自己房里去。 

    到得门边,忽听阮雪臣在背后道:“你早些睡,我们……我们兴许明日便走了。” 
    “嗯。” 
    秦攸应虽应着,替他阖上门的那一刻,黑幽幽的眼睛在灯火里一闪,却有些微的忧色。 
    他被压着读多少书,骨子里依旧是个武人,说不上什么道理,却是极相信直觉的。剑一出鞘,不须沾身,只要听着它划过风的声音,便知道能叫对方的血溅出多远。 

    秦攸忽然觉得,阮雪臣急成这样,这一趟走不走得成,难说得很。 

    阮雪臣晓得这最后一夜的难熬,却不晓得难熬成这样。 
    辗转反侧,始终在梦魇里浮沉。到了天将明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知道并不单单是心里难受,而是自腰腹一阵阵地冷上来,牵得半边身子都疼。勉强撑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人像是躺在冰上,辣豁豁痛进骨里,换了多少姿势也暖不回来。六月的天气,何至于这样。 

    雪臣渐渐清醒了,坐起身,想把脚边的薄被拉上去盖严实。才刚一伸手,腹中一阵剧痛,竟是眼前一黑,半个人都立时痛得僵住,动弹不得了。 
    就这般在漆黑的帐中熬了半晌,仿佛血一点一滴又开始流动,眼前厚厚的云翳稍稍散了些。雪臣不敢再乱动,忍着疼,极慢极慢地躺了回去。倒到席上的时候,累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原想延捱到天亮,眼下先迫着自己快睡,兴许睡着了便不会觉得了。可是那痛却是不肯被他这样糊弄过去的痛,不屈不挠地一遍遍将他从无痛无觉的黑甜乡里驱赶出来,叫他知道这一夜是绝对不能安生的了。 

    虽然冷得哆嗦,而额上麻痒痒的,是汗水淌下来。最可怖的是,腹中好像有东西在动。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按在小腹上。那里微弱却不容置疑的动静让他悚然放开了手。如此明晰,竟然不似往常的噩梦。抓着薄被的手松了又紧,他等这一波疼痛过去,略略好受些,试了一试,却还是直不起身。 

    万般无措,阮雪臣抽息着唤了一声秦攸。隔了一会儿,才想到他在别院,只怕听不见。 


    49。 
    秦攸明白阮雪臣心绪不佳,才留他一人清清静静。然而在枕上翻腾半夜,偏又害怕起来:那人若是忽然想通了,果真舍不得姓萧的,他该如何?总不能学山贼将阮雪臣捆起来套了袋子,丢马背上劫走。 

    这般胡思乱想着,时而觉得他更宠自己,时而觉得他更在意萧图,正在苦闷之间,骤然想起连爹梦中都唤阮雪臣,却不知道雪臣是怎么想。这一来,吓得一点睡意也没有,忧心忡忡地枕着手,盯住帐顶发呆。 

    万籁皆寂。远远的院墙外有猫儿凄然叫了两声,又没了动静。他想到出神时,忽然耳根轻轻牵动了一下。 
    只稍稍一愣,秦攸也不及多想,抓过床头的剑就跳起身。 

    阮雪臣伏在席上,又苦苦捱了一会儿,试着改叫了一声庆儿,却更不敢指望那小东西。还没叫出第二声,秦攸已经撞开门扑到了枕边。 
    “怎么了?” 
    雪臣脸色煞白,看到他却终于松了口气。秦攸被他抬眼时候的模样吓了一跳,拨开他被冷汗弄湿的额发,轻声道:“不舒服?哪里?” 
    “肚子……” 
    “嗯?” 
    “……想喝热水。” 
    秦攸从琉璃暖瓶里倒了一杯,看他起身艰难,便想以口哺送。雪臣虽虚弱,却摇头坚持自己喝。秦攸看着他喝下两杯,担忧道:“你说肚子疼?” 
    雪臣不置可否,只道:“冷得很。”就像是一个梦魇,长久地向他投着暗影。最初还似真似幻,慢慢拨云去雾,日渐成真,再由不得他不信。阮雪臣眼里空茫茫的,先是看着秦攸的衣襟,又转脸看着床壁的雕花。 

    秦攸用薄被将他裹严实了,自己爬上床去,连人带被子抱住。隔了一会儿,感觉不到雪臣的温度,便又悄悄钻进被中去,自然而然地,手心便贴到他小腹上。 

    秦攸身上很是暖和,教阮雪臣冷不丁颤了一下。他放在肚子上的手也热,疼痛立时便去了一半。雪臣心虚,原还想将他手搬开,可是却舍不得那热度,握住秦攸手腕的指头,慢慢松开了。 

    秦攸感觉到阮雪臣在臂中不再颤抖,还悄悄贴紧了自己的胸膛。 
    然而闭了一会儿眼睛之后,他的气息仍然没安稳下来。 
    “我去请大夫?” 
    阮雪臣打了个哆嗦:“不,不,我躺会儿就好。” 
    秦攸沉默了良久,道:“你是不是知道是什么病?” 
    阮雪臣急促地吸了口气,顿了一顿,一路向上摸到秦攸的手肘,低道:“秦攸……我可能是怪物。” 
    秦攸叹了口气:“雪臣哥哥。” 
    阮雪臣微弱地摇头:“我太蠢……害了我大哥,也害自己。” 
    秦攸揽紧了他,小声道:“你若是怪物,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去山上过日子。” 
    话说出口,发觉自己同阮雪臣一样犯起痴来,秦攸笑了一笑,道,“原来你有哥哥?” 
    “嗯。” 
    秦攸不敢在这个时候问他哥哥还好不好,便轻轻揉了揉他的小腹,换了话头道:“这里疼么。” 
    “……睡吧。” 
    他越是想瞒过去,越是一波疼得厉害,腹中隐隐又动了一下。 
    秦攸手正搁在上头,“嗯?”了一声,挑眉奇怪道:“雪臣哥哥,你的肚子里头,长了什么东西么?” 
    雪臣咬牙道:“快睡。” 

    许融捧着两张纸,在门口停了一停,才走进萧图的书房。 
    “放桌上罢。又教你费心了。” 
    “不敢当。” 
    这个人家世怎样,因何在此,王府里没几个人说得清;生得很是单薄,一双弯弯的笑眼,一肚子杂学,倒合萧图的脾胃。 
    他放了东西,只是踌躇着不走。萧图看了他一眼,道:“许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许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咳了一声,道:“在下是想说,王爷教我解的这个哑谜……只怕不是个哑谜” 
    萧图停了笔,道:“你若是手上有正经事,只管去忙。这件事差不多了,可以不必再猜下去。” 
    “王爷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送这些东西的人,恐怕并不是想出难题给王爷猜。” 
    萧图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或许吧。” 
    “在下斗胆,猜测此人并不像王爷说的,是拒绝投入您麾下的清客。” 
    萧图拿起桌上那两页跟往日差不多的东西翻了翻,抬眼饶有兴致地望着许融道,“那该是什么?” 
    “在下继续斗胆……此人或许,是拒绝王爷求欢的美人。” 
    萧图垂目想了想,道:“其实这两个差不了多少,还不是不肯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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