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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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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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便在宿舍附近的小店里买上三两个面包揣在怀里。不过,这样太花钱了,因此,多数人空着肚子去上班,一直干到吃午饭。菲利普吃了点牛油面包,喝了杯茶,一到八点半,又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接着,他便机械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这工作单调乏味,也很累人。几天之后,他的两条腿疼痛难熬,站都站不住,那厚厚的柔软的地毯更加烧脚,使之疼痛钻心,到了夜里,脱袜子都很疼。对此,店员们都是怨声载道。招待员伙伴们告诉他,说两脚不住地出臭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光了。跟他住在一个寝室里的那些人也同遭此罪,为了减轻疼痛,他们睡觉时把脚伸在被窝外面。起先,菲利普简直一步都难挪动,接连好几个晚上,他只得呆在哈林顿宿舍的起居室里,把脚浸在冷水里。在这种场合,他唯一的伙伴就是贝尔那孩子,因为他常常留在宿舍里整理他搜集来的各种邮票。他一边用小纸条捆扎邮票,一边嘴里老是一个劲地吹着口哨。

104

每隔一周的星期一,莱恩公司都要举办一次社交晚会。菲利普来后第二周就碰上了。他跟部门里的一位女同事约好一同前往。

“对她们要迁就一点,”那位女同事对菲利普说,“就跟我对待她们那样。”

这位女店员叫霍奇斯太太,是个年纪四十有五的半老徐娘,头发染得不三不四,黄脸盘上网着一根根细小的血管,泛黄的眼白衬托着淡蓝色的眸子。她对菲利普颇感兴趣。菲利普进店还不满一个礼拜,她就唤起他的教名来了。

“这样做的结果,你我心中都有数,”霍奇斯太太接着说。

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她本来不姓霍奇斯。可说话间,她三句不离一个“我那口子密司脱洛奇斯①”。她丈夫虽是个有资格出席高等法庭的律师,可待她却粗鲁极了。她可是那种自由惯了的女人,于是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她那口子。不过话得说回来,她可尝过有她那口子挨着自己坐在她的马车里的滋味,亲爱的…她叫谁都是亲爱的——因此,他们家吃饭总是很迟。霍奇斯太太习惯用她那根硕大无朋的银胸针针尖剔牙齿。那根胸针打成鞭于和猎鞭交叉的形状,中间还有两个踢马刺。菲利普在这陌生环境里感到很不自在。店里的姑娘们都叫他是“傲慢的家伙”。有一次,一位姑娘叫他一声“菲尔”,可他却没意识到她是在叫自己,所以没有搭理。那姑娘猛地把头往后一仰,骂他是只“骄傲的公鸡”。第二次两人见面时,那姑娘正经八百然而话中带刺地喊了他一声凯里先生。那姑娘名叫朱厄尔,不久将同一位医生结婚。她的女伴们从来没见过那位医生,可她们却一个个都夸他一定是位绅士,因为他送给了朱厄尔小姐很多讨人欢喜的礼物。

①这位太太把“Mister Hodges”说成“Miste…odges”,把“H”吞掉不发音,两词读成了一个词。

“听了她们的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亲爱的,”霍奇斯太太开导菲利普说。“我过去经历过的事儿,你也得经历经历。她们那些姑娘也可怜得很,懂的东西也不比别人多!你放心吧,不管她们说你什么,你都不要见气,到时她们会喜欢上你的。”

社交晚会是在地下餐厅举行的。餐桌被推在一边,腾出地方让大家跳舞,而小桌子摆得整整齐齐,供人们轮流玩惠斯特牌戏。

“公司里的头头们早早就到会场去了,”霍奇斯太太说。

霍奇斯太太介绍菲利普同班奈特小姐认识。班奈特小姐是莱恩公司超群出众的美人。她是衬裙部的进货员。菲利普走进会场时,她正在同男用针织品部的进货员交谈着。班奈特小姐身材敦实;脸盘又宽又大,上面涂抹着厚厚的脂粉;胸脯沉甸甸的,大有撑破胸衣之势;亚麻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穿着过分讲究,不过收拾得倒还利落,浑身上下一袭黑色衣服,领头高高的。手上戴着光洁的手套,连打牌也不脱。颈脖上套了几条沉重的金链子,双腕戴着手镯,耳朵上挂着两个圆圆的头像垂饰,其中一个是亚历山德拉女王的头像。她手里拎一只黑色的缎子提包,嘴里不住地咀嚼着牛皮糖。

“见到您很高兴,凯里先生,”她说。“您这是首次光临晚会,对不?我想您有点儿局促,不过没必要这样,真的没必要。”

班奈特小姐为了不使人们感到拘束,真是费尽了心机。她不停地拍拍人们的肩头,随后爽朗地哈哈大笑。

“我不是个淘气鬼吧?”她失声叫着,同时把脸转向菲利普,“您对我一定会有看法吧?可我就是忍不住呀。”

凡是来参加晚会的人都到了。绝大多数是年轻店员,其中有至今尚未找到女友的小伙子,也有还没找到可心的小伙子陪自己外出散步的妙龄女郎。有几个年轻人,一副绅土派头,身穿普通西装,佩着雪白的领带,表袋里装着块鲜红的手帕,一个个跃跃欲试,准备在此大显身手。他们有一种忙忙碌碌然而又心不在焉的神气。有的表现出一副信心卜足、踌躇满志的样子,而有的却心急如焚,用一种热切的目光不停地左顾右盼着。不一会儿,一位浓发如云的女郎坐定在钢琴边,十指敏捷地掠过琴键,发出一阵嘈杂的声响。观众们安静下来后,她目光朝四下里扫视了一遍,然后报出歌曲名:

《俄罗斯兜风歌》

那女郎动作灵巧地把铃铛系在手腕上,这当儿,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她报以一笑,随即弹出一曲激越昂扬的曲调。结束时,掌声四起,而且比刚才更为热烈。待大家静下来后,她又演奏了一段描绘大海的小品。只听得一连串轻微的颤音,象征着浪涛拍击海岸;那轰鸣般的和音加上猛地一踩强音踏板,表示暴风雨的来临。此后,一位先生出来唱了首叫《跟我说声再见》的歌,接着又不得不加唱一部催眠曲》。在场的观众鉴赏力高雅,一个个热情洋溢。他们使劲为每一个表演者鼓掌,直到表演者同意加演节目为止。这样,也就没有人会生有厚此薄彼的猜疑。班奈特小姐大模大样地来到菲利普的跟前。

“我相信,您不是会弹琴就是会唱歌,”她狡黠地说。“这从您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恐怕我啥也不会。”

“连朗诵也不会?”

“我可没什么拿手好戏。”

男用针织品部的进货员倒是位有名的朗诵家。他手下的那些店员一个劲儿地点他出来给大家表演朗诵。他们没费多少劲敦促,他便朗诵了一首富有强烈悲剧气氛的长诗。朗诵的当儿,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一只手搭在胸口,看上去是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可最后一行诗句泄漏了全诗的主题,原来是说他晚饭没有吃到黄瓜。观众们听后报之以一阵哈哈笑声,不过这笑声有点儿勉强,因为大家对他这首长诗都耳熟能详了。班奈特小姐既没有唱歌,又没有演奏,也没有朗诵。

“喔,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小把戏,”霍奇斯太太解释说。

“哟,你就别拿我开心啦。不过手相术术和超人的视力方面的事儿,我是知道一点儿的。”

“哎唷,快瞧瞧我的手,班奈特小姐,”班奈特小姐手下的姑娘们争先恐后地喧嚷着,一个个急于讨她的欢心。

“我可不喜欢相手,我真的不喜欢。我曾经对人们说过不少可怕的事情,可后来都一一应验了,这使人变得有点儿迷信了。”

“哦,班奈特小姐,就看这一次。”

一小群人团团围住班奈特小姐。她神秘地讲着有关好人和坏人、一封信里的钞票以及旅途的种种趣闻逸事,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阵尴尬的尖叫声、开心的格格笑声、伤心的欷嘘声和赞叹的欢呼声,还有人因害羞而把脸涨得通红。最后,她讲得粉脸上暴出一颗颗硕大的汗珠。

“瞧我,”她说,“浑身上下汗出得像下雨似的。”

晚饭九点开始,免费供应饼子、面包、三明治、茶叶和咖啡、不过谁想喝矿泉水,得自己掏腰包。年轻人豪爽洒脱,常常敬请女土们喝姜汁酒,而女士们出于礼貌,总是婉言谢绝。唯独班奈特小姐偏偏爱好喝姜汁酒。在晚会上,她总要喝上两瓶,有时甚至喝三瓶,不过她都坚持由自己付钱。那些年轻人就喜欢她这种痛快劲儿。

“她这个老姑娘就是怪,”人们说,“不过,请注意,她人可不环,跟有些女人就是不一样。”

晚饭一吃过,人们就开始玩起升级惠斯特牌戏来了。眨眼之间,餐厅里甚嚣尘上。当人们从一张餐桌移到另一张餐桌时,那叫喊声、欢笑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班奈特小姐觉得身上越来越热。

“瞧我,”她说道,“浑身上下汗淋淋的。”

不久,一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站起来说,如果大家还想跳舞,那最好得抓紧时间马上就开始。刚才伴奏的那位女郎一屁股坐在钢琴前,抬起一只脚,毅然决然地踩在强音踏板上。她弹奏了一曲柔和恰神的华尔兹舞曲,用低音打着节拍,同时还隔一会儿就用右手按一按高八度音栓。她还变着法儿,两手交叉地用低音弹奏乐曲。

“她弹得棒极了,对不?”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更棒的是,她从来没上过学,这全凭她耳朵听来的。”

班奈特小姐喜爱舞蹈和诗歌甚于其他一切。她的舞跳得很好,舞步轻缓,双眸流露出一种神情,仿佛她在悠悠沉思。她谈论起地板、热气和晚饭,说话间上气不接下气。她说波特曼宿舍里的地板是全伦敦最高级。的,她就喜欢上那儿去跳舞;那儿的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妙人儿,她才不愿跟那些自己一点不了解的人跳舞呐。嘿,要是那样的话,可能招人嘲笑,自己还不知为了什么呢。差不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跳得很出色,都玩得非常痛快。一个个跳得满头大汁,那此年轻人的高领头被汁水泡软了,耷拉了下来。

菲利普在一边袖手旁观。此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感袭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孤单寂寞,简直难以忍受。他并没离开晚会,因为他怕显得太傲慢。于是他跟姑娘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但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悲戚。班奈特小姐问他是否有女朋友。

“还没有呢,”菲利普微笑着作答。

“哦,嗯,这儿姑娘多的是,有你挑的。她们中间有些是非常好的体面姑娘。我想要不了多久,你会交上女朋友的。”

她目光狡黠地注视着菲利普。

“对她们要造就一点,”霍奇斯太太说,“我刚才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晚会到十一点钟光景才散。菲利普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和别人一样,他也把酸痛的脚放在被于外面。他使出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去想眼下过的这种生活。此时,耳边传来那个大兵的轻微的鼾声。

105

店员的工资由秘书每月发放一次。到了付工资那一天,一批批店员从楼上用过茶点下来,走进过道,依次排在候领工资的长蛇阵队伍后面。队伍齐整,犹如一长队排在美术馆门前等候购票的观众。他们一个个地走进办公室。秘书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前摆着几只盛放着钞票的木匣子。他喊了一声店员的名字后,用怀疑的目光瞥上店员一眼,随后目光敏捷地对着一本帐簿扫上一眼,嘴里读出应付的工资数,信手从木匣里取出钞票,一张张地数进手里。

“谢谢,”秘书说。“下一位。”

“谢谢,”领得工资的店员回礼道。

接着,那店员便走到另一位秘书跟前,交付四先令的洗衣费和两先令的俱乐部费,如被罚款,还得交上罚款。然后离开办公室,握着余下来的几个钱,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在那儿一直呆到下班。跟菲利普住在同一宿舍的人大多都欠那个卖三明治的妇人的债,因为他们一般都买她的三明治当晚饭。她是个有趣的老太婆,体态臃肿,一张宽阔的脸,红光焕发,乌黑的青丝分成两络,利落地分伏在额头的两旁,其发式同早期画像中的维多利亚女王一模一样。她头上总是戴一顶黑色的无边软帽,腰间系条白色围裙。衣袖管总是高高地卷在胳膊弯里。她就用那双肮脏、油腻的大手切三明治。她的背心、围裙和裙子上都沾满了油渍。她叫弗莱彻太太,可大家都叫她一声“妈妈”,而她也非常喜欢这些店员,称他们为她的孩子。临近月底的时候,店员们去向她赊购三明治,她从来不会不同意,而且据说有时哪个店员有了难处,她还借给他几个先令花花呢。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当店员们外出度假或者度假归来时,他们都要去亲亲她那胖胖的、红红的面颊。有人被解雇后,一时又找不到工作,就从她那儿不花一个子儿地弄些三明治填肚,借此苟延残喘,这种事儿已不是一起两起的了。店员们也是有心有肝的,知道她的心肠好,都报之以情真意切的敬爱之心。他们常喜欢讲个故事,说是有个人在布雷福德发了笔大财,开了五爿商店,十五年以后回到了伦敦,特地来登门拜访弗莱彻妈妈,还送给她一块金表哩。

菲利普发觉一个月工资就剩下了十八个先令。这是他平生头一次凭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但并没有给他带来可能会有的自豪感,心中只有一种怅然伤感。这笔钱数目之小更衬托出他境遇之艰困。他随身带了十五个先令,把它们交给阿特尔涅太太,算是还给的部分欠款。但是阿特尔涅太太只收了十先令,不肯多收一个子儿。

“你要知道,照这个样子,我得拖上八个月才能还清你的帐。”

“只要阿特尔涅不失业,我还是等得起的,说不定公司会给你涨工资呢。”

阿特尔涅刺刺不休地说要去找经理谈谈菲利普的事儿,说这种不充分利用菲利普才能的做法是荒唐的,然而他却按兵不动。不久,菲利普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经理的心目中,公司的新闻代理人并不像阿特尔涅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间或菲利普也看到阿特尔涅在店里,这时,他那夸夸其谈的劲头不知哪儿去了,只见一个低三下四、态度谦恭的小老头,身穿整洁的、普通的、蹩脚的衣服,步履匆匆地穿过各个部门,仿佛怕被人瞧见似的。

“每当想起我的才能在公司里遭到埋没,”阿特尔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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