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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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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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管你的事,对吗?”菲利普红着脸说。

“哟,你以为我不过是在发脾气,讲气话?不信你去问问克拉顿,去问问劳森,去问问查利斯!你永远当不成画家。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你根本不是这块料子!”

菲利普耸耸肩,径自走了出去。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永远!永远!永远当不成!”

那时光,莫雷是个只有一条街的老式小镇,紧挨在枫丹白露森林的边沿。“金盾”客栈是一家还保持王政时代遗风的小旅舍,面临蜿蜒曲折的洛英河。查利斯小姐租下的那个房间,有个俯瞰河面的小凉台,从那儿可以看到一座古桥及其加固过的桥日通道,景致别有风味。每天晚上用过晚餐,他们就坐在这儿,喝咖啡,抽烟卷,谈艺术。离这儿不远,有条汇入洛英河的运河,河面狭窄,两岸种着白杨树。工作之余,他们常沿运河的堤岸溜达一会。白天的时间,他们全用来画画。他们也跟同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对于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色感到头痛;展现在眼前的小镇的绮丽风光,他们偏偏视而不见,而有意去捕捉一些质朴无华的景物。凡是俏丽之物,他们一概嗤之以鼻。西斯莱和莫奈曾经画过这儿白杨掩映的运河,他们也很想试试笔锋,画一幅具有典型法国情调的风景画,可是又害怕眼前景色所具有的那种匀称之美,于是煞费苦心地要加以回避。心灵手巧的查利斯小姐落笔时,故意把树顶部分略去不画,以使画面独具新意,不落窠臼。劳森尽管一向瞧不起女子的艺术作品,可这一回也不得不叹服她独具匠心。至于他自己,灵机一动,在画的前景添上一块蓝色的美尼尔巧克力糖的大广告牌,以显示他对巧克力盒糖的厌恶。

现在菲利普开始学画油画了。当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可爱的艺术媒介时,心里止不住感到一阵狂喜。早晨,他带着小画盒随同劳森外出,坐在劳森身旁,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涂抹着。他得心应手,画得好欢,殊不知他所干的充其量只是依样画葫芦罢了。他受这位朋友的影响之深,简直可以说他是通过他朋友的眼睛来观察世界的。劳森作画,爱用很低的色调,绿宝石似的草地,到了他俩眼里则成了深色的天鹅绒,而光华闪烁的晴空,在他们的笔下也成了一片郁郁苍苍的深蓝。整个七月都是大好晴天,气候酷热,热浪似乎把菲利普的灵感烤干了,他终日没精打采,连画笔也懒得拿,脑子里乱哄哄的,杂念丛生。早晨,他常常侧身躲入河边的浓荫,念上几首小诗,然后神思恍惚地默想半个钟头。有时候,他骑了辆租来的破自行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朝森林驶去。随后拣一块林中空地躺下,任自己沉浸在罗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仿佛看到华托①笔下的那些活泼好动、漫不经心的窈窕淑女,在骑士们的伴同之下,信步漫游于参天巨树之间;她们喁喁私语,相互诉说着轻松、迷人的趣事,然而不知怎么地,似乎总摆脱不掉一种无名恐惧的困扰。

①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闲逸生活,画中人物带有沉思忧郁之感,反映贵族阶级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客栈里,除了一个胖胖的法国中年妇人之外,就他们这几个人了。那女人颇似拉伯雷①笔下的人物,动辄咧嘴大笑,发出一阵阵淫荡的笑声。她常去河边,很有耐心地钓上一整天鱼,尽管从未钓到过一条。有时候,菲利普走上去同她搭讪几句。菲利普发现,她过去是干那种营生的…一那一行里面最负盛名的人物,在我们这一代就数华伦太太②了。她赚足了钱,现在到乡下来过她布尔乔亚的清闲日子。她给菲利普讲了些不堪入耳的淫秽故事。

①拉伯雷(1494…1533):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作家,人文主义者。主要作品为《巨人传》。

②肖伯纳剧本《华伦太太的职业》中的人物,以开妓院为业。

“你得去塞维利亚①走一遭,”她说——一她还能讲几句蹩脚英语,“那儿的女人是世界上最标致的。”

①西班牙城市,著名的游览胜地。

她用淫荡的目光瞟了菲利普一眼,又朝他点点头。她的上下三层下颔,还有那鼓突在外的大肚子,随着格格笑声不住地抖动起来。

气温愈来愈高,晚上几乎无法人眠。暑热像是一种有形物质,在树丛间滞留不散。他们不愿离开星光灿烂的夜景,三个人悄没声儿地坐在露思·查利斯的房间的凉台上,一小时又一小时,谁都懒得说一句话,只顾尽情地享受夏夜的幽静。他们侧耳谛听潺潺的流水声,直到教堂的大钟打了一下,两下,有时甚至打了三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床去睡。菲利普恍然醒悟过来,露思和劳森原来是对情侣。这一点,他是凭自己的直觉,从姑娘凝望年轻画家的目光以及后者着了魔似的神态中揣测到的。菲利普同他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觉得他们在眉来眼去,传送着某种射流,似乎空气也因夹带了某种奇异之物而变得沉重起来。这一意想不到的发现,着实叫菲利普大吃一惊。他向来认为查利斯小姐是个好伙伴,很喜欢同她聊上几句,似乎从没想到能同她建立起更深一层的关系。一个星期天,他们三人带着茶点篓筐,一齐走进森林。他们来到一块绿树环拥的理想的林间空地,查利斯小姐认为这儿具有田园风味,执意要脱下鞋袜。惜乎她的脚太大了些,而且两只脚的第三个脚趾上都长着一个大鸡眼,要不然她那双脚倒也够迷人的。菲利普暗自嘀咕,这大概就是她行走时步态有点滑稽可笑的缘故吧。可是现在,菲利普对她刮目相看了。她那双大眼睛,那一身橄榄色的皮肤,都显露出女性所特有的温柔。菲利普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竟一直没注意到她原是那么富于魅力。他似乎觉得她有点儿瞧他不起,就因为他过于迟钝,竟然会感觉不到有她这样的尤物存在;而他发现劳森现在似乎也带有几分自恃高人一等的神气。他忌妒劳森,不过他忌炉的倒也并非劳森本人,而是忌妒他的爱情。要是他能取劳森而代之,像劳森那样去爱,那该有多好呀。菲利普心烦意乱,忧心忡忡,唯恐爱情会从他身旁悄悄溜走。他盼望有股感情的激流向他猛然袭来,把他卷走。他愿意听凭这股激流的摆布,不管卷至何方,他全不在乎。在他看来,查利斯小姐和劳森似乎有点异样,老是守在他们身边,使他感到惴惴不安。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想获得的东西,生活就是不给。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觉得自己是在蹉跎光阴。

那个法国胖女人没多久就猜到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在菲利普面前直言不讳。

“而你呢,”她说,脸上挂着那种靠同胞委身卖笑而养肥自己的人所特有的微笑,“你有petite amie①吗?

①法语,女朋友。

“没有,”菲利普红着脸说。

“怎么会没有呢?C‘est de votre age①。

①法语,你已经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了。

菲利普耸耸肩。他手里拿着魏尔伦的一本诗集,信步走开了。他想看看书,但是情欲在他心头骚动得厉害。他想起弗拉纳根给他讲过的男人们寻花问柳的荒唐经:小巷深院里的幽室,装饰着乌得勒支①天鹅绒织品的客厅,还有那些涂脂抹粉的卖笑女子。想到这里,菲利普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往草地上一倒,像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幼兽那样仰肢八叉地躺着。那泛着涟漪的河水,那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的白杨树,那蔚蓝的天穹——周围的这一切,菲利普几乎都没法忍受。他现在已堕入了自织的情网。他想入非非,似乎感到有两片温暖的嘴唇在吻他,有一双温柔的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想象着自己如何躺在露思·查利斯的怀里,想到了她那对乌黑的明眸,那细腻光洁的皮肤,他竟白白地错过了这份良缘,自己不是疯子才怪呢!既然劳森这么干了,他为何不可呢?不过,只是她不在跟前的时候——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或是白天在运河边沉思的时候,他才会有这样的欲念。而一见到她,他的感情就起了突变,既不想拥抱她,也不再想象自己如何吻她了。这真是天下少有的怪事!她不在跟前时,他觉得她千媚百娇,仪态万方,只想到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和略透奶油色的苍白脸庞;可是同她呆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只看到她平直的胸脯和那一口微蛀的龋齿,而且还忘不了她脚趾上的鸡眼。他简直没法理解自己。难道是回于自己的那种似乎净在夸大伊人的不尽人意之处的畸形视觉,他才永远只有在心上人不在跟前的时候才能去爱,而一旦有机会和她面面相对,反党扫兴的吗?

①荷兰城市,以天鹅绒织品著称于世。

气候的变换,宣布漫漫长夏已尽。他们返回巴黎,而菲利普心里并天半点遗憾之感。

48

菲利普回到阿米特拉诺画室,发现范妮·普赖斯已不再在那儿学画。她个人专用柜的钥匙也已交还给学校。菲利普向奥特太太打听她的情况,奥特太太双肩一耸,说她很可能回英国去了。菲利普听了不觉松了口气。她那副臭脾气实在让人受不了。更气人的是,菲利普在作画的时候,她定要在旁指手划脚,倘若菲利普不按她的意见办,她便认为是有意怠慢,不把她放在眼里。殊不知他菲利普早已不是当初那么个一窍不通的傻小子啦。没多久,菲利普便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迷上了油画,一心希望画出一两幅有分量的作品来,好参加明年的巴黎艺展。劳森在作查利斯小姐的肖像画。就这位小姐的模样来说,确实颇堪入画,凡是拜倒在她脚下的青年人,都曾替她作过画。她天生一副慵慵恹恹的神态,再加上喜欢搔首弄姿,使她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模特儿。再说她自己对门也很在行,还可以在旁提些中肯的意见。她之所以热中于艺术,主要是因为向往艺术家的生涯。至于自己的学业是否有所长进,倒是满不在乎。她喜欢画室里的热闹气氛,还有机会大量抽烟。她用低沉而悦耳的声,谈论对艺术的爱,谈论爱的艺术,而这两者究竟有何区别,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近来,劳森一直在埋头苦干,差不多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一连画上好几天,直到支撑不住才罢手,接着却又把画好的部分统统刮掉。幸好是露思·查利斯,若换了别人早就不耐烦了。最后,画面被他搞得一团糟,再也没法补救。

“看来只得换块画布,重砌炉灶罗,”他说。“这回我心里有底了,不消多久就能画成的。”

当时菲利普正好也在场,查利斯小姐对他说:

“你干吗不也来给我画一张?你观摩劳森先生作画,一定会学到不少东西的。”

查利斯小姐对他的情人一律以姓氏相称①——这也是她待人接物细致入微的地方。

①根据英语国家的习惯,以姓氏相称,既表示客气,也显得疏远。亲友与熟人之间,一般皆以教名(the first name)相称。

“要是劳森不介意,我当然非常乐意罗。”

“我才不在乎呢!”劳森说。

菲利普还是第一次动手画人像,一上来尽管有点紧张,但心里很得意。他坐在劳森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自己画。面前放着这么个样板,又有劳森和查利斯小姐毫无保留地在旁点拨,菲利普自然得益匪浅。最后,劳森终于大功告成,请克拉顿来批评指教。克拉顿刚回巴黎。他从普罗旺斯顺路南下,到了西班牙,很想见识一下委拉斯开兹在马德里的作品,然后他又去托列多待了三个月。回来后,他嘴里老念叨着一个在这些年轻人听来很觉陌生的名字:他竭力推崇一个名叫埃尔·格列柯①的画家,并说倘若要想学他的画,则似乎非去托列多不可。

①埃尔·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原籍希腊,于一五五七年去西班牙,并在反宗教改革的中心托列多终其一生。作品多系宗教题材,人物形象多半瘦削修长,并用阴冷色调来渲染超现实的气氛,积极为宗教改革服务。

“哦,对了,这个人我听说过,”劳森说,“他是个古典大师,其特色却在于他的作品同现代派一样拙劣。”

克拉顿比以往更寡言少语,这会儿他不作任何回答,只是脸带讥讽地瞅了劳森一眼。

“你打算让咱们瞧瞧你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大作吗?”

“我在西班牙什么也没画,我太忙了。”

“那你在忙点啥?”

“我在思考问题。我相信自己同印象派一刀两断了。我认为不消几,年工夫,他们的作品就会显得十分空洞而浅薄。我想把以前学的东西统。统扔掉,一切从零开始。我回来以后,就把我过去所画的东西全都销毁了。在我的画室里,除了一只画架、我用的颜料和几块干净的画布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今后要干什么我还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

他说起话来慢腾腾的,神态很怪,好像在留神谛听某种勉强可闻的声音。他身上似乎有股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神秘力量,隐隐然挣扎着寻求发泄的机会。他那股劲头还真有点儿咄咄逼人。劳森嘴上说恭请指教,心里可有点发慌,忙不迭摆出一副对克拉顿的见解不屑一听的架势,以冲淡可能挨到的批评。但菲利普在一旁看得清楚,劳森巴不得能从克拉顿嘴里听到几句赞许的话呢。克拉顿盯着这张人像,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接着又朝菲利普画架上的画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玩意儿?”他问。

“哦,我也试着画画人像。”

“依着葫芦学画瓢,”他嘟哝了一句。

他再转过身去看劳森的画布。菲利普涨红了脸,没吱声。

“嗯,阁下高见如何?”最后劳森忍不住问道。

“很有立体感,”克拉顿说,“我看画得挺好。”

“你看明暗层次是不是还可以?”

“相当不错。”

劳森喜得咧开了嘴。他像条落水狗似的,身子连着衣服一起抖动起来。

“嘿,你喜欢这幅画,我说不出有多高兴。”

“我才不呢!我认为这幅画毫无意思。”

劳森拉长了脸,惊愕地望着克拉顿,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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