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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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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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褥凌乱,衣服散落了一地,靠墙是一排空啤酒瓶,哪个墙角落里都堆着断脊缺面的破书。“到外省的某个大学去,设法混个语言学教授的教席。到时候我还要打打网球,参加参加茶会。”他忽地收住话头,用疑惑的目光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穿戴整齐,衣领一尘不染,头发梳得漂漂亮亮。“哟,我的上帝,我得洗把脸了。”

菲利普觉得自己的穿戴整齐竞受到了不能宽容的责备,顿时飞红了脸。他最近也开始注意起打扮来,还从英国带来了几条经过精心挑选的漂亮领带。

夏天偶然以征服者的姿态来到了人间。每天都是丽日当空的晴朗大气。湛蓝的天空透出一股傲气,像踢马刺一样刺痛人的神经。街心花园内的那一片青葱翠绿,浓烈粗犷,咄咄逼人;还有那一排排房屋,在阳光的照晒下,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白光,刺激着你的感官,最终使你无法忍受。有时,菲利普从沃顿那里出来,半路上就在街心花园的婆娑树影下找张条凳坐下歇凉,观赏着璀璨的阳光透过繁枝茂叶在地面交织成的一幅幅金色图案。他的心灵也像阳光那样欢快雀跃。他沉醉在这种忙里偷闲的欢乐之中。有时,菲利普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街头信步漫游。他用敬爱的目光瞧着那些属于大学生联合会的学生,他们脸上划开了一道道日子,血迹斑斑,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帽子,在街上高视阔步。午后,他常同教授太太公寓里的女孩子们一道沿山麓闲逛。有时候,他们顺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在浓荫蔽日的露天啤酒店里用茶点。晚上,他们在Stadtgarten①里转悠,聆听小乐队的演奏。

①德语,市立公园。

菲利普不久就了解到这幢屋子里各人所关切的问题。教授的长女特克拉小姐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他曾在这座寓所里待过一年,专门学习德语,后来回国了。婚礼原定于今年年底举行,不料那个年轻人来信说,他父亲…一一个住在斯劳的橡胶商——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特克拉小姐常常偷洒相思泪。有时候,可以看到母女俩厉目圆睁,嘴巴抿得紧紧的,细嚼细咽地读着那位勉为其难的情人的来信。特克拉善画水彩画,她偶尔也同菲利普,再加上另一位姑娘的陪同,一起到户外去写生画意。俊俏的赫德威格小姐也有爱情方面的烦恼。她是柏林一个商人的女儿。有位风流倜傥的轻骑兵军官堕入了她的情网。他还是个“冯”①哩。但是,轻骑兵军官的双亲反对儿子同一个像她这种身分的女子缔结亲事,于是她被送到海德堡来,好让她把对方忘掉。可是她呢,即使海枯了,石烂了,也没法将他忘掉的;她不断同他通信,而那位情郎也施出浑身解数,诱劝他那气冲牛斗的父亲回心转意。她红着脸,把这一切全告诉了菲利普,一边说一边妩媚地连声叹息,还把那个风流中尉的照片拿出来给菲利普看。教授太太寓所里的所有姑娘中,菲利普最喜欢她,出外散步时总是想法子挨在她身边。当别人开玩笑说他不该如此明显地厚此薄彼时,他的脸红到了耳根。菲利普在赫德威格小姐面前,破天荒第一次向异性吐露了心声,可惜纯粹是出于偶然罢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姑娘们如果平时不出门,就在铺满绿天鹅绒的客厅里唱唱小曲,那位一向以助人为乐的安娜小姐,卖力地为她们弹琴伴唱。赫德威格小姐最喜欢唱的一支歌叫《Ich Liebe dieh》(《我爱你》)。一天晚上,她唱完了这首歌,来到阳台上,菲利普则站在她身边,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忽然想到要就这首歌子谈一下自己的感受。他开口说:

①指这个军官是个贵族,因为德国贵族的名字前面往往加上个“冯”(von)字。

“Ich Liebe dieh.”

他讲起德语来,结结巴巴,一边还搜索枯肠找自己需要的词儿。他真正只停顿了一刹那的工夫,可就在他要往下说的时候,赫德威格小姐却接过了话茬:

“Ach,Hers Carey Sle mussen mlr nleht‘du’sagen”(不许您用第二人称单数这样对我说话)。

菲利普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其实他根本没有勇气在少女面前这样亲昵放肆,可他一时怎么也想不出话来辩解。要是对她解释说,他并非在表示自己的想法,只是随口提到一首歌的歌名罢了,这未免有失骑士风度。

“Entschnldipen Sie,”(请您原谅)他说。

“没关系,”她悄声儿说。

她嫣然一笑,悄悄地抓住菲利普的手,紧紧一握,然后返身回进客厅。

翌日,菲利普在她面前窘得什么似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出于羞愧,菲利普尽可能躲着她点。姑娘们像往日那样邀他出外散步,他推托有事,婉言谢绝了。可是赫德威格小姐瞅准了个机会,趁没有他人在场的当儿对菲利普说:

“您干吗要这样呢?”她和颜悦色地说,“您知道,我并没因您昨晚讲的话而生您的气呀。您要是爱上我,那也是没办法的嘛。我很高兴呢。话得说回来,虽说我还没有同赫尔曼正式订婚,但我决不会再爱别人了,我已把自己看作他的新娘啦。”

菲利普脸又红了,但这次他倒俨然摆出一副求爱遭到拒绝的神情。

“但愿您非常幸福,”他说。

24

欧林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堂课。他开了一张书单,规定菲利普要读哪些著作,为最后研读巨著《浮士德》作好准备。与此同时,欧林教授独具匠心地一上来先教菲利普学一册莎翁剧作的德译本,莎翁的剧作他在中学里就念过的。那阵子,歌德在德国正处于盛名的顶峰。尽管歌德对爱国主义持相当傲慢的态度,但他还是作为民族诗人被德国人接受了。自一八七○年战争①爆发以来,他似乎更成了最能体现民族团结的光辉代表人物之一。热情冲动的人们,听到炮击格拉夫洛②的隆隆排炮声,似乎沉迷在五朔节前夜③的颠狂之中。然而,一个作家之所以伟大,其标志就在于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汲取到不同的灵感。这位憎恶普鲁士人的欧林教授,对歌德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只有他那些庄严肃穆的作品,才为神志清醒的人提供了一个能抵御当代人蛮横进攻的庇护所。近来在海德堡,经常有人提到一位戏剧家的大名,去年冬天,他的一个剧本在剧院上演时,追随者欢呼喝彩,而正派人士却报以一片嘘声。在教授太太家的长桌旁,菲利普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件事;逢到这种场合,欧林教授一反泰然自若的常态,挥拳拍桌,大声吼叫,他那低沉悦耳的喉音压倒了所有的反对意见。这出戏纯粹是乱弹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硬逼着自己坐等戏演完,讲不出自己是厌烦呢,还是更感恶心。要是将来的戏剧都成了这副模样,那还不如趁早让警察出面干预,把所有戏院都来个大封门的好。欧林教授可不是个拘谨古板的夫子,他在皇家剧院观看闹剧时,听到台上伤风败俗之徒的插科打诨,也同所有观众一样捧腹大笑。可是在上面讲的那出戏里,除了乌七八糟的东西外,什么内容也没有。他打了个有力的手势,捏住鼻子,从牙缝间嘘了一声口哨。那出戏实在是家庭的毁灭,道德的沦丧,德意志的崩溃。

①指一八七○年七月十五日爆发的普法战争。

②法国一地名,普法战争中普军于此大败法军。

③据德国传说,魔女和魔于在五朔节(五月一日)前夜在哈尔茨(Harz)山脉高峰上相会尽欢。

“Abor,Adolf①,教授太太在桌子另一端说,”别激动嘛!“

①德语,听我说,阿道夫。

他朝她扬了扬拳头。他这个人的性格再温驯不过,从不敢不向太太请教就贸然行事的。

“不,海伦,你听我说,”他大声嚷嚷,“我情愿让女儿死在我脚下,也不放她们去听那个无耻之尤的无聊废话。”

那出戏是《玩偶之家》,作者是亨利克·易卜生。

欧林教授把易卜生和理查德·瓦格纳①归在一类里,但是他谈到后者时,并不生气,只是不甚计较地哈哈一笑。瓦格纳是个冒充内行的河湖客,不过冒充得不露破绽,单凭这一点,就颇有几分喜剧色彩,足以令人陶然。

①瓦格纳(1813…1883):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诗人。

“Verruckter kerl!①”他说。

①德语,一个疯子。

他看过《洛亨格林》,这出歌剧还算过得去,虽然有点沉闷,还不至于太糟。但是《齐格弗里特》,欧林教授一提到这出歌剧,就把头往于上一靠,声若洪钟似地大笑起来。歌剧从头到尾,一节悦耳动听的旋律也没有。不妨可以作这样的想象:剧作家理查德·瓦格纳本人就坐在包厢里,看到台下所有观众都在一本正经地观看这出歌剧,他忍俊不禁,最后连肚子也笑疼了。这是十九世纪最大的骗局。欧林教授把自己的那杯啤酒举到嘴唇边,头往后一仰,一饮而尽。然后,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说:

“年轻人,我可以告诉你们,不出十九世纪,瓦格纳就会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瓦格纳!我宁愿拿他所有的作品去换唐尼采蒂①的一出歌剧。”

①唐尼采蒂(1797…1848):意大利作曲家。

25

在菲利普的这些私人教师中,最古怪的要数法语教帅了。这位迪克罗先生是位日内瓦的公民,一个高个儿老头,肤色蜡黄,双颊凹陷,头发灰白,又稀又长。他衣履寒伧,穿一身黑,上衣的肘部已露出破洞,裤于也已磨损。内衣很脏,菲利普还从没见他的衣领有过干净的时候。他不爱多说话,教课时一丝不苟,就是没有什么热情:准时到达,按点离去,分秒不差。收取的教课费微乎其微。他沉默寡言;而有关他的一些情况,菲利普全是从别人那儿打听到的。据说他曾在反对罗马教皇的斗争中同加里波迪①工并肩战斗过。等他清楚地看到为自由——所谓“自由”就是指建立共和国——所作的一切努力无非是换一副枷锁而已,便怀着厌恶的心情离开了意大利;后来不知在政治上犯了什么罪,被驱逐出日内瓦。看到这样一个人物,菲利普又困惑又惊奇,他和自己脑子里的革命者形象大相径庭。迪克罗先生说起话来声音低沉,待人接物特别彬彬有礼;别人不请他坐,他就一直站着;有时偶然在大街上遇到菲利普,他免不了要摘下帽子,行个很道地的手势礼;他从来没有出声笑过,甚至脸上从未浮现过一丝笑意。假使有人比菲利普具有更完善的想象力,就会把当年的迪克罗想象成一位前程似锦的青年,因为他想必是在一八四八年开始进入成年时期的。那个年头,国王们想到他们法国兄弟的下场,便如有芒刺在背,惶惶然四处奔走;也许,那股席卷了整个欧洲的渴求自由的热浪,以摧枯拉朽之势,荡涤着横在它面前的污秽杂物…一那些在一七八九年革命之后的反动逆流中死而复燃的专制主义和暴政残灰——在每一个胸膛内点燃了一把更炽热的烈火。人们不妨还可以这样想象:他热烈地信奉各种有关人类平等和人权的理论,同别人探讨、争论,在巴黎街垒后面挥戈战斗,在米兰的奥地利骑兵面前疾驰飞奔:一会儿在这儿锒铛下狱,一会儿又在那儿遭到放逐。他总是希望满怀。“自由”这个字眼,这个似乎具有无限魔力的字眼,始终赋予他支撑的力量。直到最后,他被疾病、饥饿、衰老压垮了,除了给几个穷学生上这么几节课以外,再无其他谋生糊口的手段了。而且他还发现自己置身于这座外表整洁的小城镇,备受专制独裁暴政的蹂躏,其肆虐程度,更甚于欧洲其他城市。也许在他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隐伏着对人类的蔑视,因为他的同类,已背弃了他年轻时代所憧憬的那些伟大的理想,沉湎于碌碌无为的怡适之中。说不定三十年来的革命已经使他懂得,人类是不配享有自由的,他醒悟过来,自己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原来并不值得探求。再不然就是他已精疲力竭,正冷漠地等待从死亡中得到解脱。

①加里波迪(1807…1882):意大利爱国志士,毕生致力于意大利的统一。

一天,菲利普带着他那种年纪所特有的愣劲,问起他过去是否真的同加里波迪在一起呆过。那老头似乎一点儿没把这个问题当作一回事。他用平日里的那种低沉声调,十分平静地应答了一声:

“Oui Monsieur。①”

①法语,是的,先生。

“听别人说,你参加过公社。”

“别人这么说的吗?让我们开始上课吧,呃”

他把书本翻开,菲利普战战兢兢地开始翻译那段他已准备好的课文。

有一天,迪克罗先生好像受到巨大的疼痛折磨,几乎连那几级楼梯也爬不动,一进菲利普的屋就沉沉地往椅子上一坐,想歇歇喘口气,那张灰黄色的脸歪扭着,额头上沁出一颗颗汗珠。

“恐怕您病了吧,”菲利普说。

“没关系。”

但是菲利普看得出他病得不轻,等上完课、菲利普问他是否最好歇几天,等身体好些再继续上课。

“不,”老头说,声调还是那么平稳、低沉,“我身体还行,我愿意继续教下去。”

菲利普在不得不提及钱的事儿时,心里总是紧得发慌,这会儿他脸涨得通红。

“但这反正对您没什么影响,”菲利普说,“我课金还是照付不误。要是您不介意,我想现在就把下星期的课金预付给您。”

迪克罗先生的课金,一小时十八个便士。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十马克的硬币,很难为情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他怎么能把钱塞到老头手里呢,好像他是个乞丐似的。

“既然这样,我想我就等身体好些再来吧。”他收下了那枚硬币,还是问往常一样,向菲利普一躬到底之后就走了出去,再没有什么别的表示。

“Bonjour,Monsieur.①”

①法语,日安,先生。

菲利普隐隐感到有点失望。想想自己如此慷慨解囊,迪克罗先生总该对他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吧,哪知这位年迈的教师,收下这笔赠金就像是理所当然似的,菲利普颇感意外。他年纪还轻,不懂得人情世故。实际上,受惠者的知恩报答心理,要比施惠者的施恩图报心理淡薄得多。五六大之后,迪克罗先生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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