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梁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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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梁官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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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老爷子“突突”跳着的心才平静下来。他这阵一下感到累了,似乎有些虚脱,轻易不出汗的身子,也冰凉冰凉地有点湿。他慢慢走到床前,连衣服都没脱就上了床。可躺了好半天,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转的全是刘悠然的影子。 
“在哪里见过呢?怎么就这么面熟?”他翻来复去地想。与刘悠然相同,虽然肯定自己和他只见过这一面,但那种想亲近而又说不出原因的感觉却一模一样。 
今天收到的寿礼不少,有些还相当贵重,如一对羊脂玉健身球,锦盒里的发票上写着它的价格:1698元。再如一柄龙头拐杖,据说是核桃原木的,镶玉纹金,虽没见着发票,但价值肯定不菲。还有一个叫什么“离不了”的频谱仪,看样子也不便宜。可所有这些,老爷了看过后都叫人收了起来,惟有刘悠然送的那双叫“毛暖心”的毡靴,他拿回了自己的卧房。现在“毛暖心”就放在枕边,他过一会儿拿起来看看,摸上几把,在脚上套套,然后又重新放回枕边。可过了不到五分钟,又拿了起来,再重复一遍前面的过程。看看,摸摸,放下,一夜不知看了多少遍,摸了多少回,放了多少次。 
自从离开故乡,四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再见这东西。一见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娘。 
娘是她那辈人中少有的天足,一生因这双大脚遭过不知道多少白眼,可也少受了不少做活与行路之苦。可能正是因为上山下河没什么顾忌,娘到老却患上个寒腿病。说是寒腿,其实是寒足。天稍一凉,两只脚就如两块冰疙瘩,冰得森人,穿上再厚的袜子,套上再厚的鞋,脚仍然冰凉得让人受不了。忘了是哪一年的春节,一个早年走了西口外的亲戚回故乡探亲,到家里来拜年时,拿的礼品就是一双从西口外带回来的“毛暖心”。那是用西域的白骆驼毛擀制的,白中透点儿微黄,穿在脚上柔软温热,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娘自从有了这东西,再没喊过腿脚疼。那双“毛暖心”,也因此成了娘的宝物,全家人都对它爱护有加。过了几年,那亲戚再次回故乡时,又捎了一双给娘。那时,娘已经过世一年多,这双新的“毛暖心”就成了全家人的共爱,特别是隆冬季节,兄弟几个为抢穿它,不知打了多少嘴仗。 
想到几个兄弟,老爷子心里有些难过,“要是他们都能活到今天,那该有多好啊!”
可怕的1960年,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年自然灾害”之前,胡吃海喝几个月,生产队粮食吃光了,集体食堂解散了。为活命,人们挖野菜,剥树皮,吃水草,一切能吃的都吃光后,村里便开始死人。饿不可怕,一死人大家都慌了,就三五成群漫无目的地出外逃荒。自家兄弟五个,都是身高马大的强劳力,按说不该愁吃穿的,可那年月除了生产队的那点活计,你有力气也没别处可使。因为爹病着,同村人开始零星逃荒时,弟兄几个虽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可谁也不提逃荒这两个字。硬熬了将近一个月,先是老二,好端端地坐在炕头上,一个跟头栽下去,死了。再后是老四、老三、老五。若不是在生产队当保管员的准岳父偷偷塞给一小袋麦种,自己能否活下命来,还真是个未知数。爹病饿交加,本来已没几天活的,几个儿子接连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忧愤、悲切下,很快过世。办完爹的丧事,他正准备外出找条活路,忽然上级下了指示,不到五更时分,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本来县里相关部门接待一下,分管这方面工作的县领导陪同陪同就可以了。但不知从何时起,也不见哪里有明文规定,只要来了上级领导,基层组织的党政一把手就非得全程陪同不可。一年从中央到省、到地区,上级领导下基层或检查工作、或调查研究,少说也有百余人次。一年 365天,每人次不说多,就陪一天,三分之一时间便泡汤了,两天、三天呢?可以说基层干部的大好年华,有相当一部分是耗费在陪上级领导上的。而这其中,花在酒桌上和歌舞厅里的时间又占了将近一半。 
上月省里来了位分管民政工作的杨副秘书长,蜻蜓点水,走访了县乡所有的福利机构,害得刘悠然跟在他屁股后面东游西逛了整整一周。 
“咱们能不能成立个专门机构,一门心思就负责这方面的工作。也好让咱们腾出手来,干点正经事?。”那天午后,送走杨副秘书长,刘悠然手扶政府招待所大门,满嘴酒气地与王书记商量。 
“接待处不就是专门机构吗?还再设个啥。” 
“我是说……”刘悠然最终还是把心里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当晚,刘悠然去了严家正家,把白天咽回去的话全倒了出来。 
自那天同车回来认识后,过了一周,严家正就把自己新出的中篇小说集《醉翁之意》送到了刘悠然办公室。将近二十年的教书生涯,使刘悠然早已养成非看书不能入眠的习惯,只要不醉酒,他几乎每晚都要看上几页《醉翁之意》。真是文如其人,严正不但说话口无遮拦,议起时政慷慨激昂;下笔也如操刀,对官场腐败的剖析可谓入木三分。在农大时,同事们在一起虽也议论时政,针砭时弊的言辞也有过激的时候,但那只是限于流言,风吹则过。严家正的一些大不敬言语,却都是白纸黑字,印在书上的,可谓铁证如山。书刚送来时,刘悠然曾看过该书的出版单位,那是一家在全国很有影响的正规出版机构,这样的书他们也敢出,可见这些年来国家的民主气氛已相当浓厚,说明执政者在加快民主化进程的过程中,步子迈得相当之大。 
可能是知识分子之间更容易找到共同语言,也可能是因为新来乍到,比较寂寞的缘故,看过《醉翁之意》中的所有小说之后,刘悠然主动到严家正府上拜访了两次,两人由此成了朋友,来往也多了起来。 
“忘了是在哪本书上,作者借主人公、一位省委书记的口,说了这样一席话,听者也是位一把手,只不过不是县长,而是书记。省委书记说:说穿了,一把手的工作就是协调,协调方方面面的关系。本地区、本部门党政间的,正副手间的,上下级间的,包括这接来送往,都是协调的一部分,你都得把它纳入自己的重要工作范畴。可别小看这些接来送往,其中学问很大,关键看你能不能从中悟中些什么。当然有些接来送往纯粹是礼节性的,但同时也是我们了解掌握各方面信息的一个重要途径。比如计划生育工作,有分管的副手亲自抓,平时你不一定过问,但上级主管领导来了,你出于礼节接待他,副手汇报这方面工作时,你在场,一方面,说明你这一把手重视这方面的工作,上级自然高兴,下级也觉得很有面子;另一方面,它也让你不必专门找时间听汇报、看材料就了解掌握了这方面的工作动态、政策法规。这样一举两得的事,你何乐而不为?” 
转述完省委书记的话,严家正见刘悠然陷入思考,又补充说,“我说的不全是原话,但大意错不了。我想你若从这一点出发,起码再搞接待时,心态会好一些。” 
“难,面对这种空耗生命的应酬,我的心态恐怕永远也好不到哪里去。” 
“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时间久了你也就慢慢适应了。怕只怕哪天上面来个高官,人家不通知你作陪,你反倒心里不舒服,感到受了冷落,想东想西,惶惶不可终日。这可以说是每个官场人士都逃脱不了的心理怪圈。” 
“也许。” 
适者生存的道理刘悠然还是懂的,说不定哪天自己真的会计较这种现在看来是空耗生命的应酬,所以他不敢把话说得过于绝对。 
就在这种想尽快跑完所剩乡镇,而行动又不能由己的两难境地中,吴专员又打来了电话: 
“怎么,还没跑完?人代会召开在即,时间不等人。你再不下去和各乡镇的同志们见见面,恐怕就来不及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希望你尽快把剩下的那些乡镇跑完,最起码也让大家知道你长得什么样,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有个大体的印象。连人、名都对不上号,让人家怎么选你?这种时候不辛苦点,到时候……” 
这样的电话吴专员几乎每周都要打上一个,有时打到家里,有时打到办公室。这不是吴专员一贯的风格,他从来就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老师到底是老师,他的这种关怀,让刘悠然打心眼里感动。 
后面的话吴专员虽没明说,可刘悠然心里清清楚楚,上级认可了你,下级不一定就非选你不可。这样的例子近年各地都有发生:上级看中的人,代表们偏偏不认可,就是不投他的票。有些经各方做工作,选是选上了,但被选者和选举者心里都别别扭扭,工作起来也肯定没什么劲。更多的则是代表们干脆不买上级的账,就是不选你们看中的人。
正好这几天本县西部连下了三天暴雨,有两个乡镇的两百多户人家被洪水冲垮了房屋,应着这件事,刘悠然与人大主任温齐彪带着一帮机关工作人员匆匆奔向受灾地区。 
先访贫问苦,搞调查研究,这本是来蓝印前与吴专员商定的既定方针,先前几次光搞了调查,没怎么访贫,一方面是心里有点急功近利,想先与乡镇领导们认识认识,先通过人代会去了那个“代”字再说。真的做了县长,在自己的地盘上访贫问苦的机会还会少吗?另一方面也苦于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扶贫物资。你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到农户家里去,光说好听的话吧? 
这回不同了,在吴专员的点拨下,以县、地两级民政局的名义,第一时间向省军区通报了国家级贫困县蓝印的受灾情况,表达了要求救援的信息。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快过,省军区当天就下拨了用于救灾的棉被五百条,棉大衣一千件,还有压缩饼干、矿泉水等吃喝用品一大批。浩浩荡荡,十辆军车披红挂绿,紧跟在刘悠然一行后面,到哪里都是精神、物质双管齐下,既有精神上的安抚,又有物质上的帮助,灾民们自然是一个劲地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刘县长。两个乡镇的领导为安置百十户灾民,正忙得头顾不着脚。这下好了,有了十军车物资,救灾工作一下变得轻松起来:两人一条棉被,每人一件军大衣,饼干加矿泉水一吃一喝,灾民们一下子变得既温顺又通情达理,工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做过。而这一切都是刘县长给带来的,乡镇干部们一下对刘悠然崇敬起来。 
“到底是上面派下来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就凭这十车东西,可以看出这刘县长来历不一般。” 
“刘县长,你放心,人代会上我们就选你。”有些乡镇干部直通通就这么说。 
他们哪里知道,其实这都是吴专员的面子。吴专员的内弟在省军区做后勤部长,以救灾的名义拨点军衣军被,在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但若没有吴专员这层关系,即使以救灾的名义,哪怕灾情比这大上几倍,也不一定能这么快就得到这么多的物资。吴专员这份人情的大小,刘悠然心里非常明白,但却只能心领,与其他任何人都是说不得的。
充分利用救灾的机会,刘悠然顺道还走访了一些虽没遭灾、但家中缺衣少食的贫困户。
这天刚从东城乡南平村一个孤老太家出来,正准备打道回府,在村口被一批跪着的乡民阻拦。 
“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千万不要这样。” 
这种场面前些天在严家正的小说中见过,有天晚上去严家正家聊天时,刘悠然还笑他想象力丰富,会无中生有,确实是块写小说的料。没想到今天自己倒真的遇上了这种事情。 
“刘县长不答应替我们做主,我们就一直跪着不起来。”一个跪在最前面,双手高高举着一个纸筒的老头声音颤颤地说。 
“对,刘县长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这样一直跪下去。” 
“……我们就一直跪下去……跪下去……”众人一起附合着。 
“主我可以做,但你们总得让我明白要做的是什么主?这主应当怎样做?你们这样莫名其妙地跪着,我怎么给你们做主?起来,起来,有话站起来说。” 
刘悠然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接过跪在最前面的那位老者手里的纸筒,并顺势扶起了他。可不等他扶起旁边那个,刚刚站起的老者复又跪在了地上。第二个被扶起的是个中年男子,刘悠然手一松,他也跪回到了原处。 
看着跪在眼前的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股遏制不住的怒火突然在刘悠然胸中爆发,他把才接到手的纸筒猛地往地上一摔,对着众人吼道:“跪,跪,跪,你们的骨头难道就这么软?除了下跪,你们难道就不会来点别的?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下跪才能解决?起来,都给我起来!”最后一句,刘悠然吼得有点歇斯底里。 
可人群还是跪着不起。 
“好,你们想跪就一直跪下去。如果你们以为跪就能解决问题,你们只管跪好了。走,我们走。”刘悠然一边招呼随从,一边扭头大踏步向不远处的车子走去。 
“呼啦啦”人群相继起立,尾随刘悠然而来。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在自己一再要求下,已经从农大调来蓝印县政府办做秘书的原农学系秘书小林,紧张地伸开双臂,想拦住众人。 
“我们要刘县长给我们做主。”人群拥着小林继续向前。 
“好,既然你们已经站起来了,那我们就谈谈。有啥事你们说吧。”刘悠然转过身子,双臂交叉抱肩正对着众人说。 
“我们要刘县长做主,给我们讨回工钱。” 
“讨什么工钱?谁欠了你们的工钱?” 
刘悠然刚要开口问话,同来的县人大主任温齐彪在他身后捅了一把,悄声说:“欠债的是马大炮。这事与王书记有关,当初他给村民们打过保票的。事情到今天这地步,应该由他出面解决。你最好不要轻易表态。” 
村民们见刘悠然突然住了口,又起哄起来,“刘县长,这事你要不管,我们就闹到地区。” 
“闹到省里,闹到中央。” 
“闹到联合国。” 
“到底是谁欠了你们的钱,欠了多少?为什么欠的?总得让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才能给你们答复吧?我现在答应给你们解决很容易,可事情的真相如果不像你们说的那样,我怎么解决?”刘悠然怕村民们真去地区或省里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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