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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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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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明一下呢?”
  “我想赢是一定会赢的。只是怕虽然把外面的咬死了,自己也受了伤。如果断了手脚,
以后怎么过日子?”我说。
  “反正也该死了嘛!”八十八岁的老母咧着嘴:“中秋都过半个月了,是虫都该死
了。”
  我还是没作决定。晚上在塑胶袋上扎了一些小洞,让它透气,一扎洞,原来圆膨胀的袋
子,突然缩小了,它居然没有挣扎,只屈着两只手臂,作出准备迎战的架式。
  使我想起电影“万夫莫敌”里面的寇克道格拉斯。明天不是死就是生,今夜依然睡大
觉。

杀之美
            十月八日
  清晨三点钟,我几乎已经睡着了,但想到新来的螳螂,挤在那么小的塑胶袋里,又觉得
不安,硬是爬起来,到书房找出原来装派蒂的那个巧克力盒子,把“它”放进去。
  螳螂很妙,它们原本透明的眼睛,一到晚上就变成黑色,即使放在灯下,也不会变回
来。这新来的家伙,头比派蒂还大,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格外吓人。
  我把塑胶袋口打开,以为它会自己滑下去。没想到它居然能在袋子里文风不动。这表示
它很健康,扑子尖端分泌的黏液非常多。相信许多昆虫都会分泌这种黏液,才能在光滑的东
西上跑跳自如。无壳蜗牛(slug)也会分泌一种黏液,更神奇。我曾经把一只无壳蜗牛放在
刀片上,看它在刀锋上爬来爬去,居然一点也不会被割伤。当然,所有的生物都有“阿奇里
斯之踵(Achilles heel)”。人们特别发明了一种用玻璃纤维碎片做成的粉末,撒在田园
里,无壳蜗牛爬过去,这粉末黏在它的腹部,成为它黏液的一部分,就能慢慢切割进去,把
它们杀死。那是一种很残酷的杀,不一下子毒死,而是千刀万剐,慢慢凌迟至死。
  跟螳螂相反的,蜘蛛的脚不是必泌黏液来防滑,而是分泌一种油脂,来防止它被自己的
网黏到。所以如果把蜘蛛的脚用肥皂水洗干净,再放回它的网,它自己就像别的猎物一样,
没办法移动了。
  现在正是蜘蛛造反的季节,一只只小家伙,经过整个夏天,没被找死的都长大了,在每
个桌脚、屋角织起小小的网。它们甚至能由天花板牵一根丝,到我的君子兰上,再向横拉,
到我笔筒里的毛笔上,使我一不小心,就弄一脸的蜘蛛网。
  我常对清洁工说,不要以为用扫帚扫,用拖把拖,再用吸尘器吸一遍,蜘蛛就没了。其
实它们只是逃开一下,你才走,它们又开始织网。我也曾经示范给她看,如果在每个小网的
中间,找到那个“小鬼”,再用两根手指一夹,它就死了。
  我家的蜘蛛这么多,一方面因为住在树林当中,一方面因为屋里种了太多花,不敢喷杀
虫剂。不过也好,譬如现在,我想让这新来的小朋友吃点消夜,只要往天花板上看,没走多
远,就能找到一只蜘蛛。
  凡是上天花板的蜘蛛,都是比较大的。以前我总用卫生纸蘸水,去扔它们,泾泾的纸,
像一大块黏土,“啪”一声打中,它们就死了,而且不会留下痕迹。
  现在我都用“活捉”,有一天老婆叫我抓一只满大的蜘蛛,我用一个塑胶袋罩住蜘蛛,
再拍了一下旁边的大花板,蜘蛛就掉进袋里。老婆佩服得要死,说我为什么能让它进袋。其
实这太简单了,你只要了解蜘蛛的个性,知道它们一碰到危机,就会牵着一根丝,以飞快的
速度往下降,于是对准它站的位置下面,放个袋子,再一吓它,保险立刻掉进袋子里。
  我抓了一只不算小的蜘蛛,扔进盒子。这新来的家伙毫不含糊,立刻冲上去抓住,吃了
下去。
  过去我还迟疑过好一阵子,不敢喂派蒂吃蜘蛛,唯恐蜘蛛肚子里的黏液,会害死派蒂,
后来才发现蜘蛛其实是螳螂最爱的食物。在派蒂的“美食排行榜”,蜘蛛甚至排在蛾子和蝴
蝶的前面,因为它最软、最多汁、最容易入口。我猜,蜘蛛可以算是螳螂的果冻或蛋糕。那
些到非洲探险,吃过蜘蛛的人不也说吗?蜘蛛是带果香的,而且是“百香果”的味道。
  近午才起床,我没有像往日,先冲进院子为螳螂们抓虫。原因是:第一,派蒂前天吃七
只大黄蜂,现在一定还不饿;第二,客人昨天自己先捕了一只大黑蜂,夜里又吃了蜘蛛,也
够了;第三,它们今天将要遭遇,不是“相亲”就是“相杀”。如果属于后者,总是愈饿愈
有戏看。
  “春宫”和“搏斗”都是最吸引人的。起码可以说色情和暴力都是最刺激的,你甚至可
以把这两件事看成一体的两面,色情和暴力本来就分不开。
  曾在一本欧洲的小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题目是〈道德或色情〉,那插图真是惊人,一
边放活色生香的图片,一边摆吊死的镜头。似乎死亡能激起性的快感,暴力能增加性的刺
激。
  这件事大概问日本人最清楚。算算看,日本的成人漫画和春宫电影,有多少不是与性虐
待有关?有个日本学生对我说,这是因为日本男人的性能力太弱、性器官也太短小,所以产
生反动力。但是据我研究,应该有四个原因:
  第一,过于制式、严谨的礼教,日本人有着极大的压抑,一有缺口,就要迸发。想想!
那种见面要鞠九十度的躬,对师长要如此尊敬的民族,怎么会在二次大战作出那么残酷的屠
杀?德国人也一样啊!平常对人客客气气,多收你一毛钱,都要道歉老半天;盖起哥德式的
“科隆大教堂”,更好像能够用“塔尖”摸到上帝的脚。但在一次大战,又是多么狠毒!还
有,在高棉的波布政权,前后杀了多少人?你知道那些操刀,把人胸膛切开来摘心,又用人
头垫锅子烧饭的士兵原来是干什么的吗?他们居然多半是淳朴的农民哪!
  所以,愈是礼教严谨、生活平淡的人,一朝失控,干起坏事愈可能“教你难以置信”。
  第二,在日本那么男尊女卑,丈夫对太太可以颐指气使,女人对男人要卑躬屈膝的社
会,使男性发展出专制和独断的行为模式。不但在日常生活上要役使女性,连在“房事”上
也要“强力掌控”。
  第三,我猜想日本军人在侵华战争时的残暴经验,固然使很多日本老兵后来反省、惭
愧,而自动在中国道歉、认罪。但是也可能在许多人心里留下刺激的记忆。我相信许多那时
的老兵还存有他们当年强暴中国女人,用刺刀或高梁秆插入中国女人下体的照片。这种经
验,造成他们喜欢“性暴力”的文学和影片。
  第四,是日本人的“美学”。日本人的美,属于“樱花式”,即开即落、及时行乐,一
方面发展出镜花水月、浮生若梦的“浮士绘”(ukIyO一E)”的美学。一方面发展出对死
亡的美感追寻。在波士顿美术馆藏了一卷日本国宝级的画——“三条殿之火”,除了腾空的
烈焰、被纵火的房舍,更可怕的是画了一群正在屠杀的军人。在六个人的注视下,一个血淋
淋的人头正被砍下;在长廊上,一个军人正拿着武士刀追杀一个跌倒的人。请问,在中国有
这样歌颂“杀之美”的作品吗?在中国的书店,又买得到把女人五花大绑,称之为“绳之缚
戏”的书吗?
  当然,你可以想,我现在养螳螂就是在欣赏“杀之美”。但这是生物性的杀,不是计划
性的杀。
  当然,你也可以说,其实所有的杀,都是生物进化或人类历史的一部分。
  现在我的“杀之美”就要上演了。
  首先,我解开橡皮筋,拿下纱布,把曼陀罗枝子,从派蒂的罐子里拿出来。让新螳螂和
派蒂遭遇的时候,无论相亲或相杀,都能有个较大的空间。
  在这么做之前,我也经过一番考量。想到古罗马的斗兽场中,加了许多山丘、树丛,使
那打斗格外逼真,仿佛在野外遭遇一般。
  于是我想,如果螳螂在外面碰到,也有许多树枝树叶的阻挡,必须追来追去、躲来躲
去、抓来抓去。甚至滚到树下,弄得一身泥沙,才分出胜负,我何不也布置这么一个“自然
的场景”,让它们表演呢?
  只是,这罐子实在太小了。为了便于观察,也为了使它们“窄路相逢”,我不能不移走
各种阻碍。
  我甚至想,是不是应该让派蒂出来,进入巧克力的盒子。那里更小,更容易滋生爱苗,
也更容易产生冲突。这世上,无论人或是其他动物,数目增加太多,地方变得太挤,就会发
疯、就会乱性、就会打架。连我在捉虫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感觉。
  记得有一次,我先在塑胶袋里捉到一只大黄蜂,才转头,又发现一只又圆又大的“红蜘
蛛”,于是再把蜂蛛抓进了袋子里。
  大概是生物的默契,它们两个一进入塑胶,就各据一方,准也不理谁。但是当我把袋子
愈缩愈小,让它们挤在一起的时候,战斗就开始了。
  还有一回,我同时抓了两只大黑蜂,把它们挤在一块,两个就抱着缠斗,我试着找开袋
子,把袋子扔在地上,看它们是不是就不打了。
  它们还是打。甚至我等得不耐烦,跑去看报,看完回来,它们还在里面打。
  于是,我又封起袋口,拿进屋子,把它们全放进派蒂的罐子。这使我想起儿子有一次跟
朋友到海边捉螃蟹,回来讲:一堆螃蟹,只要拿起一只,就能连带捉起许多只,因为它们会
一只钳着一个,似乎说“我脱不了身,你们也别想逃,要死一起死。”
  据说“多苦难”的民族都有这种螃蟹的美德。
  下午三点钟,女儿放学了,也是两只螳螂准备遭遇的时刻。
  我每天特别等女儿放学,让小丫头看派蒂吃虫是有道理的。她看到的固然是“血淋淋”
的画面,但这正是大世界的缩影。我也不认为“看杀”会造成她残酷的感觉,反而发现她会
因此表现“爱”。
  爱是很特殊的,它有时候甚至褊狭得让人害怕。有一次看派蒂咬一只蝗虫,蝗虫的内脏
被咬出来了。小丫头不但不觉得恶心,还高兴地说:“好吃!好吃!”似乎为她的宠物能够
吃到这么一个又大又活的蝗虫而高兴。
  还有一天,看那派蒂吃完马蜂在舔嘴,小丫头居然赞美地说:“她好漂亮,她的嘴是红
的,是不是搽了口红?”
  她显然觉得这只三角头的派蒂是个美女。
  爱就是这样,可以使正义、公理,都闪到一边。别人的悲剧在我们的眼里,可以是喜
剧。别人的父母不是父母,别人的子女也不是父母生的。别人既然跟我敌对,就该杀。杀敌
是圣战;“射人先射马”是聪明的战法;诱敌先捉他的“家小”,也没什么不义。
  养老虎的喂虎吃鸡;养鸡的喂鸡吃虫;养虫的喂大虫吃小虫。每个人都从他的本位出
发,不必往上想,也不必往下想。
  如果有一只鸡,把我的派蒂吃了,那还得了?但是如果派蒂吃了别人宠爱的蟋蟀,又该
怎么说?
  把新螳螂放进罐子之前,我问女儿:“如果新螳螂把派蒂咬死了,怎么办?”
  “把新螳螂杀掉,为派蒂报仇。”小丫头咬着牙说。
  我又问:“那如果派蒂咬死了新螳螂,怎么办?”
  “那就太棒了!”小丫头拍着手。
  “为什么不想,如果新螳螂咬死派蒂,我们可以把新螳螂看成派蒂,也叫它派蒂,我们
还是有一只螳螂呢?”
  “不!”小丫头大声喊:“派蒂是我的宠物!”

殊死斗
            十月九日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派蒂的玻璃罐正在我前面。昨天晚上的风暴已经结束,里面平静得
如同外面的树林。
  过去这一天,让我学到不少。大约人们在面对战争和死亡的时候,都最不能思想,也最
能思想。所以战争常是新思想的催生者。一次大战时查拉(Tristan Tzara)的“达达主
义”(Dadaism)这样产生;二次大战毕卜索的“格尔尼卡(Guernica,1937)这样产生。
张爱玲也一样,文学评论家陈芳明说得好——“战争毁掉了一个中国,却诞生了一个张家
玲。”
  所有的战争,开头都可能是和平。也可以说所有的和平之前,都是战争。当我到挪威旅
行的时候,导游指着一个宁静幽美的村庄,和四周如画如梦的风景说,当年曾经有几千个英
国佣兵到这里来,结果全被俘虏了,“英国人怎能对付得了维京人?”导游笑道:“村民们
开会,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后来觉得遣送、交换都太麻烦。于是把每个俘虏的头都割了下
来。多干脆!”
  我一边听,一边看那宁静的小村庄,后面有白雪覆盖的山头,旁边是幽谷涵岚的狭湾,
尖顶的教堂从绿绿的树丛里伸出来,夕阳下,树特别绿,塔尖也特别照眼。一群绵羊迎面走
来,带头一只大羊的脖子上挂着铃挡,叮当叮当地响。
  我很难想像,当战争在这里发生时,会是怎样的景象。
  一丛丛的密林,成为最好埋伏的地方?
  一棵棵白杨,当鲜血溅到那白色的树皮上,会是怎样的色彩?”
  一个尖顶的教堂,会是多么好的了望塔?
  一颗颗割下的头颅,是挂起来?还是扔在了什么地方?
  从万古来看,每一片美丽的风景下面,都可能是坟场。如同山顶洞人和尼安德塔人,在
挖掘他们的洞穴时,发现地下一层又一层,千千万万年,留下一代又一代的骨骸和遗物。
  记得电影“巴顿将军”里有一个镜头。巴顿的车子在郊外开,他突然叫停车,一个人走
下去,面对一片旷野,深呼吸,说他感觉得到,那里是一个“古战场”。
  “古战场”,多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无限凭吊,又无限欷殹暗拿省H缤笆芳啤保
芰钊苏鸷常芤鹦牧榈木换*给人壮阔的感动。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多美的电影场景!如果燃起一阵烟,拉出一片哭声,加上褴褛的衣衫、憔悴的容颜、滚
动的车轮,那氛围有多棒!
  只是,如果你我是要出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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