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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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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镖”,当然头要大,才够重;尾巴要小,才够快。鸭子随时要把头扎进水里,又要扎得久,
当然需要一方面靠头的重量、一方面靠后面双蹼拨水的助力。
  这螳螂的设计也一样。小小一只虫,要想出手重,即使身子不重,武器也得重。如同瘦
子舞大锤,瘦子虽瘦,靠甩动的力量,那大锤打到人,也能立刻脑浆四泻。
  当然舞动重武器的技术也很要紧,你若看人练螂拳,就知道,出拳的时候一定要缩颈。
真螳螂就是这样,一方面上身向后缩,防备敌人的反击,一方面以电光石火的速度,直攻对
方的要害。
  相反地,当它不向后“缩上身”而“出击”的时候,由于“钳子”重,立刻就会失去平
衡,向前摔倒。
  现在它就遭遇了这个问题。两个最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成为最大的累赘。由于关节转
动不灵活,它只能任两支钳子向前伸着,上身失去了平衡,只好往前倾,随着它的武器,趴
在了地上。
  更可悲的,是除了被缴械之外,它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正常,七情六欲想必也都在。几天
不吃不喝,它一定又渴又饿,于是每当那大蚂蚁和蜜蜂,从它身边过的时候,它依然炯炯有
神地,转着头,盯着那“美食”看。
  英雄末路,所有的小丑都会跑出来羞辱它。那蚂蚁似乎故意地,一次又一次爬上它的身
子,它就浑身震颤地弹动,甚至以跳的方式,一下子窜到玻璃盒的另一边。直挺挺地伸着它
的武器,趴在地上喘气。
  “如果它再这样,不能自力更生,我晚上就要把它处死。”我对女儿说。
  “什么是处死?”
  “处死就是把它杀掉!”
  “为什么?为什么?”小女儿居然抱着盒子哭了起来。害得她妈妈都跑来了。
  “因为爱它。你不知道吗?一天到晚在报上登广告的保护动物协会,一年不知道处死多
少小动物。”我对女儿说:“最近香港公家盖的楼房,不准居民养小动物,我看电视上报
导,香港保护动物协会几乎变成了动物处死协会了。”
  “我听不懂!”小丫头大声喊着。
  “你要扔还不快扔了,拖什么?愈拖愈伤心。”妻说。
  “这个你不懂,这叫‘晚决’,就像是‘秋决’,在最肃杀的季节执行死刑,这是仁,
也是顺天。现在是中午,除了不江洋大盗,哪有在最盛的时辰明正典刑的?”
  吃完中饭,冒着大太阳,我就跑到院子里。倒不是为了找刑场,而是希望再找一只螳
螂。小孩养宠物的心理很妙,旧宠物死了,只要买只新宠物给他,就能立刻快乐起来。其实
大人也差不多,旧爱去了,如果能及时遇见新欢,那伤痛的情绪也容易平复。许多人失恋或
丧偶之后,跟着再嫁、再娶,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不是不再爱旧的,而是太爱旧的,为了爱
他太多、爱他太苦,为了忘掉他,也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只好另结新欢。
  中午大概不是抓螳螂的好时候,因为它们都怕热,又天生爱阴暗,喜欢在树叶的背面挂
着。当然,也可能那里是最佳的猎杀位置,如同猎人,绝不会等在醒目的地方,否则猎物看
到,怎么可能上网呢?
  所以我采取低姿势,弯着腰,从树的侧面看叶子的下方。螳螂多半是绿色的,再不然是
褐色的,又有许多是绿色的身子、褐色的翅膀,杂在树丛里,活像枯枝和朽叶,只怕“视而
不能见”。
  大概那就是“保护色”吧!我相信在枯叶多的地方,一定褐色的螳螂多些;在绿叶丛
中,又必定多半是绿色的螳螂。对我而言,那是它的保护色,免得被我抓到。但是相反地,
对那些被它猎杀的小虫而言,那保护色何尝不是保护这强权阶级,使那些升斗小民,能不知
不觉地被掠夺、被猎杀。
  所以白道经常也是黑道。如同白云也是黑云,从飞机上向下看,厚厚的,能够反射阳光
的,是白云;从地面看,同样一片云,却因为阳光无法穿透,而成了黑云。
  我们可能从生下来,一辈子,都扮演白云或黑云;也都自以为是白云或黑云。我们也可
能都是螳螂,吃弱的、躲强的。且用躲避强敌的本事(保护色),来欺侮弱小。如同学生时
代最会作弊的,当了老师,就最长于“抓弊”。当警察时最会抓黑道的,一朝入了黑道,也
就成为最会躲警察的。
  太难了!尤其在暗处,这个真理是非不明的地方,要抓那黑白不分的高手,我实在没有
办法。寻遍整个院子,自己吓自己地以为看到不少,却连一只螳螂也没找到。
  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望台风来的缘故。时局小乱时,黑白虽然最不明显。时局真大乱,黑
白就都显露出来了。
  回到屋里,我做了一个决定,当新英雄未出现之前,旧英雄可以暂时不被杀。
  明天,我要三顾茅芦。



              第三章 杀手的困顿与挣扎


                     替身


                 九月三日

  今天我起得很早,而且直接走到院子里,因为昆虫书上说螳螂常在一早和傍晚觅食。这
话其实有点外行,据我看螳螂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觅食的。如同人,不是只有“白天才会
贪,只要有利可图,半夜把他叫起来,他也会“欣然就道”。
  或许螳螂爱在早上和黄昏走到叶子的正面吧!因为这时候阳光最弱。当然,我们也可以
比较风雅一点地想:它也爱欣赏旭日和夕阳。就像鸟,天只要微微一点亮,鸟就开始叫,夕
阳只要还剩一点点,鸟就可能留连着不归巢。在冬天,叶子都掉光的时候尤其明显,可以看
见成千上百的小鸟,聚在最高树的顶端,不断吱吱喳喳叫,它们在干什么?在欣赏夕阳。因
为当太阳接近地平线时,只有最高处的树梢上,还能染到一抹余晕。古人在诗里说“初日入
高林”,又讲“高处夕阳多”。就是指这一早、一晚的阳光。
  所以,说不定螳螂跟鸟一样,整夜盼着太阳出来,又整天希望阳光别消逝。也因此,它
既迎朝,又送暮。
  爱光,大概是生物的天性。它们可以像螳螂、蚊子一样不爱“太强”的日光,但有光,
总是好的,当然爱光这件事,对不一样的生物,可能也有不一样的“目的”。到了夜晚,各
种小虫纷纷往有光的方向去,也就有那蜘蛛在灯的旁边织网。同样的道理,书上说螳螂晚上
也会趋光,我想,它心里想的大概跟蜘蛛差不多,它不是爱光,而是知道别的虫会到那里
去,那里可以吃到爱光的同志。
  吃同志有什么稀奇?这世界上最容易吃到的就是身边的人,同志正是身边的人,兄弟总
是阅墙、朋友总是争执,朋友之妻常被戏,甚至乱伦和性骚扰都总是发生在熟人的身上。如
果统计一下,被陌生人抢的、骗的,只怕远比被“同志、朋友”坑的少得多。黑道花多大力
量才能弄到一点钱,白道小小动一下,就是十几亿,道理很简单,白道看来像百姓的同志,
大家不盯着他看,就算看也不怀疑,于是可以明目张胆地贪。这世上有什么比吃小老百姓同
志更容易的事?
  同样的光下,可以有不同“目的”的虫。同样的神坛下,也可以有不同目的的人。有人
是虔诚地去拜神,有人是虔诚地去交朋友、搞直销、拉保险、卖房地产。有什么地方比神坛
下更安静、更同志、更没有戒心、更容易推心置腹、更富有同情心、更像是兄弟姐妹?
  现在我就要去找一位跟我一样喜欢清晨的同志。我要把这同志抓到,供我使唤、供我娱
乐。同时替代我那过气的、正在生病的同志。
  居然一点风都没有,连最高处的树梢,都一动不动,这种天气最适于抓虫。因为既然一
切都不动,那动的就特别明显。想起杨炫之《洛阳伽蓝记》中的:
  “嘉树夹牖,芒草匝阶,虽云朝市,想同严谷。静行之僧,绳坐其内,餐风服道,结跏
数息。”
  现在我就是“静行之僧”,要以“结跏数息”的境界,把我的心、目、耳,甚至每一寸
皮肤,大大地开展。我要静观八方,感触最小的颤动与音响。因为在那颤动与音响的背后,
有我要猎取的东西。
  只要哪片叶子动了一下,或哪片草丛中出现一点声音,我就要扑过去,看看是谁在造
反,用静坐冥想的方式去找寻猎物,这是多么高的境界。如同许多伟大的企业家,在“打禅
七”之后想出整顿事业和伙伴的好方法。
  想到宫本武藏,剑术的最高境界是静,是静中之动。两位高手对峙,都举着剑,不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这些时间的静,正是大动,谁有了一点躁,露出一丝弱
点,剑锋就要从那里划过去。
  我缓缓地,走过一丛又一丛的树,仿佛宫本武藏,举着剑,等待对手露出急躁的弱点。
  但我的对手太强了,它居然也不动。螳螂一次产卵几百个,既然有一只出现,就必定还
有许多藏在这树从里。说不定它们也正静静地看着我,不发出一点声息,甚至连脚都不移动
一下。
  足足一个小时过去,除了见到几只大黑蜂、黄蜂和蝴蝶,居然连只螳螂影子也没见到。
我气了,打开喷水的龙头,拿着喷嘴,对准花丛喷,这喷嘴是新买的,made in Taiwan,好
极了,有“平均淋水”、“大量灌水”、“弧形喷水”,和“急速喷射”四种喷法,我用的
是急速喷射。
  早上的水压特大,每条水柱喷出去,都足足有十几公尺远,我采取的是“点放”,也就
是一下、一下喷,每下大约半秒钟,又用这半秒钟采取扫射的方式。
  多彩的Impatiens,大概枝子特别脆,水一过就倒下了。大叶的冬瓜,原本高高地撑
着,水一过也垮了下去;杜鹃花很强悍,又因为叶子小,水柱直穿而过,好像没什么影响。
最可怜的是美人蕉,大叶子被喷裂了,上面一大串花全折断掉在地上。
  “快快给我现形,我要把你冲出来。”我在心里喊:“既然来软的,你不吃,我就来硬
的,看你被水喷到,还出不出来。”突然想起介之推,陪着晋文公流亡在外,晋文公回国得
势之后,介之袱却带者母亲隐居到绵山。晋文公为了逼他出未,放火烧了山,把介之推也烧
死在里面。
  小时候,我的儿童故事书上有这故事,我拿给老爸,问他晋文公为什么要用这么笨的方
法,结果害死了好人。老爸笑笑,说:“他不是要找介之推,是要抓介之推,既然介之推不
听他的话,只好把他烧死。”
  那时候我才八岁,不懂。但老爸的话,我记了半辈子。
  现在,我就是用晋文公的方法,但不放火,而喷水,把我要找的螳螂喷出来。如果喷不
出来,喷死也可以。当主子看得起你,要拔擢你出来,你居然不识相,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人才是要给主子用的,尤其旷世奇才,更非主子莫属,就算主子不用,也不能留给别人用。
“怀才”就是“怀壁”,没罪也是有罪。
  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吗?主子可以天天查你的税。你以为你有几个臭朋友吗?主子可以
把你朋友全部买通。你以为你有个臭名吗,主子可以造你的谣。你以为你甘于平淡,可以隐
居田园吗?主子可以扰得你鸡犬不宁,甚至没人敢买你的庄稼。
  你觉得不平,觉得气愤,想要报复吗?你正中了主子的下怀。
  你要报小仇吗?来!主子帮你,把那些欺侮你的小鬼全宰了。
  你要报大仇吗?来,主子找人帮你,你的小辫子正落在主子手上。
  你居然想找主子麻烦吗?你太大胆了,早看你有谋反之相,大家看到了吧!不是我主子
迫害贤良,是他要造反,谁同情他就是与他同党。来来来!大家作个见证,不是主子爱杀,
是不得不杀,一边杀,一边痛,心痛这个人才,落得这个下场。
  我一边喷水,一边心痛,觉得天下苍生都为了那几只躲起来的螳螂而受了害。当然,我
也气,气我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主子,居然抓不到一只小螳螂。
  我决定收手了。回屋子看我那只残障的小东西,我决定暂缓它的刑期。在“新人”没出
现之前,“旧人”可以苟延残喘。

偷生
            九月四日
  说实话,我很怕去看它,有时候经过它家,都不敢看一眼。这么多天了,不吃、不喝,
它随时都可能死掉,一下死掉到好,就怕半死不活。
  最近有个朋友回国看他病危的父亲,好不容易向美国老板请了假,千里迢迢地飞去,过
了两个礼拜,回来了。摇着头叹气:“以为能为他送终,没想到,我回去,他的病情就好转
了。也不是真好,而是能再拖一阵子,真糟糕。”我心想,真糟糕什么呢?真糟糕老爸没配
合你回国死掉?
  我母亲有个老朋友在西岸,她打电话叫老朋友来玩,你猜那西岸的老太太怎么说?她
说:“没办法!老头子正病着呢!总不能丢下他走啊,等他一死,我就去,而且没牵没挂,
可以好好住上几天。”真不知道如果她的老伴在旁边听见了,会有什么感受。
  或许他们已经不必再顾忌病危者的感觉。一个被看成累赘的人,就算有感觉,也没用,
也不敢说。谁叫你不死?要死又不能死,该死又死不成,死了又死不透,是天下最麻烦的
事。
  现在它就是个麻烦事。身强体壮,都没毛病,只是一双吃饭的工具出了问题,就得一辈
子仰人鼻息、靠人供给。想起狮子山共和国内战时,被叛军剁去双手的人。我真搞不懂,为
什么要对妇人和孩子那么残忍。你一刀把他们杀了,也就得了。为什么砍去双手?而且不是
齐腕砍断,偏偏砍在近手肘的地方。
  求人在嘴里塞一块面包容易,求人为自己擦屁股可是最难启齿的。问题是,只剩下半截
手臂,他们怎么擦屁股?
  我看到一对母子的照片,都是这样,没了双手。两张照片给我不同的感觉。一个中年
人,没了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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