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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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文集-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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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我带你看样东西!”女主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匆匆地向门厅入口处走去,停在

一个古老的柜子前,蹲身打开最下层的柜门,里面放了许多老旧的桌中,但她却毫不犹豫地

俯身下去,脸孔几乎贴到地板上、探手到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一个小相框。

  “这是理查,在安地斯山顶拍的,他喜欢爬山,英国的山爬遍了,又去南美爬!”

  相框中的年轻人,高高坐在一块巨大岩石的顶端,后面可以看见渺小的千林万木。

  “是不是跟你有些像?”女主人小心地收回去,再以原先的姿势塞回柜子里:“我们的

独子,剑桥大学毕业,这是三年前拍的。”

  电视声没了,女主人想必也休息去了。却见老人宽大的黑影从里面转出来,又走向门

厅。很清楚地看见,那头灰发在黑暗中贴到地板上。

  “睡不着觉,找出一样东西给你看!老人把相框递到我手中:“这就是理查,我太太怕

我看到,藏在柜子里头,她自己却忘了,所以不要告诉她,我给你看了照片。”说完赶紧又

收回去,匆匆走向柜子,小心翼翼地循着女主人一样的路线,吃力地俯在地上,把照片塞回

柜子的最深处,再轻手轻脚地把柜门关好,忍着喘息站起身:

  “理查登山失事那年照的!”




种下情缘


  年龄愈长,剩下的时日愈短,愈懂得珍惜生命,不仅珍视自己的生命,唯恐一日虚掷,

而且珍视世间所有的生命,觉得无非上天美意的神奇之作。

  见到婴儿,是更加怜爱了,仿佛看到一扇门,虚掩着,隐隐约约是门外无限的美景,和

一条宽广的道路,自己已是路上的过客,门内却正有未启程的旅人。

  以前进入森林,总是拣起一根断枝,呼啸着奔跑,遇到多刺的野玫瑰和含毒的藤草,便

一把挥去,颇有王者出巡,四方回避的架势。而今则全然相反了,徐步林间,看周遭的小草

花,无不神妙,生恐深重的脚步,会惊扰了下面的小精灵。若有那拦路的斜枝横蔓,总是变

身绕道而过,甚至连毒草,也觉得它未尝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自己的下一代,而分泌出毒

液,本是人不涉我,我不伤人,然则,人类又何必妄自尊大他说什么“芳兰当户,不得不

锄”呢?

  感物情深之后,便是切水果时,碰到了中的种子,居然也有几分怜惜起来。有一口吃日

本20世纪梨,或是因为经过了太平洋的长远旅途,其中的种子已经伸出一公分的小白芽,

何尝不是上天的美意,便将它种进花盆,几个月下来,居然成为一棵小小的梨苗。

  于是愈发对种子产生了兴趣,在紫藤长长的豆荚里,收集了扁豆般的种子;蔷蔽花开

后,留下小石榴般的果实;君子兰粗大的柱上,孕育了一批青子;芍药花残后,留下带绒毛

的子房;美人蕉的桔梗上,采得像是黑铁制的小圆珠:尤其妙的是其貌不惊人的凤仙花,青

色的荚,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突然崩裂,弹射出许多小种子。

  还有在秋阳下采集向日葵子,也是极美妙的事,大得像人脸的花盘,虽早已调去那火焰

般的花瓣,变成深褐的干壳,却深藏了成千的葵花子,一颗颗黑色的小尖尖,像是从巢里向

外偷窥的幼蜂,用力一搓,就如骤雨般纷纷坠落。

  每次采得大袋归来,我总是得意他说:

  “看!”这是向日葵得自太阳的消息,用一整个夏天去仰望阳光,只为垂首时深藏的财

富。”

  家里葵花子最大的消费者是鹦鹉,但是尽管看来每碗部吃得一干二净,我仍然把剩下的

壳子集中于大塑胶袋里,周未倒在院子的角落,也便有那早已知情的各种小鸟和松鼠,立刻

在残屑中搜寻,而且看来都是满载而归。妙的是,即便如此,到了初春,还是会有许多棵向

日葵,像是劫后的英雄,从野战场的烽烫中昂然站起,带给我次一年的丰收。

  就是基于这种经验,当我播菜种之后,通常只是薄薄地覆上一层土,虽然立刻有小鸟来

吸食,我也不加干涉,只是远远地望着,欣赏它们乖巧的样子:

  “种子本是上天的赐予,在它赐予时,已经做好安排,一部分是为养活这世间的生灵,

一部分是为繁衍那植物的下一代,又有一些是把外面的美味当作奖赏,井托付受赏者传播其

中的消息。

  所以你看!小鸟们或是有心地遗漏些种子不吃,发芽时才能分布得那么平均,而只要发

了芽,鸟儿们就绝不会再去啄食,它们在其间跳跃嬉戏,却小心地落脚,以免惊扰那幼芽的

轻眠!”

  当你享受甜美的果实,可曾想到来自上天的叮咛与责任。而每一颗种子之中,都带着那

么神奇的生命,是一种偶然,也是一个因缘!




柿子


  小时候,父亲常为我削柿子吃。

  每当他拿起柿子,我就会赶紧找张报纸铺在他的脚下,看着他先把柿子上面硬硬的蒂挑

去,再用小刀沿着摘掉蒂的地方、慢慢开始削皮。他用四只手指擦着小刀,胜出来的拇指抵

在刀锋不远处的柿子上,左手则抓着柿子转动。

  他的耐性真好,那小刀紧贴着柿皮,削下薄薄的长条,都是一样的宽度,长长地垂下

去,我总是蹲在前面仰头盯着看,像是到马戏团看空中飞人似地提着气,唯恐那一长条柿子

皮会在半路断落。

  父亲的手实在细巧,他能随着柿子略带方的果形转刃,又绕过最难削的下面弧转处。

  果皮愈拖得长、拖得险,他反而愈是气定神闲,只见最后一刀弯弯地做个圆规式的动

作,嗒地一声,整条柿皮坠落在报纸上,那柿皮的尾端,居然还成个梅花形呢!

  这时,我会一面大声叫好,一边把柿子皮捡起,慢慢卷在自己的小拳头上,恰巧又还原

成了一个新柿子,至于吃柿子这件事,反而全忘掉了。

  父亲过逝之后,母亲便很少买那种硬柿子,我也从来不嚷嚷要吃,因为没有人为我削长

长的柿子皮,以及那种长得似乎很难让我削得尽的怀念

  于是我们改成了吃软柿子,只要摘掉果蒂,对着嘴用力一吸,软柿子就像果冻似地进人

口中。而这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母亲是爱吃软柿子的。

  每次拿起软柿子,她总是说,当年在北平老家,雪天水碗里泡上一个大扁怖子,再拿到

院子里,没多久便冻成冰,柿子则像冰淇淋,可以吸,也可以用勺舀来吃,多么地过瘾!

  软柿子还有一个妙用,就是不小心被热杯子烫坏了的漆器,只要拿那粘渍渍的柿子水擦

一下,就能再现出光泽。

  水云斋裱画店的王师傅,居然说柿子水还可以用来补画呢。

  我不曾看过王师傅用柿子补画,倒是记得他有一次指着墙上张大千的画说:“他在已西

住的地方叫‘八德园’,是因为种了柿子树,而柿子有八德!”

  “什么八德?哪八德?”

  “我只记得一种,就是熟了也不会从枝头掉下来。柿子的柄,长得特别结实,不管风吹

雨打,叶子会掉光了,柿子还是好好地挂在高处,这不就是君子的德行吗?”

  他眯着眼睛说:

  “在老家,冬天大雪过后,最美的就是柿子树了,红橙橙地覆着白白的雪花,多艳

哪!”

  从那时起,那红白对比的柿子树,就常在我的想像里出现,每当拿起柿子,要入口时,

都觉得自己是在吃一个亮节高风、霜雪不屈的君子了。

  直到有一年冬天在日本的仓敷旅行,才真正看到这君子在树上的风貌。那是当我穿过小

巷,前往仓敷美术馆的途中;迎着霏霏细雪而低头前行的我,突然听到寒鸦扑翅的声音,抬

头只见一座古老的庭院中,居然有着一棵枝条瘦长,却开着橙花的树;再定睛细看,才发现

是棵柿子树。

  在白皑皑的房顶和灰朦朦的天空对比下,那柿树的枝条都成为了深黑色,而每一技的梢

头,则鲜鲜艳艳地垂着几个圆圆的小柿子,如同圣诞节挂的小灯。

  “或许是因为太小了,也可能为了留在树上做个寒冬的点缀,那庭院的主人,才会不摘

去吃,而任凭它们挂着吧!“

  我心想:

  “但不知那经过霜雪的柿子,会不会正像母亲说的那样好吃呢?”

  再看到柿子树,是5年之后了,初到美国的我,应邀在佛罗里达的活赛可拉市教画。某

日课余一个美国老大太开车带我到田野游览、指给我看成片的棉花田,其中像是个大鸟啄食

的采油井和粟子树。在一片荒郊的树林间,我却发现了一棵跟仓敷所见差不多的树,正挂着

一颗颗橙色的果实。

  “那是什么树?”

  “persimmon,难吃死了!苦的野果子!”她没有停车。

  终于在纽约冬天的一个水果摊上,我看到了柿子。那跟台湾比较扁的柿子不同,而是高

高长长的,尾巴上有个小尖,果蒂则跟国内的一样。我毫不考虑地买下来好几个,且忙不迭

地,一迸家门就削皮往嘴里送。天哪!我的嘴足足涩了半个下午。

  后来才知道,美国的柿子都没有经过脱涩的处理,必须买回来摆上好一阵子,变软之后

才能吃。如果买得太生,则果皮会日渐皱缩霉烂,到头来只有扔掉。

  为了赶季节,也为了总能有成熟可吃的柿子,每当见到柿子,虽然价钱高到一块美金一

个,我也会买回一大堆,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天过去从头到尾摸一遍。这使我想起

一张牧溪的水墨画,不正是许多柿子排排站吗?或许他老人家也是每天流着口水摸一遍,既

想吃,又不敢早吃吧!

  所幸在没有柿子的季节,还能找到柿饼,只是里面容易生虫,风味也差多了!唯有前两

年在日本奈良杂货店里买到的,两个如大茶碗般,半湿不干,介于新鲜与柿饼之间的柿子,

真是既保存了柿子温润膏腴的滋味,又增加了许多甜度,使我至今难忘。

  当然,我也难忘母亲以前说的,在冬天碗里泡冰柿子的故事。只是令我不解的是,穿外

总是飘雪,母亲却只把柿子放在窗台上,从不见她拿出去冻过。

  “您既然从我小时候就说,柿子在雪里冻子之后有多好吃,为什么在纽约不试试看

呢?”

  有一天,我忍不住地问她。

  “你从你老子死后,就不吃硬柿子,不是为了怕勾起回忆吗?”

  “可是他死了之后,咱们却常吃软柿子啊!”我说:

  “软柿子里没有爸爸的影子!”

  “但泡在碗里,拿到雪里冻过的柿子里有,40年前的影子,还是那么清晰!”




庭院深深深几许


  邻居的杜鹃花,总是剪得整整齐齐,早春花开时,像是一块块彩色大蛋糕,我的花却从

来未曾修理,东支西忿地,开得舒舒密密。

  至于仲秋菊花的季节,我的院子就更粉乱了!夹道的皱菊,年年及时而发,加上母亲在

春天撤下的百日草,此时也长得瘦瘦高高,一阵秋风苦雨,全倚斜倾倒了,走过园问的石板

道,仿佛行在菊花阵间,必须跳着前进。

  今年又多了藤蔓,这两棵年前由学生家里移来的植物,真是各展所长,完全不须施肥,

却繁生得令人吃惊。不但爬过了篱墙,扯断了铁丝网,而且将院里的一棵粉花树,也层层罩

了起来,春天花开时,原来的粉花成了团簇成串的紫藤。

  还有蔷微也是极猖狂的,斜斜探出的枝条,足有六、七尺长,带着尖尖的红刺,冷不防

地钩人衣裳。

  门前两棵梧桐,更到了早该管教的年岁,垂下的枝桠,挂着梧桐子,常拂人面,而且周

围数丈的草坪,完全失去了阳光,任是施肥,也无法长得齐整。

  所以每当邻人剪草,我就略感惶恐,觉得自己立身在众家齐整的庭院间,有些落拓不修

边幅之感。

  其实这些也是有意,全为我的个性使然,非仅发型不爱落入形式,院子中的花木,也愿

其适性。藤本当爬、菊本当蔓,蔷蔽本当舒展,梧桐本当飘摆,否则又如何尽得其间风流!

  最爱欧阳公和李易安的“庭院深深深几许”,那庭院之美,全在三个深字,让人读来便

觉得重重柳韵、层层松涛、积时成茸、阴满中庭,一眼望去不断,一迳行去不完,也只有懂

得造园艺术的中国人,能得其中神理。

  也最爱那种绕树而行,俯身而走,蹑脚而跳的感觉,万物自有其静,我且不去干扰,人

何必非要胜天,且看鸟栖深林,林藏鸟兽,彼此既是上,又是客,正如同人在林园穿梭,也

是林园的一部分,何必非要它来让我?相揖相敬,岂不更是融融而见天趣。

  也就因此:与邻人齐整的庭院相比,我的更见野逸之趣,而这种野逸并非放荡,如同

“大胆下笔、小心收拾”的写意山水,乍看之下,似下下墨淋漓、恣意挥洒,细究其间,却

有许多定静的工夫。

  且看那狂风后折断的花枝,有许多既加了支字的竹条,又细细地予以捆绑定位,使那断

枝处能够慢慢复原;且看那伸得过长的雏菊,在花盆的另一侧都加了石块,免得不均衡而倾

倒;且看草地的边缘、都做了防止土壤流失的工程。这高妙处,正是妙造自然,在无碍自然

发展之中,做了保育工作。

  所以每当环保人士大声疾呼的时候,我都暗自想:如果有一天把凡尔塞宫庭院搞得像是

五色大拼盘的设计师,能突然顿悟,而做出深深深几许的园林;机械文明陶铸出的人们,能

够知道自然的零乱,实在正是宇宙的齐整与均衡时,人人育物,而不碍物物;人人适己性,

而能不碍他人之性,从人定胜天的抱负,增向天人合一的境界时,问题就能解决了!

  今早,在院中写稿,几只小鸟站在不远的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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