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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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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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剧不是沉重的,而是轻盈的。大量降临于她的并非重负,而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在此之前,她的背叛还充满着激情与欢乐,向她展开一条新的道路,通向种种背叛的风
险。可倘若这条路定到了尽头又怎么样呢?一个人可以背叛父母、丈夫、国家以及爱情,但
如果父母、丈夫、国家以及爱情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可以背叛呢?

 萨宾娜感到四周空空如也,这种虚空就是她一切背叛的目标吗?

 她自己以前当然意识不到这一点。她怎么可能呢?我们追寻的目标总是不为我们所知。
一个姑娘渴望结婚渴望别的什么但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一个小伙子追求名誉却不懂得名誉为
何物。推动我们一切行动的东西却总是根本不让我们明了其意义何在。萨宾娜对于隐藏在自
己背叛欲念后的目的无所察觉,这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不就是目的所在吗?她离开日内
瓦,使她相当可观地接近了这个目的。

 到巴黎三年后,她收到了一封布拉格的来信,是托马斯的儿子写的。他居然能打听到
她,找到了她的地址,而且现在给他父亲“最亲密的朋友”写信。他告知了托马斯与特丽莎
死的消息。前几年,他们一直住在一个村子里,托马斯当了集体农庄的司机。他们不时开车
到邻镇去,在一家廉价小旅店过夜。那条路曲曲折折经过几座山,有一次他们在突然加速时
撞坏了车,翻到陡峭的山坡下,身体摔成了肉酱。后来据警察说,汽车的刹车糟糕透顶。

 她不能忘掉这消息,与她过去的最后一丝联系中断了。

 按照她的老习惯,她决定去墓地走走,使自己平静下来。蒙特帕里斯墓地是最近的,那
里的坟墓上都是些小房子、小教堂。萨宾娜不明白,为什么死人想在头顶建起这些伪造的宫
殿?墓地是正在化为石头的虚无。墓地的城民未能增强对死亡的够感,比他们活着的时候更
糊涂。他们的墓碑展示着身价,那里没有父亲、兄弟、儿子、祖母,只有社会形象——一些
头衔、职位以及荣誉的被授予者。甚至一位邮政职员也夸示他的职业选择,他的社会意义—
—他的高贵地位。

 沿着一排坟墓走去,她看到有些人正聚在一起下葬。丧事主持人把满抱鲜花逐一分发给
送葬者,也给了萨宾娜一朵。她加入了那一伙,随他们绕过了许多墓碑,才来到墓穴,缓缓
放下那沉沉的墓碑。她俯身看了看墓穴,深到了极点。一朵花抛下去,优雅飘摇地翻了几个
筋斗才落到灵枢上。在波希米亚,墓穴没有这么深,巴黎的墓穴深些正如巴黎的房子也比彼
希米亚的高。她的目光落在墓穴边的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使她感到透骨的寒冷。她匆匆回
家了。

 她整整一天都想那石头。为什么石头能把她吓成这个样?

 她回答自己:坟墓上盖着那些石头,死人便永远不得翻身了。

 死人无论如何是不能翻身走出的!那么往他们身上盖泥土或是石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同之处在于:如果攻上盖着石头,则意昧着我们不要死人回来了,沉重的石头告诉死
者:“呆在你那儿吧!”

 这使萨宾娜想起了父亲的坟墓。那上面的泥土里长出了花朵,一棵枫树深深地扎了根。
这树根和花朵给他打开了一条走出坟墓的道路。如果她父亲是用石头盖着,她就再也无法与
死去的他交谈,无法从簌簌树叶中听出父亲原谅她的声音。

 埋葬托马斯和特丽莎的墓地又怎么样呢?

 她开始一次次想起他们。他们好几次开车去邻镇,在一家廉价的旅店里过夜。信中的这
一段吸引了她的视线。这说明他们是快乐的。她又一次把托马斯当作自己的一幅画来构想:
画的前景是唐璜,一位幼稚画家所作的浮华外景,穿过外景的裂缝看去,却是特里斯丹。他
象特里斯丹一样死去,不象唐璜。萨宾娜的父亲与母亲是死于同一个星期,托马斯与特丽莎
是死于同一秒。萨宾娜突然想念起弗兰茨来。

 她那时跟他说起墓地里的散步,他厌恶地颤抖着,把墓地说成一堆尸骨和石头。他们之
间的误解鸿沟便随即展开。直到她到蒙特帕里斯墓地,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为自己待他
那样不耐心而遗憾。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呆得更久一些的话,他们是能够开始理解对方用语
的。他们的词汇会象害羞的情人,慢慢地、怯生生地走到一起去。那么,一支旋律就会渐渐
融人另一支旋律。但是,现在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何况萨宾娜知道她应该离开巴黎,搬走,再搬走,如果她死在这里,他
们会用石头盖在她身上。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来说,总是想着一切旅程的某个终点是不
可忍受的。

 11

 弗兰茨所有的朋友都知道克劳迪,也知道那位戴大号眼镜的姑娘,但没有人知道萨宾
娜。弗兰茨误以为妻子与她的朋友谈萨灾娜,其实,萨宾娜是个漂亮女人,克劳迪不希望人
家把自己与美人脸蛋相比较。

 弗兰茨如此害怕私情败露,因此从未向萨宾娜要过一张她的油画、草图,甚至一张她的
快照。结果,她没留下任何痕迹地从他生活里消失了,没有一点点确实的东西可以表明,他
曾与她在一起度过了最最美好的时光。

 这只能更使他决心保留对她的忠诚。

 有时候,他与那姑娘一起呆在他的屋里,她会目光离开书本,疑惑地瞥他一眼:“你在
想什么?”

 弗兰茨坐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总是找一些似乎有理的话来回答她,事实上他在想念萨
宾娜。

 不论他什么时候在学术杂志上发表了文章,姑娘都是第一个读它,与他作些讨论。而他
心里想的却是萨宾娜会对他怎么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萨宾娜而做,是用萨宾娜愿意
看到的方式去做。

 他绝不做任何事情来伤害那位戴眼镜的学生情妇,因此这种不忠的绝对纯真形式,对弗
兰茨来说是特别合适。他培养着对萨宾娜的狂热崇拜,这种祟湃更象宗教信仰而不是爱情。

 的确,从神学的角度来说,是萨宾娜送给了他那位姑娘。在他的人之爱和神之爱两者中
间,是绝对的和平。如果他的神之爱(基于神学理由)必定含有一剂不可解说、不可理喻的烈
药(我们只须回忆一下那本误解词典和一系列误解词汇!),他的人之爱却建立在真实的理解
上。

 学生情妇比萨宾娜年轻得多,生命的乐曲简直还只有个轮廓。她感谢弗兰茨给了她生活
的主题。弗兰茨的伟大进军,现在也成了她的信念。音乐现在是使她沉醉的狂欢节。他们常
常一起去跳舞。生活在真实之中,没有什么秘密。他们与朋友、同事、学生以及陌生人交
往,高兴地与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职天。他们经常去阿尔卑斯山作短途旅行。弗兰茨会弯
下腰来,让姑娘跳到他背上。他走过草地时又会让她跳下来。他会用最高的音量,给她读一
首小时候从母亲那儿学来的德国长待。姑娘欢乐地哈哈大笑,崇拜他的腿、肩膀,死死勾着
他脖子时,还崇拜他的肺。

 她唯一揣摩不透的,是他对俄国人所占领国家的奇怪同情。一个纪念入侵的日子里,他
出席了一个由日内瓦的捷克人组织的纪念性集会。房子几乎是空的,那位发言人装模作样地
晃动着灰头发,长长的发言稿使得几个尽管热心的听众也觉乏味,他的法语语法正确却带有
很重的外国腔。他为了强调某一点,不时举起食指,象是在威胁听众。

 眼镜姑娘没法抑制住自己的哈欠,而弗兰茨却在她身旁灿然微笑。他越是看着那可爱的
灰头发和那令人倾慕的食指,他就越把那人看成一个秘密信使,一个尽职于他与女神之间的
上天使臣。他合上眼,浮想联翩。就象当年在十五个欧洲旅馆和一个美国旅馆里他在萨宾娜
身上闭上眼睛一样,他现在也闭上了眼睛。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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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四、灵与肉
 1

 特丽莎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早晨一点半了。她走进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马斯身边躺下
来。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子去吻他,察觉他头发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又吸了一口气,结果
还是一样。她象一条狗上上下下嗅了个遍才确定异物是什么:一种女人下体的气味。

 六点钟,闹钟响了,带来了卡列宁最辉煌的时刻。他总是比他们起得早,但不敢搅扰他
们,耐心地等待闹钟的铃声,等待铃声赐给他权利,好跳到床上去用脚踩他们以及用鼻子拱
他们。偶尔,他们也企图限制他,推他下床,但他比他们任性得多,总是以维护自己的权利
而告结束。特丽莎后来也明白了,她的确也乐意由卡列宁把她带进新的一天。对他来说,醒
来是绝对令人高兴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人世时,他总是显露出一种天真纯朴的惊异以及诚
心诚意的欢喜。而在她那一方面,醒得极不情愿,醒来时总有一种闭合双限以阻挡白昼到来
的愿望。

 现在,他立在门厅口凝视着衣帽架,那里接着他的皮带和项圈。她给他套上项圈系好皮
带,带他一起去买东西。她要买点牛奶、黄油、面包,同往常一样,还有他早餐用的面包
圈。他贴在她身边跑着,嘴里叼着面包,吸引旁人的注意之后洋洋自得为之四顾。一到家,
他叼着面包围躺在卧房门口,等待托马斯对他的关注,向托马斯爬过去,冲他狺狺地叫,假
定他要把那面包圈儿夺走。每天都如此一番。他们在屋子里至少要互相追逐五分钟之久,卡
列宁才爬到桌子底下去狼吞虎咽消受他的面包圈。

 这一次,他白白地等候着这一套早晨的仪礼。托马斯面前的桌上有一台小小的晶体管收
音机,他正在专心听着。

 2

 这是一个有关捷克移民的节目,一段私人对话的录音剪辑,由一个打入移民团体后又荣
归布拉格的特务最近窃听到的。都是些无意义的瞎扯,夹杂着一些攻击占领当局的粗话,不
时还能听到某位移民骂另一位是低能儿或者骗子。这些正是广播的要害所在。它不仅证明移
民在说苏联的坏话(这已经不会使任何捷克人惊讶不安),而且还表明他们在互相骂娘,随便
使用脏字眼。人们乎常可以整日讲脏话,在打开收音机听到某位众所周知令人肃然的角色在
每句话里也夹一个“他娘的”,他们毕竟会大为失望。

 “都是从普罗恰兹卡开的头。”托马斯说。

 普罗恰兹卡是位四十岁的捷克小说家,精神充沛,力大如牛,在1968年以前就大叫大
嚷公开批评时政。后来,他成为“布拉格之春”中最受人喜爱的人物,把那场随着入侵而告
结束的共产主义自由化搞得轰轰烈烈。入侵后不久,报界发起了一场攻击他的运动,但越玷
污他,人们倒越喜欢他。后来(确切地说是1970年),电台播出了一系列他与某位教授朋友
两年前的私人谈话(即1968年春)。他们俩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发现,教授的住宅已被窃听,
他们每一行动都受到监视。普罗情兹卡喜欢用夸张、过激的话与朋友逗乐,而现在这些过激
的话成了每周电台的连续节目。秘密警察制造并导演了这一节目,费尽心机向人们强调普罗
恰兹卡取笑朋友们的插料打浑——比如说,对杜布切克。人们一有机会就要挖苦朋友的,但
现在与其说他们被十分可恨的秘密警察吓住了,还不如说他们是被他们十分喜爱的普罗恰兹
卡给惊呆了。

 托马斯关了收音机说:“每个国家都有秘密警察,在电台播放录音的秘密警察,只可能
在布拉格有,绝对史无前例!”

 “我知道一个前例,”特丽莎说,“我十四岁的时候写了一本秘密日记。我怕有人看到
它,把它藏在顶楼上。妈妈嗅出了它。有一天吃饭,我们都埋头喝着汤,她从口袋里拿出日
记说:‘好了,诸位现在仔细听一听。’她读了几句,就哈哈大笑。他们都笑得无法吃
饭。”

 3

 他总是让她躺在床上,自己独自去吃早饭,可她不服从。托马斯工作从早上七点到下午
四点,而她工作则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如果她不与他一道吃早饭,两人能一块儿谈话的时间
便只有星期天了。正因为如此,她早上总要跟着他起身宁可以后再去睡觉。

 这天早上,她恐怕不能再睡下了,十点钟她得去佐芬岛的蒸汽浴室。蒸汽浴室是众人向
往之地,但只能容纳少许人,想进去的唯一办法是拉关系。谢天谢地,托马斯从前一个病人
的朋友是一位1968年后从大学迁来的教授,他妻子便是浴室的出纳。于是,托马斯拜托那
病人,病人拜托教授,教授又托付妻子,特丽莎每周便可轻易地得到一张票了。

 她走着去的。她恨车上总是挤满了人,挤得一个挨一个互相仇恨地拥抱,你踩了我的
脚,我扯掉你的衣扣,哇哇地嚷着粗话。

 天下着毛毛细雨,人们撑开伞遮住脑袋匆匆走着。一下子,圆拱形的伞篷互相碰撞,街
上拥挤起来。特丽莎前面的男人都高高把伞举起给她让路,女人们却不肯相让,人人都直视
前方,让别的女人甘拜下风退缩一旁。这种雨伞的会集是一场力量的考验。特丽莎开始都让
路,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报时,也开始象其他的女人紧抓住伞柄,用力猛撞别人的伞
篷。没有人说“对不起”,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说话,尽管有一两次她也听到有人驾“肥
猪,或“操你娘!”

 老少娘们儿都用伞武装起来了,年轻一些的更象铁甲武士。特丽莎回想起入侵的那些
天,身穿超短裙手持长杆旗帜的姑娘们,对入侵者进行性报复:那些被迫禁欲多年的入侵士
兵,想必以为自己登上了某个科幻小说家创造出来的星球,绝色女郎用美丽的长腿表示着蔑
视,这在入侵者国家里是五六百年来不曾见过的。

 她给那些坦克背景前面的年轻姑娘拍过许多照片,她是多么钦佩她们!而现在这些同样
的姑娘却在与她撞击,恶意昭昭,她们准备用抗击外国军队的顽强精神来反击一把不愿给她
们让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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