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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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梦人-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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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窗户纸透白,街上方才熙熙攘攘,惊慌失措的人散了又合拢,一切之如东流水,轰然而去,不顾其他。

第八章

“你若有心,便知我是朝廷泰定元年我册封媏王,一代不断的荣华富贵。”袁骁原本以为不会说出口的话,一旦抛开一切,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难以启齿。
见如梦并不勃然变色,只是认真地瞧着自己,点头道:“袁公子你自然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一举一动皆是流金般的慑人光彩。我便猜测你身份不凡,竟不知是如此贵重的人物。”往昔宋碧柯还在此处,而顾朝章且才出关不久,两人筹谋未来时并不避开如梦,故而她也将帝京西京,双府之事听个懵懵懂懂,些许年来,竟不曾忘怀。
“崇武帝还是武亲王的时候,爱重我母亲。他视为一场普通的逢场作戏,可女人家总是傻,见他丰神俊朗,眉目如剑如星,便同多少帝京女子一样,认定为托付终身的夫婿。更是拿出小女儿的任性坚持,让外祖父襄助武亲王得登大宝,可那之后,不过也是封做普通女御,扳着指头盼着重华宫琉璃灯火一路辉煌,蜿蜒而来。”
袁骁的母亲素氏,苦苦守了五年时间,等那一日崇武皇帝死得蹊跷,却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哀恸欲绝。想来五年时光耗尽恩爱,她早就死了心吧。
偏偏此刻,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么一来,便是惊骇远胜于惊喜了。
往昔崇武帝在时,痛恨一朝乾纲握在贵妃手中。待即位之后,虽有心振作,但很快发现拔剑四顾心茫然。那些被贵妃狠辣手段压制着抬不起头的华族名门,此刻纷纷蠢蠢欲动,或是联系新贵,或是自诩为理方,想要一尝久违权势喧天的滋味。千头万绪,整理不来,新即位的崇武帝勉力挣扎一番,也就顺水推舟,随波逐流了。
朝堂风云变幻,很快便是划定几个山头,每日都要你来我往地演上好几出真刀真枪真血的大戏。若非如此,区区后宫妃嫔,断然也做不到谋逆弑上的惊天举动。
崇武皇帝四周密布眼线,究为几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轮番摧折,居然不留半点骨血。只是身后巨浪滔天,便也顾不得许多,争过夺过,此番眼中也只有刀山火海双侧,黄泉路一条。
眼见着崇武帝尸骨未寒,梓宫前众人间却已是暗流涌动的乱想。她也心惊胆战,想冲了出去,一头撞死,血溅三尺的一了百了。可那日跪拜后,出得重华宫,见百官乌压压地跪成一片,少年白头之中也有自己父兄,不知怎么地,就不愿轻易言死了。
前朝贵妃那骇人的权势,一朝丹凤朝天的身姿还历历在目。素氏总想自己怀有龙裔,若是上天垂怜,或有另外一番展开也说不定。便低下头,也不与别人商量,进了祇园,青灯古佛。
可这位新即位的圣上,却比之崇武帝更是不堪。尤爱女色,见先帝妃嫔中多得是韶龄如花女,便不顾言官谏言“有违伦常”,生生地夺了去充实自己后宫。他特爱那些会撒娇作痴的,对于端庄娴静的女人也不上心,后宫乱糟糟的几个月,人心惶惶,素氏一味低眉顺眼,安分守己,居然也同肚子里的孩子过了下来。如此这般,她便更以为这便是龙卵反正的真龙天子之象。
且说新帝昏聩无道,一夜间册封五位元后,其中东皇后,名唤红儿的,本是杂役房婢女出身,便对出身高于自己的人有中扭曲的嫉恨。于是挑唆新帝,将太妃宫中颐养天年的女子,罗织罪名加以格杀无数,有些撼动不得的,便赏赐大臣为妾,素氏幸或不幸,逃过一死,却改嫁城门小吏为妻。那袁姓男人还算是忠厚老实之人,颇识得进退,且将素氏同袁骁照顾妥帖不说。三年后新君又殇,便让素氏自请和离,带着一滴皇家骨血返还本家。
素氏满门皆认定袁骁奇货可居,堪堪一争新君之位。只是其中曲折,涉及皇家阴私,若非谋定而后动,必然又将掀起血雨腥风的滔天大浪。为首者,也是袁骁的外祖,素氏的母亲,知晓事缓则圆的道理,偏偏忍受着,眼睁睁地看着机遇裹挟杀机,从身边凌迟流过。
“到后来,三年五帝,继位的却是我异母兄弟。同出一宗,他却心性果决,比我不知高出多少。”袁骁所说的,如梦也知道必然是此刻在位的泰定皇帝,帝京人人称善的中兴之主,只是略显刚愎自用,对边关将领提放算计又颇有些小气得厉害,盛名到了这儿,被朔风猎猎一吹,也就不剩多少了。
“想来他对你算不得好。”如梦诚恳道来。
“怎么是不好,简直好的不得了。”袁骁嘴角弯出一朵绝艳的花来,却叫人不忍直视,总觉得上苍垂怜,人世间居然会得如此明光,如珠如宝的男子。
“皇兄不曾继位,便在先帝灵前册封我为端王。次年改元,罗并深三州水患,赈灾银子拨不出,却调用了私库帑币为我行册封礼,极为奢华,又赐了东宫三处教我常驻。艳女妖童,世间极乐,沉溺此种,如梦,你居然不知身在人间或是天上了。”
“前些年萨利赫为了笼络个部族,明光大会之外又耗费财力苦心地召开布库大会。亲自册封七部勇士,各赏赐黄金醇酒与妇人。西荒人淳朴,怎知道其中的恶毒心思,不出两三年,便被酒色掏空身子,兼带着处处失和,你们关内人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怕这位皇帝也是存了这番心思对你。”所谓天家恩宠,便是如此,如红颜白骨,一夕消融就露出狰狞之貌。袁骁年少孤苦,渐渐也懂得这些,却早就被吃定了,欲振乏力,内心无限凄怆,想到此,如梦便觉得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两人皆是年少失恃,如履薄冰地一路走来,在此相逢,便是夙缘。
“而你为何又会流落此处?”
“边患终究是心腹之患,昔年有百川一族镇守边关,虽然一地为大地做了土皇帝,却可保万民康乐。但崇武皇帝褫夺白川荣耀,夷其三族,不禁令人齿寒,朝廷中也就没有人再敢带兵驻守了。”袁骁想着,眼前一幕幕却是历历宛然。
这日寻常宴饮,他只觉得东宫大殿之内灯火昏暗,香气熏人,叫人昏昏然。突听闻内侍尖而细的声音响起,犹如一鞭抽打身上,疼却叫人警醒,却是当今圣上驾到。
他欲起身相迎,不曾想甫一站起,便是头晕眼花,不得已的重新醉卧美人膝,对那群远远而来的明黄队伍,也只是胡乱拱手道:“陛下驾临,臣弟居然不曾远迎,真是失敬。”
泰定帝自然不曾计较这些,只是漠然道:“端王这些年,在后宫的日子过得舒心安泰,父皇在天有灵,也必然不会怪我薄待与你。不过毕竟是自家兄弟,上阵离不开去的。如今西荒七部异动,武威将军,安西都护府联合上奏,可否劳驾端王殿下持节云中,替朕安抚一趟?”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微臣一身荣华俱来自陛下系于陛下,如何走不得这趟?”袁骁记得自己说这话时,也是心灰意冷,料定自己一身将要扑在边关,永无返还。
除此之外,就是无数怨恨纷至沓来——这世上可有一人爱我,那些对我好的敬畏我的究竟是因为袁骁,还是端王身份;若是后者,为何我还要活在此处,不如潇洒远去,从容应劫,度不过去,就涉水过忘川,在十方神佛前求下一世但求温饱,不再生于帝王家。
“我从帝京杏花烟雨来这里,却无帮手行家指点,这情形譬如将瞎子扔进千军万马对阵之中。只是萨利赫同关内纠缠已深,敌友难分,只是知晓他们都容不下我罢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如梦悚然,袁骁却已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贵公子模样。
“他们联合布下杀局取我性命,想来那男人知道也是欢喜的。他么,似皇帝更如富家翁,旁人别想从其手中拿到什么。只是奇怪,我本当甘之如饴,却再被抛弃于大漠公路上,烈日暴晒,白头秃鹰与枭在头上凄厉地叫着,却反而不想死了。”
之后事情便是如梦进入了他的人生,自袁骁垂死时伸出手去,下意识地采撷飞红一片彤云,两人原本无交集的命运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他将握于掌心的热茶一口饮尽,又对怔忡出神的如梦笑道:“如今我已对你毫无保留,如梦姐姐,你也应该视我为知己才好。”
“恐怕此刻,王长亭已经在萨利赫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吧。赫日黛部的事自然瞒不了多久,你我既然被当做同谋,自然也是撇不干净的关系了。”如梦对着外头深深叹息,“我只是在想,沈无心所说的那场夺命夜宴,我该如何去赴?”
“便让我做你的单刀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袁骁怕是从这句话开始,彻底同过去寂寞流离的生活告别,学着有担当起来。这一转变来的突兀,连他自己都费了好些时候才能适应。不过女子总该有个好归宿,如梦却没有,他瞧着难受,于是便不妨化身为刃,好勉强替她一挡风雪满路。

第九章

天与地交合之处吞吐完最后一抹晚霞,那簇簇滟滟的金红不见之后,连绵山脉我的后头便如有看不见的大口,喷射出不透光的墨色来,渐渐渲染密布。
斋宫乃是王庭核心之要,此刻偌大广场上数百上千的火盆火炬几乎同时点亮,映衬得红为血红,蓝则幽深似黑,笼罩着一群人,透着说不出的邪乎。
如梦换了红色礼服,头发也按习俗梳成细细密密的小辫子,缀以极为细小的银铃,叮叮当当的声响衬着蜜色肌肤一抹红唇,竟也是飒爽夺目的美,袁骁在她身边,反而显得更是妩媚阴柔。
他们被安排坐在左席三等,不亲不疏的距离。遥遥地可以看到萨利赫将原本月白色的那色波旗帜染作明黄,饰以同色穗节,绣以五爪纹龙,猎猎地凌空飞舞,瞪视众人。
萨利赫端坐王帐中,面前垂着一副鲛绡纱的帘,四角便是明珠,想来价值不菲。他那苍老衰败的眉目隐在其后,点点金光反射,居然是瞧不清楚了。
“萨利赫活不久了。”如梦听见袁骁以极为笃定的语气,在耳边轻轻说道。
“所以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下意识地按了按冰雅临行前交给自己的骨牌,为族人担忧。可怀中另有一柄匕首,却是昔年哈桑头人所留给自己的。刀柄上的鲨鱼皮早已老旧,抵在手心是说不出的滑腻温润,如梦便欺骗自己,想来父母还在天上,人间的某处看着自己吧。
等礼炮声后,萨利赫举起牛角大杯痛饮一番,其余诸部机要也如蒙大赦,纷纷举杯,同赞胜景。
一时之间,觥筹交错,貌美健壮的西荒女子不知从何而来,似隐匿在旋风中的精灵,裹挟着草木原始天然的香气,突然来到你身边,殷勤笑着劝酒舞蹈。而那琼浆玉液早已渗透的忘忧草,蚀骨地叫人乐而忘返。
反倒是如梦为女子,而袁骁见惯如此阵仗,一脸冷冰冰的,叫人退避三舍。他们所在的角落也冷清些,反而更是引人注目。
“如梦赫日黛何在?”被人伺候着用了汤水酒水,萨利赫勉强自王座上挣扎起来,四顾而问道。
“王,就在那里。”有颇得宠爱的艳姬,语笑嫣然地依偎在萨利赫的大腿上,怒了努嘴道。
“很好,接下去可是吾儿的通神时间?传话下去,让如梦好生安歇地带着,本王有好礼相赠。”说完,便如同玩耍猎物的猫,桀桀地怪笑起来。又仰头痛饮一番,便松开裤子,直接埋在艳姬体内,不管幕天席地地抽动起来。
袁骁的眉梢眼角,眼看也好抽动起来,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如梦一眼,又往后退一步,按捺下来。他的身份虽不尊崇,好歹是朝廷钦赐,天使贵重,若能够帮眼前人一把,也是好的。
只是这想法连他自己都觉愕然——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如此看重这比自己大上三岁的女子,居然毫不设防地寸寸挪到心尖儿上,实在是一开始设想不到的。
明光大会的初衷依旧摘自《往事书》,乃公主死后,七子举火纵马西荒,希望上达天听,得父亲垂怜,见上母亲一面,令其魂魄能安。只是天后娱神以歌舞,令其神智昏昏,不辨是非,便错过了。事后因不查而懊恼后悔,便令七子年年举火举灯,时刻点醒。
本是宗教,神圣意味十足的活动,如今却添了好些物欲横流。等哈玛雅一身洁白的斋宫出现,率一众白衣红袴的女子做上舞酬神,并遥请来年运势的时候,容长面孔粉白,眉眼细长,唇色嫣红,便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祸在极西之地。”沙盘上写下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如梦一怔后又是一惊,再抬起头时,已是满目了然于胸的很绝表情。
“若不速速除去,将祸延七部,诸神皆怒。”沙盘上最后一句字句渐渐抹去,凌厉的对如梦赫日黛来说,字字都是针对与诛心。
“梦姬,还记得本王五年前就说,你们赫日黛失了哈桑,就该归顺七部。如今斋宫晓谕众人,说是祸事从极西之地而来,除了你,本王再也想不出其他人来。”
“若是萨利赫头人要说这样的话,那不如将往事书改成乌雅公主同天帝生有六子,原为七人,只是兄弟容不下那小的,便将他一刀杀了,一了百了。”示弱便是无用之举,如梦干脆挺起胸膛,坦然受之。
“梦姬也真是,这性子比起往前刚烈不少,可是那位小相公伺候得不周到?”他老眼昏花,看不清站在彼处的,便是之前所谋害的端王袁骁,只是见其身材匀称挺拔,似是芝兰玉树的模样,就做这番挑衅。
“只是我吾女哈玛雅既为斋宫,本王多年来也是西荒七部执牛耳者,旁人一味讨好屈从,你自然也是。如今这般肆无忌惮,定是生出背弃之心的缘故。如梦赫日黛,本王所说的,可是也不是?”萨利赫却是喉咙里含含混混地滚过七部古语,一字一句如刀般銮刻,锥心刺骨。
如梦隐隐生出风云变化,前路暗淡的不祥预兆。
萨利赫手一挥,近卫便默无声息地押上一个反剪双手的人来,被打得并不是很厉害,昏昏光线之中,一眼就能认出是屠苏。
如梦的心往下沉去,更是牢牢握住怀中匕首。
近卫都是肌肉虬结的壮士,在萨利赫身边料理多年,练就一身肃杀的本事,此刻不需吩咐,便手刀斩落,屠苏闷哼一声,踉踉跄跄地跪到,一双眼睛却是急着要爆出火来,紧紧盯着如梦。
那里头的意思她都懂,若非如此,便是辜负了这些年来的默契。只是要这么做,当他为弃子,着实不忍也不能。
“这人,梦姬可是认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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