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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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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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迟疑地指着地上的大小竹篓,“桃子……”

“我再回来取。”他强势地拉过她,背妥她后就迈开了大步急急往大宅的方向走,想让她先回家喝碗茶压压惊。

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中后,苏默发现花叔花婶在桌上留了字条,说是两人去半山腰处采些野菇好为今晚加菜,沐策则在安顿好她后,便一刻也不停地回去取置在山道上的蜜桃。

等沐策状似轻松地提着两篓返家时,早就缓过气的苏默已坐在后院的水井边上,在盛了井水的木桶里浣洗起为数众多的蜜桃。他搁下竹篓走上前再三地瞧过她后,见她心情还好,这才放心地找了张矮凳坐在她的面前,也挽起了衣袖。

一颗颗浮在水面上的蜜桃,看来润亮亮的,苏默在他专心洗桃时,好笑地看着他人前人后两种截然不同的脸色。

“长工啊长工,你的演技又有所见长了。”连她都觉得还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小生受宠若惊。”他朝她两手一揖,慢条斯理地将洗好的桃子放至一边干净的木篮里。

她低低地笑着,“改日替你搭个戏台子吧。”

“三姑娘若有兴致,不妨也客串客串。”这戏只他一人可唱不起来。

“长工啊,方才我忘了告诉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今日你所见的那两名猎户,是云家父子的好友。”

沐策不感兴趣地应着,“所以?”

“所以今后,咱们就没有美味的獐子可炖肉或熬汤了。”这附近两座山上也只有四名猎人而已,而他们,刚好全都得罪光了。

瞧着她忧愁的模样,他转转眼眸,马上应了下来。

“我会些家传的功夫,我来打。”他是什么出身?身为前大将军之子,别说是打打野味,就是在疾驰的马背上射雕,对他来说也只是件小事。

“也没有山猪肉可做肉干或腊肉了。”她还在惋惜。

“我的脚程和力气都不错,我来猎。”他毫不犹豫地扩大府里长工的额外技能范围。

她的柳眉愈扬愈高,“花婶才说她今年想做件狐毛围肩的。”他这么有求必应?黄历上有说今儿个是黄道吉日吗?

“明日我就上山去找狐窝。”顺道也替爱吃炖免肉的花叔猎几只野兔好了。

苏默微张着小嘴,很怀疑地看着今日不对劲过头的他。

“长工啊长工,你是打算涨月钱了吗?”怎么事前都没听花婶跟她通风报信?

他微微一笑,“不,长工只是悟了。”

很久过后,当沐策都已带着一篮洗净的桃子,进去屋里瞧不见人影了,苏默这才反应过来。

“嗯?”他究竟悟了什么?

在那炎热的夏日里,大宅上下的所有人,日日都投进了酿酒的巨大工程中,当大坛里的桃酒徐徐地发酵着时,某些情愫,也偷偷地正在滋长,就如同苏默她亲自所酿的酒般,它在空气中蔓延得无声无息,安静得只有沐策一人心底明白而已。

等到苏默所酿的桃酒全都封进仓库底下的地窖后,这日子都已过到八月十五了。

沐策一早就去邻山的山涧里钓鱼去了,花叔则驾着马车下山采买应节的东西,傍晚白日里的热意都散去后,他们四人在院里弄了个火堆,置上烤架,由苏默轻轻摇着扇烤起今日长工所钓回来的鱼和虾。

将吃食料理得差不多后,他们便移师至后花园的小亭中,花叔迫不及待地开了两坛去年酿的桃酒,当酒坛开启时,满院的酒香芬芳萦萦不散。

月光下的花影,绰绰重重,像是个遥远的梦。

吃了一会儿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沐策的身上。

人们不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吗?怎么他看上去,却还是一如往常的镇定,也不见他面上有过半点愁容或是伤心。

该不会是……他面皮薄,不想让人看出他满腔的伤怀,所以他才兀自在忍耐?

忙着替他们布菜的沐策,听着他们闲谈了一会儿后,默不作声地察觉到他们三人今日的异常处。

花叔与花婶明显地变得比平日还要话多,苏默也跟着他们一块接话找话题,漫无边际地瞎扯着。当他们三人开始努力地说起笑话,想不着痕迹地转移他的注意力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并无什么心思,也没触景伤情,所以你们就都自在点吧。”他神色自若地说着,举箸挑着盘里的烤鱼鱼刺,在挑好后首先递给坐在他身边的苏默。

“……”这么快就被他识破了?

他催着他们下筷,“再不吃菜都凉了。”该哭的该痛的,对他来说都已经过了,他并不想破坏大家过节的心情,因此只简单地带过。

花婶乖乖地吃完一大盘烤鱼后,以肘蹭蹭身边的花叔向他示意,收到妻命的花叔,小心谨慎地看向沐策。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就是不敢问。”

“什么事?”

“你不想回京为你父兄洗刷冤屈吗?”虽说他们也不是想要他离开这儿啦,但他家的那事不挺大的吗?怎么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

沐策一脸茫然的眨着眼,好半天都没回过神。

“冤屈?”这是哪来的误会?

花婶唱戏似的跟着帮腔,“是啊是啊,世上人人都知卫国大将军父子是被冤枉的,若不是那个梅相祸国,而陛下又听进了那奸相的谗言,怎会害得你一家蒙冤不白,甚至家破人亡?”

这流言也太荒唐了……

沐策一手抚着额,实是有些哭笑不得。

“我父兄他们是真的有罪。”或许是往年他父兄的威名太过深植人心,这才会造成众人的误会。

“什么?”花叔激动地拉着他的衣领,直接把他看成了个怕事的不孝子,“难道你不打算为你父兄翻案?”他怎可以就这么认了?

沐策白他一眼,“他们犯了死罪是事实,有什么好翻的?”

“好歹你父兄多年来镇守边疆,有功于国——”花叔都还没把话说完,就被他给截住。

“功不能掩过。”他拉开花叔的手,郑重向他们澄清,“况且,他们叛国卖国皆是铁铮铮的事实。”

“怎么会……”不只是花氏夫妻倍感讶然,就连边上一直静静听着的苏默,也好奇地凑上前。

望着三双不怎么相信他的眼眸,沐策无奈,只好对他们说出长久以来他刻意隐而不宣的自家秘密。

“我爹天性就贪财。”不然他家的大将军府,就不会到处雕梁又画栋,所用碗盘不是鎏金就是镶玉的了,他这一身能辨认古董古玩的好本领,可都是打小训练出来的。

“啊?”

“他的性子就是爱财如命,波若国以五十万两黄金贿予我爹这事,并非梅相杜撰,亦非陛下为削权而抹黑,是真有其事。”他还记得当初事发时,文武百官可是个个自扫门前雪,除了梅相外,无一人愿对他沐家伸出援手,就是因为这案根本就死沉得翻不动。

他们三人还是照旧对他张口结舌,像是听到什么官场奇谭似的,就是没一个人打心底相信。

他苦笑,“是我亲眼所见,这总假不了吧?”

“那……你兄长?”苏默拉高了尾音问,总觉得,就算他家中出了个犯胡涂的亲爹就算了,以他这知进退的性子来看,他家大哥应该也不会错到哪去吧?

“我大哥他本性虽不坏,但就是好色。”他再娓娓道来另一个秘辛,“波若国的六公主国色天香举世皆知,她有心下嫁家兄也非谣传,事实上,家兄原本是打算休了大嫂,再携着军机地图至波若国与六公主双宿双飞。”

“不、不会吧?”他们三人忙一手扶着下颔。

“而梅相,他也不是你们口中的奸相,若非他上书力谏陛下我有功名在身,万不可将我处死,只怕如今我早已是一抔黄土。”这当中最是无辜的,应该就是他家那位长年都顶着黑锅的老师吧。

咕噜几声,有些不太能接受事实的三人,纷纷拿起桌上的酒杯各自大饮一杯镇定一下。

花婶苦恼地蹙着眉,“怎么事实和我们听来的全都不同?”严格来说,应当是差了快十万八千里。

“市井谣言本就不足信。”沐策耸着宽肩,早就不在意世人对他沐家有什么看法,无论是好或是坏。

苏默盯审着他处之泰然的模样,颇小心地问着。

“你……怨不怨陛下?”从没见过被诛了九族之人,在提到亲人之死时还能如此侃侃而谈,是他心态调适得太好,还是他本性就太过坚毅?

“不怨。”

这回花婶和花叔直接掉了酒杯,好半天都忘了去捡,而苏默,她只是低首想了一会儿后,面上的神情略带萧索地为自己斟满一大杯桃酒,再仰首一饮而尽。

“别喝多了。”沐策柔柔地叮咛着她。

不只是苏默,重新取过酒杯的花叔与花婶,他俩也不作声地跟着一起多灌了两杯。

“沐沐,你在黑牢的那三年……”打从一开始起,花婶就一直很想知道,他那一身的伤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我那三年每日都忙得很。”他边说边将桌上的酒坛拿离苏默远了些,再把剥好的花生放至她的面前。

“忙什么?”

“忙着让陛下心头好过些。”在他的语气里,全然找不到一丝波澜,“因陛下有令,所以狱卒每日都对我或鞭或打,偶尔还会烙上一烙,所以我忙得没工夫去伤春悲秋。”

花叔气得用力拍打桌面,“为何陛下要把气出在你身上?那些事不都是你父兄做的吗?”

沐策看着酒杯里盛着的那颗明月,在酒面上浮浮荡荡的,时而残缺时而圆满,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年初初知道父兄卖国叛国时,他在极度不可置信后,那一腔深深埋在心底的怨尤,可他又不知能往哪儿发泄、又该向谁倾诉,这份根本就不能告人的心情。

他仰首看向苍天,“你们说,忠义二字,倘若只是简单的金钱与美色即能被收买,这难道还不够伤人吗?更遑论,那个遭到背叛的人,还是个一国之君。”

所以他不怨,即使身在黑牢时日夜受尽苦楚,他还是不怨陛下;当他父兄获了罪后,他也不怨他们,哪怕他可能会因他们而永生不得离开囚禁他的监牢。

说到底,就是伤心。

这二字,可让人生让人死,这一幕往事的起因,就只是一个伤心,而那个被伤透心的人,即是当朝皇帝。

“被鞭的地方,还疼吗?”花婶掩不住满眼的泪光莹莹,好不心疼地轻抚着他的手臂。

他漾着笑,“不疼了,花婶补得很好,就是伤疤看起来吓人而已。”

“被打的地方呢?”花叔也低头直摸着他的膝盖,不断地回想起他刚抵山上时那一夜的惨况。

“被打断的地方花叔都已帮我接起来了。”他开始担心再这般说下去,今晚的中秋夜,恐怕就会变成抹泪大会了。

苏默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真不恨陛下?”

“不恨,是我的家人令他失望了。”

“你的父兄呢?”

“也不恨。”他无奈地勾着一抹笑,略过苦涩的滋味,“他们也不过就是对自己的心太过诚实,诚实到……一时只想到自己,而忘了本分也忘了他人而已。”

带着桃果香味的醇醇酒香,再次在破坛开启后,泛在沁凉的夜风中。沐策头疼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都不听话地又开了酒坛,一人一坛地抱着闷饮,任他怎么劝都不听,接着在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后,花叔开始吸着鼻子。

“哭什么呢?”沐策叹息连天地取出帕子,在他脸上擦呀擦的。

花叔揪着他的衣袖,“小沐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温柔?”

“你喝多了。”

“温柔的人没好下场的……”花婶醉眼蒙眬地望着他,豆大的泪珠颗颗掉下来,“瞧瞧你,不就是榜样?”

“都过去了。”他只好一个个接着哄,“天下没过不去的坎,只要能放下,那么无论再痛再难,总有天都会过去的。”

苏默听了,急急又饮了一大杯,花叔与花婶生怕海量的她一人会把剩下的桃酒都给喝完了,连忙各抱起一坛到别的地方喝去。

“都说别喝多了。”沐策看不过她囫囵灌酒的举动,一把按下她的手,不意却让酒洒了,在桌面上溅出一行映着旖旎月色的银光。

低首看着桌上的酒渍,前阵子在沛城所经历的遭遇,如潮水般反复地倒灌进苏默的脑海里,她眼眶一热,积蓄已是多年,却始终都掉不出眶的泪水,当下滑过她的面颊。

“……可我明明都已放下了,怎就是过不去呢?”她哽着声问,两手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她不想的。

她也不想生在苏府,不想有张承袭了母亲容貌的脸庞,她只想象朵藏在墙角的小小野花,不招人注目,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她从来都不要人们注意到她的,她甚至曾希望,这世上要是都没有人记得苏默这人就好了,可自小一桩桩一件件落在她身上的,又从没有给过她机会拒绝,偏她又不能选择命运,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伤残,所以她就只能学着将它们一一放下。

可她还是过不了自己的那道坎,人前的自卑是种根深蒂固的顽疾,它与性格坚强与否无关,与忍耐的限度无关,她再开朗、再不将之放在心上,全都是徒劳之功。

因它不着边际,一眼之间就入了骨里肉里,平日找不着寻不到,它只暗暗地潜伏在心底的不知深处,唯有在众多人们的目光下,它才会悄悄爬窜出来,将她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心墙凿破个大洞突围而出,任凭血肉成泥。

自小以来,她夜夜在睡前告诉自己,不要自卑不要害怕,在日后,她定会勇敢而坚韧的,可是祈祷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她却始终还是困兽一头?

一只大掌扳开她的纤指取走了酒杯,然后,一具温暖的胸膛朝她贴了过来,她整个人被高大的沐策给拥进怀里。他无声地抱起她离开了桌边,带她来到了后院那处他所砌的池塘,接着他朝后背倚着大石坐下,让坐在大腿上的她趴在他的胸口,便不再挪动了。

满心的哭意,在他大掌一下又一下的拍抚中,悄声蹑着脚尖远去,苏默聆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音,侧着脸看向洒满银辉的花园。过了许久,当她不再心绪激动,呼吸也变得和缓后,沐策平和而柔软的音调,在她的顶上缓缓响起。

“娘子啊娘子,如此团圆秋月夜,你怎能丢下我一人只顾着自己伤心呢?”

她忍不住破涕为笑,“长工啊长工,戏台子又搭好了吗?”

“咱俩的默契不足,没事得多练练。”他的长指把玩着她背后的发辫,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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