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锦绣不灰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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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锦绣不灰堆-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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肤之下的青色静脉,极淡极浅,却像不知名的牵藤植物,缠缚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要说点什么,虞璟却跺跺脚,〃好冷啊,快上车吧。〃一面快步走向沃尔沃,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因为坐姿的缘故,她大衣的下摆又缩了一寸,那裸露在外的腿,精致的膝盖骨,衬着车内的晦暗,不知怎么的,让苏君俨联想到了黑色天鹅绒上搁着的什么白玉制品。却又不准,不是玉那种清透的白,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白得让他无端觉得压抑。

保温杯这一次是悄无声息地递过来的,虞璟接在手里,杯身明明没有温度,她却觉得接过来的是沉甸滚烫的一颗心。手心里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杯盖居然旋不开来。

还是苏君俨帮她拧开,也许是她多心,她只感觉苏君俨的眼光带了点探究的味道,心慌气短里她唯有将头仰起,将苦涩的药汁往嘴里灌。咽下最后一口,她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幸好没有呛着。

依旧是一颗话梅糖。糖纸的哔剥声脆而响。棕黄色的糖果含在嘴里,虞璟只觉得心头烦恶,牙齿微微用力,喀擦一响,硬糖从某个中心破碎,四分五裂成不规则的小块,散布在她的口腔之间。

误佳期

虞璟的舌头一转,很快将硬糖的碎片扫拢到一起,又是喀嚓几声,碎片彻底变为了粉末,固执地粘在臼齿上。然而甜味在舌尖不懈地舔吮下终究变得稀薄,直到化为乌有。看吧,毁灭永远是这般轻而易举。只要你忍心。

只要你忍心。

苏君俨手下面就是方向盘的黑色皮套,皮革在掌心的煨捂下似乎变得绵软起来,他的手指不觉发力,握紧了方向盘,湿咻咻地像抓着自己的一颗心。

巷子已经到了眼前。雪亮的车灯熄灭,两人下了车。

〃好冷。〃虞璟嘴角似乎有弧线,可惜却是半条。

苏君俨视线微垂,落在那凝重的一段白上,〃你该多穿些的。〃

一种失败的预感,凉浸浸地顺着腿肚子往上爬,虞璟感觉嘴角那道弧线也僵住了。

苏君俨已经将大衣脱了下来,披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兜住。他身量长,大衣下摆一直垂到她的小腿。大衣带着他的体温,其实隔着她自个儿的大衣、里面的裙子,也不能确定,但她却觉得有热气往身体里面钻,往骨头缝儿里头钻,像蚂蚁一样,正在啃噬着她的皮肉,还有好容易聚积的一点勇气。虞璟的两只手死死地攥住大衣的衣襟,怕它滑下来。

〃我们走吧。〃她终于镇定地说出一句话来。

苏君俨只穿着一件驼色的带链羊绒衫,领口处短短一段拉链带着小小的一个银色链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虞璟走在他的侧面,却觉得那跳动的银色变得极大,而且极亮,几乎充斥了她整个视野,以至于她不得不眨了眨眼睛,试图摆脱这种奇怪的视觉感受。

门洞像一张狞笑的嘴,黑乎乎的一直看到喉咙底。脑勺后面是泛红的月亮,也是一张血红的阔嘴。虞璟觉得小腿发软,简直站立不住。

苏君俨已经走进了门洞,见她还楞在那里,便回头望她一眼。虞璟悚然一惊,不等他说话,先解释开了,〃这门洞看着矮,你个子高,还以为会碰到头,实际上倒并不会。。。。。。〃

苏君俨也瞧一眼门洞,淡淡道,〃这门洞总有两米的吧。〃便不作声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他看出什么来了吗?虞璟心里打鼓,跟了他上了楼。脸颊热烘烘的直发烫,两枚眼珠子却像成了流质,总是管不住似地往他脸上溜,大概想看出些什么,却忘了这是在夜里。

到了家门口,虞璟左手捏住披在身上的大衣的前襟,右手开了门。

苏君俨伸手欲拿自己的大衣,虞璟却受惊似地往后缩了缩。

有短短的一段沉默。〃你进来坐一坐吧,顺便帮我看一下灯好吗?家里的灯坏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耳朵边也发烘,幸好是在夜里。

苏君俨抬脚,他总算有了进屋的打算。虞璟的心却像刚调弦的二胡,抽紧了。

他的手摸上了墙壁,大概是要试一下开关。

虞璟的手却覆上了他的手,她掌心火热,五指却冰凉,正压着他的手背。苏君俨呼吸一下子不稳起来。紧接着,一个柔软的身体也贴上了他的胸膛,隔着绒衫,他都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胸脯正娇怯地颤着,像一只白鸽子,正扑棱扑棱地要飞到他心里去。

虞璟感觉到苏君俨并没有动,他的手依然撑在墙上。那种失败的预感像一只死人的手,已经爬到了她的腰上。苏君俨的大衣已经滑到了地上,自己的大衣的按钮也被她偷偷揿开,她只得又贴近了他一点,恨不得将自己严丝合缝似地嵌在他身体里一般。

啪嗒一声。灯亮了。

黑色被溶解在桔色的光线里。一切都无所遁形。

虞璟如同被掣了按钮的玩偶,一下子不动了。

苏君俨居高临下看着她身上穿的那件黑色抹胸蕾丝裙,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血管简直像要爆开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来偿还他的人情,她把他当什么人!她又把自己当作什么?系着丝带的礼品?

她不爱他,她终究不爱他。所以他的爱她并不稀罕,只觉得麻烦,她大概连敷衍都不愿意,只想着早点算个清楚明白,然后和他划清界线。他这样费尽心思地对她又有什么用!

眼睛里的热度一点一点消失。苏君俨闭了闭眼,竭力克制心底暴戾的情绪。轻轻推开虞璟,他弯腰捡起自己的大衣,走到门口,却又回头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你自由了。〃

门被他大力掼上,一阵巨响之后,屋内陷入一片死寂。虞璟脱力似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嘤嘤哭泣起来。很多很多的眼泪从指缝里滚落,压抑的啜泣逐渐变成剧烈的哽咽,胸腔里像盘旋着一股气,始终找不到出路,困兽一样乱闯乱撞。

哭得很厉害,气都一顿一顿的,眼睛像坏了阀门的水龙头,怎么都控制不住,全身所有的水分似乎通通化作了泪水。

他走了。他放开她了。她终于自由了。可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愉悦与轻松,只觉得酸楚难当,苏君俨临走的那一眼,里面的情绪像海潮一样,铺天盖地袭卷了她,简直像要活活把她溺死一样。

粗暴地揉揉红肿的眼睛,将脸上的泪水用手背揩干,虞璟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么擦脸会皴的〃,那天他无奈又宠溺的口吻突然在屋里回荡,心底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仓皇之间,虞璟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狠狠地濞着鼻子。冰冷的水浇在滚烫的脸上,异常刺激。她可以感觉自己的背部皮肤骤然绷经了,甚至还泛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卫生间里是白色的节能灯,镜子里的女子一张脸白得像浮尸,惟有脸颊烧得通红。眼睛也红肿得不像话。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脸颊,非常狼狈。纤细的脖子连带着雪白的胸口都裸露着,在白色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暗哑的白,细幼的静脉埋在肌肤下,显出一种凄厉的青色。女子整个人,如同邢窑的一件白瓷长颈瓶,却布满了危机四伏的冰纹,仿佛随时就会变为一堆碎片。

画楼空

虞璟一直在昏睡。睡眠如同温暖的胶体将她包裹起来,就像一只蠓虫,被松树粘稠的胶质粘住,只要你放弃挣扎,任由那棕褐色的液体缓缓将你温柔地俘获,你就可以获得永恒的安宁。

梦境零乱,不成片段,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水银碎片里都是一个晃动的人影,步履仓惶,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人紊乱急促的鼻息,定睛细看,赫然是自己。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虞璟几乎是悚然了。

粗鲁的男声响起,〃有人没有,拿快件!〃又是一阵捶门声。

虞璟想张嘴应声,却发现嗓子沙哑如同一块粗呢料,简直扎人。一面穿上大衣,一面勾起脚尖去扒拉拖鞋。两只胳膊都伸进了袖管里,脚趾却并未碰到料想之中的冰凉的丝缎鞋面。伸头一看,只有两只高筒皮靴,拉链拉到底端,靴筒内衬的蓝黑格子绒布也袒露出来,呈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都开膛破肚似地仰面躺在地上,像被打倒的鬼。胡乱将脚套进靴子里,连拉链都顾不上,就趿拉着靴子跌跌撞撞去开门。

门外的男人胖大身材,长着两枚牛黄解毒丸似地眼睛,满脸不耐烦的神气,见是年轻的女孩子,粗声道:〃虞璟是吧?打你电话始终是关机,这地方也忒难找了,我问了几个人才摸到,还在顶楼!〃说完将一只笔杆开裂的圆珠笔塞到她手里,〃签字吧!〃又随意地抬脚踢了踢地上的纸箱。

虞璟蹲下身体,寄件人地址那一栏是空的,只写了一个苏字。收件人的地址却格外详细。字迹俊迈飘逸,看来他练的是柳体,赵松雪的字应该也练过。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来,一笔一画却都像写在了她的心上,笔杆被捏紧了,手指用力按住笔帽,松弛的弹簧半天才将笔头弹出来,只不过写了两个字,蓝色的笔油却糊了一手。

男人揭开存根的那一张,噔噔下楼了。大概因为体重的缘故,他的脚步声格外重,每踩一步,似乎都能看见水泥台阶惊恐地一颤,腾起一小阵灰尘。虞璟捧着纸箱,怔忡地看着楼道的天窗,玻璃不知怎么破了,锯齿状地缺口,像一排牙齿,正啮咬逐渐西沉的太阳。居然已经是傍晚了,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赶紧回了屋,重重地拍上门,将羞窘关在门外。

纸箱外头密密包了一层透明胶带,裁纸刀半天才启了封,里面是捆缚得严严实实的中药、一包开封的话梅糖、一个陶瓷煎药罐,通电的,还有一个纸卷。
随着纸卷的徐徐展开,虞璟捏着纸的边缘,关节都泛了白,白纸上苏君俨用黑钢笔写着寥寥几行字:药材要先泡四十五分钟左右,然后熬煮。水以漫过药材三指宽为宜。插电后十分钟快煮,二十分钟慢煮。头一遍药汁盛起后续水,淹过药材即可,再熬三十分钟,将二遍药汁和头遍混合即可,温饮。
虞璟一直盯着纸上的字,那字便蜿蜿蜒蜒似成了活物,竟然向她的胸口蠕蠕爬动起来。用力甩甩头,虞璟不敢再看,去翻余下的打印纸,五号宋体字,密密麻麻全是关于美尼尔氏综合症的,上面还有黑色钢笔的划线和着重号。
虞璟只看了两行,就看不下去了,眼睛里像进了沙子,又起了一层水膜,她只得抬头,大力吸气,竭力让水膜保持表面的张力平衡。
掀开药罐的盖子,内胎是白色,洗得很干净,没有任何药渍残留,但隐约还有残余的药味,辛辣苦涩。右手食指不觉伸出,沿着罐口一路摩挲下来。水膜终于突破临界值,破裂了,泪水重重地砸在药罐上,明明没有声音,她却觉得耳膜里嗡嗡直响。
溃不成军。她几乎是逃进了卫生间,却被自己脚上的耷拉着的靴筒绊到,身体扑跌在冷硬的盥洗台上。明晃晃的镜子就在眼前,她却不敢看。拿了口杯接了水,挤了牙膏,牙刷在口腔里鼓捣一阵,薄荷冰凉的气息弥散开来,她才觉得略略镇定了些。嘴里涌起大堆牙膏沫,有泡沫因为重力作用笔直地掉在水池里,迅速消融在积水里,偶尔有两三个细小的微沫苟延残喘,但白眼一翻之后,终于还是死掉了。
没有食欲。手却不由自主拈起一枚话梅糖,剥开糖衣,塞进了嘴里。刚触舌,虞璟只觉得今天的糖酸的厉害,酸味锐利的让人浑身都绷紧了。
大概是因为前两天都是喝过药之后吃的,那时味蕾早已被中药浸泡的麻木了吧。虞璟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去取中药。党参,乍看俨然小截小截的木头,隐约还带着细小的须根;白术,被切成小而圆的薄片;黄芪,灰白色的剖片带着木质似的断面;当归,带着粗短枝丫的黄白色片状物;熟地,黑色的煤一样的玩意儿,还分泌着粘乎乎的液体;茯苓,白色的扁平小方块;远志,土黄色的带板节的条棍。。。。。。虞璟也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将这么拉拉杂杂一堆中药材一一在手里勘详过了才投进敞口大碗里去。情绪到底不是药材,无法搁在掌心里细细把玩一番。
枯槁干瘪的植物随着水分的滋润逐渐复苏,变得肥硕丰腴起来。虞璟滗掉水,将浸泡过的药材悉数倒进药罐里,插了电。
电药罐很快发出蒸汽突突蹿动的声音,虞璟就立在旁边,看透气孔里一绺一绺的雾气冒出来,她小心地伸出手去触摸那雾气,手心很快感觉到了潮意,湿湿的,像泪水。
两遍药汁混在一起也不过一海碗而已。乌黝的药汁蒸腾的热气扑到虞璟脸上,像沾了水的粉扑子。她垂着头看着镜面一般的药液,里面竟映出一双眼眸来,清冷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虞璟受惊似地抬起脸,那眼睛却还在,似乎更加气恼了,冷冷地盯住她。猛地吹一口气,药液表面起了皱痕,浅浅的有波纹颤动,还是他的眼睛,波光粼粼的一双眼睛。
虞璟捂住眼睛,呜咽起来。
聪明人喜欢猜心,却不知道猜来猜去不是伤了别人的心,就是丢了自己的心。

点绛唇
因为嗓子哑了的缘故,这几天虞璟便请假在家,没有去九重天。

情绪似乎已经平复下来,起码外表看上去如此,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里面被蛀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轻易触碰不得。这颗表面没有疤痕的心其实是被她用一种叫做〃自我克制〃的线缝在了皮下。

天气很好,太阳像一个高瓦数的白炽灯,有谁知道这荧白色的光芒其实经过了千百亿光年的长途跋涉,在它到达人类居住的这颗水蓝色的星球时,它早已经是过去时了。这历史的光辉,陈旧的明亮却并没有冷却,反而以最适合的姿态给了万物温暖。

可见,爱和距离有关。太近了,烈焰焚身,皮肉会散发出焦灼的臭味;太远了,天寒地冻,血液又会凝结出一粒粒阴冷的冰渣子。只是这其间的分寸却实在难以把握,快乐和幸福似乎永远降临那么一小下就迅速沉没到现实的斤斤计较和权衡利弊的泥淖中了。就像《圣经·旧约》里说的〃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虞璟喃喃自语,缓步步入离家不远的小菜场。

地上的烂菜叶被踩成褐色的一滩,偶尔还有银色的鱼鳞在其间微微一闪。肉铺的铁钩子上密密挂着血红色的猪肉,案板上是紫红的猪心,鼓胀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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