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淡淡觑着她,似乎听不到她话语之内暗自请求和为难焦虑,高大强魄的身子却没有一分动摇,纵使琥珀用力推推搡搡,他也没有移动一步。
老夫人缓缓走过长廊,视线中透过些许诧异,最终落在琥珀的身上,她吃力推着一个男人,低声朝那个男人说些什么,那个男人却没有任何动摇,冷眼旁观。
这个男人……似曾相识。
老夫人眯起眼,又打量了一番,猝然想起曾经是在自己房间门口见过他一面,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让人记忆深刻的男人。
不只是长相俊美,而是,他身上的气势和傲慢,冷漠和邪气,很难忘却。
“都到了家门口,怎么能赶人走?”
老夫人眉头蹙着,表情不变,维持着优雅大方的姿态,丢了这一句话。
琥珀的手,无声从南烈羲的胸膛上滑落,她缓缓低下眼眸,点点头,她不再看向南烈羲,径自跨进门槛,走进庭院。南烈羲也没有多做停留,紧随其后。
两个身影,一白一蓝,宛若蓝天白云的干净纯粹颜色,南烈羲跟随她的脚步,即便她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乐儿,我来放碗筷吧。”
走入偏厅内,琥珀只觉得此刻的气氛尴尬沉闷,忙不迭走到忙碌的姜乐儿身边,接过一摞干净碗筷,放上台面。
“你去多拿副碗筷,家里来客人了。”老夫人对着乐儿说了句,乐儿点头,取来送到琥珀的手边。
今日的奶奶,实在太宽容,难道她不记得南烈羲曾经来过桃园,而且当时奶奶为他气得不轻,想不起来了吗?才会对南烈羲如此客气周到?!
当摆到南烈羲面前的那位置的时候,她几乎是低着头绕远路走过去的,似乎为了避免跟他的眼神交流,她伪装跟他不太熟悉。
南烈羲看着她对自己截然相反的疏离态度,却也没有说穿,俊颜之上说不上冷淡,却也说不上多亲切。
“我去看看楚炎怎么还不来——”姜乐儿总觉得自己呼吸都不畅通,呵呵假笑着,瞥向偏厅的三个角落,更觉得这里的空气宛若冰冻了。
老夫人已经稳稳坐在正席之上,正襟危坐,很有大家闺秀的气魄。
只是琥珀跟那个男人站在相反的方向,显得格局有些奇怪。不过她可是看几眼就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那个男人可不是好惹的,是在大营内拆穿她真面目的那个将军!她可以不记得他的长相,但如今一接触到那双墨黑冷沉的眸子,几乎整个魂魄都要吓坏了!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要是这个男人又搬出陈年旧账,她要如何解释?还是赶紧走远一点比较妥当。
这桌上,摆放了七双碗筷,今日老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两道拿手好菜,其余的都是姜乐儿所做,整整五盘冷菜,六盘热炒,中央摆放一个萝卜排骨干贝汤,不比宫内的膳食来的精致,却也香气扑鼻,看起来很是美味。
琥珀正在诧异,除了未到的楚炎,还有谁要来吗?
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仓促,穿过庭院,走入偏厅,来人正是冷大夫。
老夫人的语气,不冷不热,瞥了一眼药箱都不曾放下就赶来的冷大夫,眼底没有多余的波动。“要请你这个大忙人来吃顿饭,还真不容易。”
冷大夫在众人眼底,也算是轻慢古怪的个性,虽然明知老夫人的身份,却也是说话直接的离谱,行事向来随性,从不被礼仪规矩束缚。这样的人,能够成为这家的常客,也是一件怪事。
他将药箱放在地上,朝着老夫人拱了拱手,也不伪装笑容,随口说了句,语气不咸不淡,也不加任何恭维修饰。“老夫人又拿我开玩笑,这吃饭总是不比救人重要。饭可以不吃,人不救,可就死了。”
老夫人也不觉得他让她难下台,这几年也熟悉了冷大夫的个性腔调,冷哼一声,拿起了筷子:“你都说这番话了,我还能说什么?”
“还在等人吗?”冷大夫走到一旁洗了洗手,转过身来问这一句,蓦地视线停留在琥珀对面的那个蓝衣男人身上,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个男人,他记得。
怎么会到除夕夜的饭桌上来了?冷大夫又看向表情僵硬的琥珀,更觉得此事蹊跷。
老夫人的语气很平静,却很有威仪,斥责隐忍,却也不过火。“楚炎说有事耽搁了,都是一家人,总不能自顾自吃饭吧,冷大夫,这些道理都不懂吗?你白活几十年了。”
“我一向是自顾自吃饭的,有时候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冷大夫走到饭桌前,依旧面无表情,跟他的姓氏一样,似乎是用个冰块雕出来的人物性情。
琥珀噙着笑意,忙不迭出口调和,却很明显帮着老夫人指责冷大夫的口不择言:“奶奶,你跟冷大夫置气做什么?他一向这样的臭脾气。”
冷大夫故意没看琥珀给他的眼神,不满地低声道:“要吃你们家这顿饭,还真不容易,平时骂我的次数也不少,被骂了还要替你们看病救身,都到了年关还不让人痛痛快快吃口热饭热汤。平素里我也没多拿你们的诊费,这年头当大夫还要忍气吞声吗?”
“你到底是医术了得还是嘴皮子厉害?年纪都跟我儿子一样大了,这副脾气谁受得了?”老夫人横了他一眼,语气也没有柔和几分。
就在这时,姜乐儿的声音传了过来,人未到,声先到,带着欢愉的音调,化解了偏厅不平的气氛:“来了来了,楚大哥来了,老夫人,你先用饭吧。”
“老夫人,琥珀,冷大夫……。叫你们久等了。”楚炎跟随姜乐儿走入偏厅,将门关上,视线先落在正中,然后扫向一旁。
他蓦地愣了愣,怎么会在偏厅里看到韩王?他的视线重新停在琥珀的身上,她细微地摇摇螓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她的这个细微动作,自然没有逃开南烈羲的目光,她的意思不言而喻,偏偏看着她的眼底是别的男人,他觉得窝火。
冷大夫毫无情绪地解释他不算久等的其中一个:“我才刚来,你也赶紧坐下吧,今天救了个手脚都断了的病人,饿到现在没吃口热乎汤饭。”
老夫人冷哼一声,语气不悦:“冷大夫,都到了除夕了,就别让人没胃口说些难听的话了吧。”
“得得得,你们说话,我一句不讲了。改朝换代都这么久了,还那么多规矩不肯放下……”冷大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众人也都一并找了个位置坐下,老夫人的左手边是琥珀跟姜乐儿,右手边是楚炎跟南烈羲,正对面坐着冷大夫。
“还没喝酒就醉了么?尽说些胡话!”老夫人睨了冷大夫一眼,毫不留情地责备。
这个席位,恐怕是南烈羲这辈子坐过最无视他身份的一个吧,琥珀这般想着,淡淡望向他,众人见老夫人动了碗筷,才各自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冷大夫顿时脸一板,果真不再多说半个字,却似乎也没有往心里去,夹了些寻常吃不到的好菜,看来当真是饿极了,也就顾不上被老夫人数落的事了。
渐渐的,吃饭的气氛,暖化许多,这偏厅门窗都关着,唯一一个暖炉供应着暖热的空气,桌上的菜色也得到不少人赞许,特别是楚炎开口称赞那道酱肘子特别入味的时候,姜乐儿笑的一脸红晕。
酒席之后,琥珀听从奶奶的意思,从厨房取来一小坛酒。老夫人朝着他们开口,神色祥和:“冷大夫,楚炎,啊,还有这位客人,你们三个男人都喝杯水酒吧。今夜是除夕,不必拘泥。”
“哎哟喂,这哪里是水酒?这可是老夫人平日舍不得拿出来宴客的好酒桂花香啊。”冷大夫吃的饱足之后,心情大好,扬声笑道,僵硬的表情顿时有了生动的颜色。
“算你识货。”老夫人笑了笑,也不再跟他置气。
“你也来一杯吧,客人。”冷大夫想给南烈羲倒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给我倒一杯吧。”南烈羲的目光,却停留在还未回到坐席之上的琥珀,这一句说的很低,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冷大夫自得没趣摸了摸鼻子,自顾自品着那杯桂花香,不再理会其他人。
楚炎的目光,移向琥珀的身上,而姜乐儿神色一顿,放下手中的筷子,望着楚炎的眼神,脸上的红晕淡淡拭去。
老夫人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吩咐姜乐儿去给自己盛碗饭,却也是在等待琥珀的举动。
琥珀抿着粉唇,呼吸都显得万分清浅,她走向他的步伐很慢,但南烈羲却一直执着酒杯,似乎完全不觉得等待太久时间。酒水从清幽浅蓝色酒坛子之中倾出,很快倒满一杯,琥珀抱着酒坛不经意望向南烈羲,却几乎要被他炽热的视线烫伤。她蓦地移开视线,走向楚炎的身边,淡淡笑着,化解方才的尴尬。“楚大哥,你也喝点酒暖暖胃。”
南烈羲收回了在她身上的目光,将酒杯送到自己薄唇边,仿佛那杯中美酒,都带着她的纯真甜美馨香,温暖着他的唇。他眼神平和,喝得很慢很慢,不若以往一口饮尽的豪爽,似乎她亲自斟酒的诚意,已经算是给他一厢情愿最大的回报。
用过晚饭,每个人都酒足饭饱,除了从不碰酒的琥珀,老夫人也一时兴起喝了一杯,若不是冷大夫的提醒,她似乎还要继续喝下去。
就连姜乐儿都干了三杯,她在江湖上走动数十年,性情可是爽朗宛若男子。如果脸红扑扑的,格外娇艳。
冷大夫听闻老夫人这几日睡得不好,开了一副药贴,用好几味中药泡在热水之中洗个澡,就会神清气爽很多。姜乐儿立马殷勤地去厨房烧制热水药汤,老夫人不剩酒意,由着楚炎扶着,在房内歇息片刻。
整个偏厅,只剩下琥珀跟南烈羲两个人。方才老夫人说过,既然他喝了酒,那就暂时在这里的空房间过夜,明早再走。
奶奶什么话都没多问,也让琥珀内心不安,毕竟奶奶也不是那么迟钝的人。
她垂下眼眸,如今桃园人手不够,乐儿又忙着烧制热水,索性她来收拾残局。她卷起衣袖,端起碗碟,如今剩菜不多,她也是吃的饱足,却没有留意到底南烈羲是否满意,毕竟他是向来吃穿都用最好的堂堂王爷。
她刻意忽略站在一旁的南烈羲,无声地端着几个空盘子走向厨房,毕竟楚炎和冷大夫的胃口不小,好几道菜都是一抢而空。
将碗碟放入清水中浸泡油腻,琥珀刚站起身来,还未走出门去,险些要撞上走路毫无声息的南烈羲。
“你来这里做什么?刚才没吃饱吗?”琥珀蹙眉看他,这的确不意外,他哪里会习惯家常饭?想到这里,她不禁窝了火气,难道来这里还要人好吃好喝供着他吗?
南烈羲环顾四周,这个厨房也很小,灰白色墙壁,摆放很少的蔬菜,虽然环境干净却不宽敞。
望着南烈羲打量厨房的模样,以为他在搜寻填饱肚子的食物,琥珀的嗓音,带着些许冷淡不耐:“厨房可没有多余饭菜,你来也是白来。”
南烈羲的视线,最终落在那水盆之内的碗筷,他微微怔了怔,眼底有些不信的光辉:“你还要亲自洗碗?”
察觉不到南烈羲的不屑,仿佛他的疑问,就只是好奇疑惑罢了,所以琥珀才平静回应:“平日里有丫鬟做事,我也鲜少动手,不过如今下人都回家了,我跟乐儿一同分担一些琐事。”
那顿菜肴大多数都是出自乐儿之手,甚至还劳烦奶奶下厨做了菜,琥珀的心里已经有些自责,若不是跟南烈羲和轩辕睿在外的那一场口舌之争,也不会什么忙都没帮到。
“这么油腻怎么洗干净?”短暂沉默之后,南烈羲望着端着小板凳坐在水盆之前的琥珀,俊眉微蹙。
琥珀没抬眼看他,嗤之以鼻:“从小就是大少爷,所以问这样的问题也不觉得丢人么?”
闻到此处,南烈羲忍不住笑了:“你以前不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
琥珀顿时哑口无言,无法反驳,十三年前,她的确过的不需动手的优渥生活,若不是命运捉弄,她很可能会一辈子过那般享受富贵的生活,不懂世间辛苦。
她淡淡说道:“用温水浸泡就可以除掉油污。”
“真的?”他挑眉,似乎兴趣盎然。
“不信拉倒。”琥珀不再理会他,她洗碗的时候,还是感觉的到他的视线锁住她,虽然没有在饭桌上那么炽燃,却也让她很难忽略他的存在。
“我来试试。”他夺过她手中的第二个碗碟,手掌沾了温热的清水,在水中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手,宛若电流袭过她的指尖,她蓦地酥麻了一半身子。
他的语气平静,却猝然在琥珀的心里,掀起了狂风巨浪。
那不是他。
这也不是他该做的事。
他居然要帮自己洗碗,分担她的忙碌?她再迟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琥珀的心一沉,蓦地推开他的手,猝然站起身来,表情冷凝,再无一分柔美。“你出去,别妨碍我。”
南烈羲放下手中白净净的那个空碗,她的态度剧变,似乎是他无意间踩到了她的死穴,他默默看着她,她却避开视线,冷冷丢下一句话,满是拒绝。“你在,我没办法干活。”
“时辰也不早了,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琥珀弯下腰去,重新擦洗那一个瓷碗,不看他的决绝,从字里行间透出来。
南烈羲的脸色一沉,他凝神又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言,拂袖而去。如今即便内心有些闷火,却也无法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发怒,这些日子他就发现这个事实,她再怎么惹怒他,他也无法跟她动手,还能怎么办?唯独气得摔了门走开。
因为这样,会让她更害怕,更不安。
她根本无法面对那么深情的南烈羲,无法说服他就是过去那个韩王……。他的感情虽然霸道可恶,但她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她也不知如何对待。
“南烈羲,你不必为我改变自己。”
她幽幽地呢喃这一声,望着南烈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夜色之内,才缓缓舒展开眉头。手中的那个空碗,却从指尖滑落,落在水中,溅起几朵水花,湿了她的面庞。
“这位客人,请进。”
南烈羲刚走到庭院,已然听到一个男人轻慢的声音,他转头,原来是冷大夫。
“老夫人想见你说几句话。”见南烈羲面色凝重,气冲冲地从厨房走来,想必是跟小姐有了冲突,冷大夫也不急着戳破,解释着。
南烈羲没有拒绝,见冷大夫替他推开门,他也就走了进去。
老夫人已然洗漱过了,灰白色的长发垂在脑后,穿着宽大的藕色袍子,这位老夫人虽然年纪大了,却总是身姿挺拔,坐的背脊很直,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大户人家出身。
她默默望向南烈羲,手一摊,笑道:“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