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到了部里,就看见一个破烂流丢的军警联合办事处的小雇员,正穿得单薄,吸着鼻涕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等他。陆建章的风格向来是一管到底,这些雇员和探子,都是直接能向他汇报情报的。看着人在那里,他也不觉得奇怪。还有点热情的寒喧:“这位……姓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怎么连茶也不上?”
这一句却是对杂役叫的。在门口等候陆建章的自然是韩老六。他擦擦脸,苦笑道:“到部里见大人办事,上茶的老例是四块大洋,属下给不起这个钱。倒不是为其他的。”
陆建章哈哈一笑,招手就让韩老六进他的办公室。看着他拘谨的坐下。温和的问他道:“韩老哥,有什么事情赐教?”
韩老六习惯性的左右看了一眼,朝陆建章凑近了身子:“属下这些天在街坊上赌钱,也颇探听到点惊人的消息。按程序递报告是来不及了。这才特地冒昧直接找的大人。”
他说的郑重。陆建章却不大放在心上。他哪天不接待这样的人物三五个?袁世凯几次说他,要他这些小事情放手给别人去做。他却就是喜欢和最底层的工作人员接触。也算是个人癖好吧。
陆建章微笑道:“韩老哥办事很得力啊,到底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妨说出来,大家斟酌一下,咱们有韩老哥这样尽心办事的人才,还怕事业做不好么?”
他笑得温和,但是语气里那不在意的意思却很分明。韩老六苦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头。已经是给卷得皱巴巴的了。他很慎重的把那张纸头递给了陆建章。
陆建章微笑着用两根手指头拈了过来,不经意的翻看了一下。神色一下就变得慎重起来。这张纸头赫然是禁卫军下级军官结成组织的盟单,从人员组成到现在担任的职位在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最后面附上的是韩老六的盟单,上面自然有韩老六的签字和手印。
冯国璋在禁卫军里坐镇,最严厉的禁止这些军官串连勾结,暗地里杀了不少人,才稳定住禁卫军的军心,没想到他们又组织起来了!
这份盟单的真实性是不用怀疑的,陆建章手指开始快节奏的敲打着桌子,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半晌才道:“看来韩老哥是混到他们里面去了?你这个身份,他们不怀疑你?他们这些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韩老六还是苦笑:“属下是旗人,而且在军警办事处也混得落魄。他们自然会拉属下来通风报信了……他们的打算,只有些大头目才知道。但是隐隐约约知道的是,他们准备集合力量,可能要对宫保不利。他们以为,杀了宫保,捧冯将军出来掌握全部北洋军。和南方战斗到底,未必不能保住旗人的江山……”
他看陆建章看着他,在那里慌忙摇手道:“属下虽然是旗人,也不想咱们北京那么多老少爷们跟着这帮疯子进火坑!宫保大人多大力量,咱们碰得过吗?眼见着皇上和太后都准备退位了。咱们还是安生过日子吧。”
陆建章才懒得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份情报是他这些日子来拿到的最翔实的一份。禁卫军底下串连又开始他是知道的,具体哪些人现在却全在这个单子上面了。而且按照这个小探子的回报,他们的目标也很明显了,就是打袁宫保的主意!
他没心思和韩老六多扯下去了,按铃让人进来,交代了几句。那人再进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捧了两封洋钱。陆建章看着韩老六眼睛里放出了光。朝他笑道:“韩老哥,这点东西实在不足以酬劳……但是你先拿着,咱们看将来!韩老哥,这些日子先委屈你再把他们盯紧一点,有什么动向及早向我回报……事情办妥了,别的不敢说。我这里就委屈不了你。”
等到韩老六揣着洋钱乐滋滋的走了之后。陆建章把手下几个头目都找了过来,将那张盟单在桌上一拍:“人家一个小探子滥赌鬼都能查到这个消息,你们每月开着六百八百的大薪水,公费随时都可以报销。到什么玩意儿也没有!要不是我向来喜欢管到底,怕这个消息又被你们这帮家伙耽误了吧!”
那几个头目神色都有些讪讪的,心里面诅咒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得了头彩。各自把那个盟单传阅了一下,这些家伙毕竟是久搞特务的,一看之下就有问题:“陆大人,这个盟单可全信不得!咱们虽然没有搞到这种东西,对哪些旗人不稳咱们多少都有数,这上面有的极老实的旗人军官都在上面了。可见里面怕是有不少水分!”
陆建章嘿嘿一笑:“我老头子要你们提醒?不管这里面有多少水分,旗人现在又在活动起来了是正经,你们手头掌握的,还有这份盟单上面的人,都给我看紧一点!还有我马上去宫保那边跟他汇报一下。不过三两天清室就要退位了。现在只要宫保平安,大家都是开国功臣!旗人要闹事,打宫保的主意可能性很大。这点咱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
在陆建章紧锣密鼓的安排下,袁世凯住处的警跸,又加强了好几倍。因为马上要等着太后和皇上退位,一时也不好搜捕那些旗人军官。但是都加派了人手,将他们紧紧盯着。留在北京城的一些宗社党头目的宅子,都被拱卫军围得水泄不通。除了上朝,不许他们外出一步。布置到这个份上,陆建章才算稍稍的松了一口气。
整个北中国,都在等待2月12日清室宣布退位的日子了。
第十六章 清室退位
“动作快!快跟上!”第一师一旅六团二营一连的副连长白迟全副武装,在夜色里指挥着自己带的那个排沿着沟垄向前急进。他身上披褂得满满的。沪造汉式步枪,一百五十发子弹,刺刀。腰里一个手榴弹袋,里面塞着四颗才配发的民元式手榴弹。胸前的青军会徽章擦得烁亮的。士兵们都根他一样,跑得喘呼呼的,但是身上的武装佩戴得整齐,眼睛里闪动的也是求战的光芒。
他跑得发热,将军帽抓在手上,四下看了看。停住了脚步。两个士兵扶着一个农民模样的向导从后面赶了上来。那向导喘着气道:“官长,前面还有半里多路就到双涧集了。河南兵里面大概有三四百人,过了双涧集一条大路就到蒙城。”
白迟朝向导和气的笑笑,又问兵士:“咱们连其他部队跟上来没有?”
一个班长回答道:“天太黑了,他们怕是没跟上来,副连长您跑得太快啦。”白迟犹豫了一下,朝前面望去。隐隐约约在寂静传来了河南的小调,安武军怕还在双涧集这个大集镇里消遥呢。而自己一个排连夜奔袭过来,已经摸黑走了五十多里路,现在正是劲头鼓得最足的时候。
班长试探着问他:“要不咱们等等?等后面的大队上来?”白迟在心中估算时间,现在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再等大队上来,估计天都要亮了。他是从教导团出身的青年军官。性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咬咬牙,对班长道:“去传令全排,大家在这里轻装!枪全部上刺刀,就咱们一个排,也要先扑进去!咱们也打个蒙城排出来!”
士兵们在那里悉悉索索的轻装,白迟从腰包里掏出两块钱的光复票,递给向导笑道:“大哥,咱们连大队还在后面,我身上就这些钱了,您先拿着,回头来找我。辛苦了这么一晚上,这点实在对不住你。”
向导只是摇头:“咱不要钱!那帮倪家军可把咱们安徽人祸害苦了!凤台他们杀了多少人啊!大家都说徐州来的兵好。雨大帅不收咱们老百姓的钱粮……这里打下来,钱粮真不用交了?”
白迟就觉得心中一片火热,当兵的听着老百姓夸自己军队好,还有比这个更能让青年满足的事情吗?他重重点了点头。看着士兵们将他围拢。他低沉而有力的道:“大家这一路过来,知道雨师长对咱们的要求,老百姓对咱们的期望!咱们就是吊民伐罪的义师!话我也不多说了,今天双涧集,大家刺刀上面见分晓!”
他指指一排长:“咱们各带两个班,分两路摸进去,不许打枪。就用刺刀和手榴弹。把安武军这些王八羔子都打掉!给凤台被屠杀的淮上军的革命同志报仇!出发!”
双涧集的安武军就一个营,除掉空额就三百来号人,这些日子南北军事行动渐渐停了下来。淮上军又被他们打跑了。倪家兄弟对这些部队又放纵得很。这些老毅军出身的兵痞还不可着劲的祸害百姓?
双涧集被这营人驻守了一个多月,算是倒了大霉了。这些家伙都是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晚上就搂着姑娘开灯开赌,到了白天就呼呼大睡。论起战斗力来,比起张勋的江防军还不如。当白迟的排摸进双涧集的时候,这些家伙才朦胧的进入梦乡。连哨都没放几个。第一师的兵士们都发了狠劲,摸到人就用刺刀捅,等到后来惊动了这些安武军。又堵着他们的营房门口朝里面丢手榴弹,炸得他们是鸡飞狗跳。
要是单用步枪对射来拼,这些安武军估计还有点抵抗的勇气。这次可是现代步兵进攻用手榴弹第一次投入中国战场。一枚扔过去。四十八片预制破片炸得是又细又宽。整个双涧集都是爆炸声和火光四处乱串。这些安武军哪里还坚持得下来!
到了天色放亮。后继跟进的部队上来之后,就看见白迟已经在那里收容俘虏了。穿着蓝色大褂子的安武军在地上蹲成一个人堆。被双涧集的百姓在那里吐口水丢石头。安武军当时特有的铁钣开司枪被堆得跟柴禾垛一样。双涧集内到处都是爆炸过后的痕迹。几个跟着第一梯队前进的军械处参谋马上在各处开始考察民元式手榴弹的威力。并详细记录下来。作为改进的参考。
跟过来的连长都不相信,这一营人马就这样被自己一个排的夜袭给收拾了?白迟还得意洋洋的向自己连长报告:“安武军一个营,被我们打死了七八十个,抓了二百多俘虏,趁夜逃走的不过三四十人,根据俘虏供认。蒙城安武军也不过两个半营,连长,向上边儿请示一下,还让咱们连打先锋得了,这种滥队伍,咱们还动用三个团做什么?有一个营足可以把他们打个干净……连长,这民元式手榴弹真是好使,还有没有多的?配发的昨夜全部都打完了,嘿嘿。”
连长自然没有理他的狂话。赶着去向自己的上级报告了,话语中却是一样的自豪。
“我连以先头排即于2月10凌晨冲进双涧集,击破当面安武军一营极微弱之抵抗。蒙城门户已为我连打开。毙伤敌七十九,俘敌二百二十一。安武军实不能当我大军之一击。”
当倪嗣冲的求援电报传到北京的时候,袁世凯是真的愤怒了。他不顾自己示之以静就等待清室退位再进行下面步骤的打算。马上就要发动对雨辰的打击。
在2月10日的上午,他就连连发了几道命令。第一道命令是召回蒋百里的参谋团,第二道命令是津浦路混成军从停战线向前进发。第三道命令是河南毅军姜桂题部马上大举入皖增援倪嗣冲安武军部。第四道命令是从驻防河南的第四镇抽调一个协组成加强支队增援津浦路!他发了这些命令还不解气,又自己亲手草拟讨伐令准备发出去。
他真的是气急了,自己委曲求全,为了先把北方局势安定下来。他宁愿在津浦路上不和雨辰展开主力会战。还派心腹谋士杨度去谈判,给他送了一个参谋团。本来指望他能对南面起牵制作用,没想到他居然先对自己的北方西方动手!
听到袁世凯接连发出的命令,杨士琦和杨度两个谋士不约而同的跑来找袁世凯,两人都是气急败坏的样子。看到袁世凯在书房里正气呼呼的自己写命令,杨士琦一把就抓住了袁世凯的手腕子:“宫保,千万不可!”
袁世凯手一抖,墨迹滴在稿纸上,顿时就洇成了一团。他摔下笔,难得的发起脾气来:“这是怎么回事?忠枢也不给我拟稿子,我自己动手罢,你又是这个样子!还有皙子,跑了徐州一趟,白送人又白送钱。结果还让那小子喘过气来咬咱们一口!按照我的意思,既然迟早要和这小子扯破脸,不如现在就打起来干净!”
他气得坐了下来,在小炕桌旁边呼呼的喘气。杨士琦和杨度对望一眼。都知道这个恩主觉得自己这么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居然被雨辰这个才出茅庐的年轻人给耍了,面子无论如何也下不来。他现在压力也是奇大,既要让清室体面的下台,和南方临时政府的讨价还价也一直没有停过。满蒙那边蠢蠢欲动,也要分心照顾。再加上北方数十万的军队的饷项筹措,全压在了他的身上。让这个时候神经最是紧张的他,实在是有些不堪重负了。
杨度冷笑了一声,他在袁世凯面前,向来都是百无顾忌的样子。
“宫保,这些事情有什么好急的?咱们当初笼络雨辰,并不是不知道这人将来会是咱们的心腹大患。只不过他有实力在那里,咱们为了自己的根基着想,需要先稳住他罢了。这些预料当中的事情发生了。宫保还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学生实在是觉得大可不必。”
杨士琦也苦口婆心的劝他:“宫保,小不忍则乱大谋啊!雨辰不过癣介之患,咱们现在还是要安定住北方根基局面才是啊!您这讨伐令一发,大军四下调动。先不说这笔钱从哪里来。就是局势这一牵动,北京空虚,那闹出什么事情来都有可能!咱们就再忍一忍,等到上边儿退位,南方事情也定下来。咱们说句狂话。雨辰的四万军队再精锐,也不会是咱们的对手!”
他看着袁世凯在那里摸自己的光脑门,神色稍稍有些平静下来。又想劝他几句,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身子弱,刚才又跑得急,心情一紧张,现在居然有点阵阵发晕。杨度扶了他一把,袁世凯也赶紧招呼下人端参茶过来。
杨度看袁世凯还有些不消气的样子,朝他笑道:“宫保,杏村兄都为您急成这样,您也该体谅他一点吧。大人物做事业就要有大气量。我对这人物也非常感兴趣。他每一步都站了道义先机。咱们要是贸贸然去收拾他,反而会让潜在的势力联合起来。等宫保做了大总统。咱们就有中央的名份大义,到时候再收拾他,真是跟翻个手掌那么容易……这人抓紧了咱们现在投鼠忌器的时候扩大地盘……宫保,现在我不劝您动手。将来恐怕我和杏村兄是第一个帮您筹划怎么样尽早对他用兵的呢。”
听到杨度这话,袁世凯终于摇头苦笑了起来。他算是彻底冷静下来了。看了一眼那写了一半的讨伐令。随手将它揉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