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普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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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普眼中的世界-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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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盖普趁着温暖的季节观看维也纳,写信给海伦,替母亲料理日常事务。珍妮在他选择的孤独生活中又加入了写作的寂寥。“我的作家母亲,”盖普写给海伦的无数封信里,经常调侃母亲。但他妒忌珍妮,因为她不停地在写。他觉得被自己的故事卡住了。他发觉,不论他为这虚构的家庭安排多少次冒险,都理不出一个目标。再去一家甜点做得太蹩脚,以致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甲级标准的乙级餐厅;或一家因为接待大厅里的霉味久久不消,必须从乙级降为丙级的旅馆?也许督察员的家人在甲级餐厅里食物中毒,但这有什么意义?寄宿舍里可能藏着疯子,甚至罪犯,但他们如何影响事情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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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普知道他的小说还没有轮廓可言。
  他在火车站遇见一个刚下车的四人马戏班——来自匈牙利或保加利亚。他试着设想他们在自己的小说里。有一头会骑摩托车、在停车场不停绕圈圈的熊。一小群人围拢来,倒立走路的男人,脚底板托着一个罐子来为熊的表演收钱;他有时会摔倒,但熊也一样。
  表演了一会儿,摩托车发不动了,其他两个马戏班成员的拿手好戏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正想接替熊和竖蜻蜓的男人上场时,警察就来了,要求他们填一大堆表格。这没什么看头,群众——就那么几个人——也散了。盖普待得最久,不是因为他想看这个不成气候的马戏班接下来的演出,而是因为他想把他们写进小说里。他想不出该怎么做。离开火车站时,他听见熊在呕吐。
  一连好几个星期,盖普的小说唯一的进展就是题目:《奥地利观光局》。他不喜欢这题目。他暂且丢下写作,回去做他的观光客。
  但天气逐渐变冷,盖普对观光也腻了;他开始吹毛求疵,抱怨海伦回信不够多——这显示他信写得太多了。她比他忙得多;她进了大学,而且获准跳级大二,她的课程负荷是正常的两倍以上。如果年轻时代的海伦跟盖普有任何相似之处,就在于他们都好像急急忙忙要赶到什么地方去。“别去烦可怜的海伦。”珍妮劝他,“我还以为你除了写信,还要写别的东西。”但盖普不喜欢在同一栋公寓里跟母亲竞争。她打起字来不假思索;盖普暗忖,他的作家事业还没开始,恐怕就要断送在这稳定的打字机敲击声里。“我母亲对修订的沉默一无所知。”盖普有次说。
  十一月间,珍妮完成了六百页的打字稿,但她仍觉得一切都还没有真正开始。盖普没有可以让他这样文思泉涌的题材。他这才知道,想象比回忆难。
  他的“突破”(他在给海伦的信上用这个字眼)出现在一个寒冷的降雪天,地点是维也纳市史博物馆。这座博物馆离许文德巷没几步路;正因为知道随时可以走过去,他偏就漏看了。珍妮跟他提过这地方。这是她绝无仅有到过的两三个地方之一,因为它就在卡尔广场对面,在她所谓的“附近”范围之内。
  
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4)
她提到馆内有间作家工作室;她忘了是谁的。她觉得在博物馆设一间作家工作室,是个有趣的点子。
  “作家工作室吗,妈妈?”盖普问。
  “是啊,一整个房间。”珍妮道,“他们陈列了那位作家所有的家具,甚至可能包括墙壁和地板。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的。”
  “我好奇他们干嘛要这么做?”盖普道,“整个房间都在博物馆里吗?”
  “是啊,我想那是间卧室,”珍妮道,“但也是作家实际写作的地方。”
  盖普翻翻眼珠,听来简直猥亵。作家的牙刷在吗?还有夜壶吗?
  那是个很平凡的房间,床看来嫌小——像小孩的床。写作的书桌也小。不是大块头作家的床和桌子,盖普想。木头色泽黝暗,每件东西好像都很容易坏;盖普觉得母亲写作的房间还更好。这位房间被供奉在维也纳市立历史博物馆里的作家,名叫法兰兹·葛利尔帕泽(Franz Grillparzer);盖普从来没听过他。
  法兰兹·葛利尔帕泽死于一八七二年;他是奥地利诗人和剧作家,奥地利以外,很少人听说过他。他是那种名望没能超越十九世纪的十九世纪作家,盖普后来还说,葛利尔帕泽甚至算不上在十九世纪享有盛名。盖普对戏剧和诗都不感兴趣,但他到图书馆读了葛利尔帕泽号称一时之选的散文体作品:冗长的短篇小说《可怜的提琴手》。盖普想,或许他在史迪林修的三年德文程度,不足以欣赏这篇小说;他讨厌这个德文版本。后来他在哈布斯堡大道一家旧书店找到一个英译本;他仍然讨厌它。
  盖普认为,葛利尔帕泽的名作是场荒唐可笑的通俗剧;他还嫌它叙述技巧拙劣、过分滥情。这篇小说只隐约让他联想到十九世纪的俄国小说,主角往往优柔寡断,只会因循度日,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但在盖普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本事让你对这么一块废料感兴趣,葛利尔帕泽却只会拿眼泪潸潸的无聊细节活活烦死你。
  在同一家旧书店,盖普还买到马可·奥勒留(译注:Marcus Aurelius,121—180,罗马皇帝,亦为主张禁欲、坚忍、刻苦的斯多葛学派之哲学家)的《沉思录》(Meditations)英译本;他在史迪林修拉丁文时,读过马可·奥勒留,却从来没用英文读过他的作品。他买这本书只因为书店老板告诉他,马可·奥勒留死在维也纳。
  “人生在世,”马可·奥勒留写道,“一生不过一瞬,生命变幻不居,感官犹如微弱星火,肉体无非蛆虫饵食,灵魂乃不安的漩涡,命运一片黑暗,名誉难以捉摸。到头来,有形肉体似水循环复始,灵魂尽成梦幻泡影。”不知怎的,盖普总觉得,马可·奥勒留写这段话时一定住在维也纳。
  马可·奥勒留的悲观见解,不消说,也是大多数严肃作品的主题。盖普认为,葛利尔帕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差别不在主题。盖普的结论是,差别在于智慧与天赋,差别在于写作艺术。这一显而易见的发现,不知怎的让他很开心。多年以后,盖普读到一篇作为导言的葛利尔帕泽作品评论,说葛利尔帕泽是个“敏感、备受折磨、理所当然地偏执、经常沮丧、胡思乱想、满怀忧伤的人;简言之,一个复杂的现代人”。
  “或许如此,”盖普写道,“但他也是个糟糕透顶的作家。”
  对葛利尔帕泽是个“坏”作家这一点深信不疑,似乎让年轻的盖普首度产生艺术家的自信——甚至在他写出名堂之前。或许每个作家一生中,都需要有一次目睹其他作家被抨击为不配这头衔。盖普几乎是用摔跤策略对可怜的葛利尔帕泽施展杀戮本能;仿佛他已先旁观对手出战其他摔跤选手,看破他攻防的罩门,而且有把握做得更好。他甚至逼珍妮读《可怜的提琴手》。他很少这么在意她的文学判断。
  “垃圾。”珍妮宣称,“过分简单、感伤、一无是处。”两人都很开心。
  “说真的,我不喜欢他的房间,”珍妮告诉盖普,“根本不像作家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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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5)
“呃,我觉得那无所谓,妈,”盖普道。
  “但那个房间好小,”珍妮抱怨道,“光线太暗,感觉又非常吹毛求疵。”盖普望进母亲的房间。散落床上、梳妆台上,还用胶带黏在挂墙的镜子上——几乎照不到她自己了——到处都是她篇幅奇长、涂涂改改的手稿。盖普觉得母亲的房间也不怎么像作家的房间,但他没说。
  他写了一封辞藻华丽的长信给海伦,引了马可·奥勒留,也提到葛利尔帕泽。依盖普的见解,“葛利尔帕泽一八七二年就永远死去了,像廉价的本地酒,运出维也纳没多远就馊掉了”。这封信旨在炫技;或许海伦也知道。信中处处卖弄文字;盖普把信复写了一份,他实在太喜欢这封信,因此决定自留正本,把副本寄给海伦。“我简直像个图书馆,”海伦回信道,“你似乎企图把我当档案柜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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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伦真正抱怨的是什么?盖普不够关心海伦的生活,也没费心多问。他只回信说,他“正在为写作做准备”。他确信她会喜欢这次的成果。这种警告可能令海伦感到疏离,但她没透露任何焦虑;她在大学里以几乎正常的三倍速度狼吞虎咽课程。第一个学期快结束时,她已经赶到大三下学期的进度。年轻作家的自我陶醉和自我中心吓不倒海伦;她也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迈进,而且她喜欢有决心的人。再说,她喜欢盖普写信来;她也有个需要膜拜的自我,而且她再三跟他说,他的信写得真是好得要命。
  在维也纳,珍妮和盖普拿葛利尔帕泽编了一大堆笑话。他们在城里到处发掘葛利尔帕泽的遗迹。有条葛利尔帕泽街,有家葛利尔帕泽咖啡馆;他们还在面包店发现一种多层次的葛利尔帕泽蛋糕!味道过甜。于是,盖普做饭给母亲吃,会问她鸡蛋要煮嫩一点,还是要葛利尔帕泽式的。有天在丽泉宫动物园(Schonbrunn Zoo),他们看到一头特别瘦长的羚羊,腰窝里全是皮包骨,还沾着粪便;这头羚羊可怜兮兮地站在肮脏窄小的冬季避寒区内。盖普立刻鉴定:葛利尔帕泽种羚羊。
  在写作方面,有天珍妮跟盖普提起,她采用“葛利尔帕泽笔调”觉得有罪恶感。她解释说,意思是她在提到某个场景或角色的最初,使用的形容词像警报器一样,让人立刻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所谓的场景就是在波士顿电影院被那个军人骚扰那次。珍妮写道:“电影院里,一个满脑子淫欲的军人靠近我。”
  “糟透了,妈,”盖普也同意。“满脑子淫欲”一词,就是珍妮所谓的“葛利尔帕泽笔调”。
  “但事实就是如此,”珍妮说,“是淫欲,没有错。”
  “还不如说他饥渴。”盖普建议。
  “恶,”珍妮道。这仍旧是葛利尔帕泽笔调。总而言之,她不想提到跟淫欲有关的字。他们讨论淫欲,把想到的事都说出来。盖普告白他对库希的淫欲,但把他们翻云覆雨的那段说得比较含蓄。珍妮听了还是很不喜欢。“那海伦呢?”她问,“你对海伦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盖普承认是如此。
  “真可怕。”珍妮道。她不了解这种感觉,也不明白盖普为何在这种事情上只想到寻欢作乐,而不是感情。
  “有形肉体似水循环复始,”盖普引用马可·奥勒留的名句,含糊其辞混过;他母亲摇摇头。他们在布鲁特巷一家装潢红得过头的餐厅用晚餐,这条街名意思就是“血街”,盖普心情愉快地为她翻译。
  “不要什么都翻译给我听,”珍妮对他说,“我不想知道每一件事。”她认为餐厅的装潢太红、食物的价格太贵、服务太慢、回家的时间也太晚。天气极冷,尽管康特纳大道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也不能让他们暖和起来。
  “我们叫出租车吧!”珍妮道。但盖普坚持再走五条街就有公交车,一样方便。“你跟你该死的公交车!”珍妮道。
  很明显,“淫欲”的话题毁了他们这个晚上。
  第一区到处闪烁着圣诞装饰;在圣史蒂芬教堂高耸的尖塔和壮观的歌剧院之间,有七条街全是店铺、酒吧、旅馆;冬季来到这七条街上,可以看到全世界所有国家的风情。“找个晚上我们去听歌剧,妈。”盖普提议。他们到维也纳已经六个月,却还没看过歌剧,只因为珍妮不喜欢晚睡。
  
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6)
“你自己去吧!”她说。她看到前方站着三个穿皮草长大衣的女人;其中一个戴着搭配的皮手筒,她把手筒捂在脸上,对里头哈气暖手。她仪态很高雅,但跟她一块儿的两个女人,却带着圣诞饰物的俗丽气质。珍妮很羡慕那女人的皮手筒。“我就想要那个,”她大声说,“哪儿买得到?”她指着前方的女人说,但盖普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知道,那几个女人都是妓女。
  妓女们见珍妮跟盖普从街上走来,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颇为狐疑。她们看见一个英俊的男孩跟一个相貌平庸、帅气十足、年纪却足以当他母亲的女人同行;珍妮跟盖普一起走路时,总是很正式地勾住他手臂,他们的对话似乎又带着紧张与困惑——这使妓女们以为,珍妮不可能是盖普的母亲。珍妮对她们指点,令她们愤怒;她们揣测珍妮也是妓女,闯入她们的地盘,捞走一个看起来有钱、有搞头的男孩——一个本来会付她们钱的漂亮男孩。
  在维也纳卖春是合法的,有套复杂的管理法规。有个类似工会的组织;有健康证书、定期体检、身份证明等。只有最漂亮的妓女有资格在第一区的繁华街道上接客。外围地区的妓女大多比较丑、比较老,或两者皆是;价格也低廉,不在话下。每一区的卖身价照理是划一的。妓女们见到珍妮,便跨步到人行道上,拦住他们的去路。她们立刻认定,珍妮不合第一区的妓女水平,很可能是跑单帮——这是违法的——要不然就是为了多赚点钱而越区拉客;这样,其他妓女就要给她点苦头吃。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不会误把珍妮当作妓女,但她究竟像从事什么行业的,可真难猜。她做护士装扮那么多年,来到维也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穿着;每次跟盖普出门,她都过分盛装,或许为了弥补写作时老穿浴袍吧!她缺乏给自己买衣服的经验,外国城市里的服装又觉得不大一样。既然没有特定品味,她只好挑贵的买,反正她有钱,又没耐性、没兴致比价。结果她的穿着总显得簇新亮眼,跟盖普站在一起,根本不像一家人。盖普则沿史迪林的习惯,西装外套、打领带,配舒服的长裤——略带率性的都会人制服,让他几乎在任何地方都不惹眼。
  “你去问那个女人,她的手筒哪儿买的,好不好?”珍妮对盖普说。她见那几个女人来势汹汹地迎上前来,有点意外。
  “她们是妓女耶,妈妈。”盖普悄声对她道。
  珍妮愣住了。拿手筒的女人凌厉地对她说话,她当然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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