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杰瞪他:“人呢?”
馆主人小心赔笑,道:“青絮还在别处,公子若丕弃,小人可去唤别的舞伎来。公子放心,此馆中……”
“砰”地一声,酒盏在馆主人面前摔得粉碎。
白杰冷笑,霍地起身:“我倒要看看:何等贵客,竟敢霸着不肯放人!”
馆主人闻言变色,忙上前劝阻。白杰一把将他推开,大步走了出去。
伎馆的廊道中,光影交错,歌声绕耳不绝。白杰间得青絮舞蹈的厢房,凭着一股酒气,上了楼阁。
走到那厢房前,白杰猛地将门推开。
灯火点点璀璨,却没有一点乐声。偌大的厢房空荡荡的,一人端坐案前,衣冠素洁,双目深若点墨,面容俊逸出尘。旁边,一身舞衣的青絮望着他,手捧茶盏,面带红晕。
白杰看着那男子的面容,愣了愣,酒意瞬间清醒。
“公子。”他正要转身离开,谢臻已经开口,含笑地看:“某等侯多时矣。”
白杰神色莫测,盯着他,片刻,走入室中。
谢臻仍是面带微笑,朝青絮一颔首,青絮向他一礼,低下头,施施然走出厢房,将门阖上。
“公子放心,某在此处,除了青絮,便只有公子知晓。”见白杰神色犹疑,谢臻从容道。
白杰转过头来,冷笑:“使君此计甚妙。”
谢臻望着他,亦是笑意淡淡:“若无此计,只怕见不得公子。”说着,将手向旁边的席上一请。
白杰瞥着他,少顷,在席上坐下。
“见我何事?”白杰开门见山地问。
“自是为盐利之事。”谢臻亦不多废话,漆黑的双目注视着他,语声缓缓 “朝廷令巴郡盐政归民,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些许小事,交代家人便是,怎劳贤侄女亲自送来?”姚征府中,郑氏让侍婢接下馥之送来的贺礼,笑意盈盈地说道。
馥之微笑:“叔父家中喜事,馥之本当亲至。”
郑氏笑起来,和蔼地拉过她的手,与她往堂后走去。
姚嫣房中,李珠李琼姊妹和母亲吴氏也在,正围着姚嫣说笑。郑氏带着馥之进来,她们皆是一喜,上前见礼。
“馥之姊近来又美丽许多哩!”李珠看着馥之,赞叹道。
吴氏笑她:“偏是今日嘴甜。”
众人皆笑。
馥之望向姚嫣,她静静地立在榻前,见馥之走来,缓缓一礼:“阿姊。”
心中知晓她对自己的芥蒂,馥之不以为忤,淡笑还礼:“妹妹。”
李琼揍过来,看看馥之。又看看姚嫣,叹道:“阿嫣,你可记得,初时,你和馥之姊皆为定亲,我和阿姊那时还怨家中将我二人定得早。可如今,馥之姊已轻成婚,你也要入宫了呢。”
郑氏闻言,笑出声来:“照你这么说,岂非愿意迟迟无人来娶?”
李琼赧然:“我也不是那意思……馥之和阿嫣迟迟未定,乃是注定要做贵人的。”
这话稚气有趣,众人又是一番笑语。
馥之看着她们说话,片刻,看向姚嫣。她望过来,唇含笑意,目中却一片平静。
光和四年八月,皇帝册窦氏为后,纳郭氏女、姚氏女为美人,同入宫者另有十人,各封以八子、充依、七子。
61夜客
蔡缨抱着琴到了祁子家中,还未上堂,忽然望见屋檐下放着好些东西,祁子的妻子扈氏并着两名家人,正在进进出出地从屋里搬出些物什来。
发现蔡缨在看,扈氏停住动作,面色微讪。
蔡缨走过去,向她一礼。笑笑,问:“夫人这是做甚?”
扈氏看着她,似有狮豫,片刻,面上浮起苦笑:“不瞒女君,家中长子明日来锦城,接老妇与丈夫离开。”
蔡缨闻言,一旺:“为何。”
扈氏道:“我二人老了,儿子总不放心。”她干笑了两声;看看蔡缨,没有说下去。
蔡缨了然,没有言语。
自从朝廷颁布新盐政,各种猜测就纷纷起来,越传越重,甚至有了朝廷与濮阳王不日将战的说法。虽只是传言,巴郡百姓仍是开始不安起来,前不久,又闻郡西的土人抗税作乱,一时
更是人心惶惶,锦城中每日都有百姓迁走。
祁子夫妇的儿女都在外地,蔡缨料到他们兴许也要走,却不想竟是这么快。
“可是蔡女君?”一个长长的声音从堂上传来,
蔡缨答道:“是。”说罢,向扈氏一礼,抱琴上堂。
祁子端坐,一张琴放在膝上,正慢慢地试着琴弦。抬眼瞥见蔡缨进来,没有说话,只信手拔弦。
“子。”蔡缨向他一礼。
祁子还礼,悠悠道:“都知道了?”
蔡缨颔首,望着他:“今日可是缨最后一次受教?”
祁子叹口气,没有答话,只慢慢调琴。
一堂琴课上得平平淡淡。
日中时,蔡缨拜别祁子,乘车返回丞相府。
不料,还未到堂前,却见蔡畅正送一人出来,面容俊雅,正是谢臻。
照面之下,蔡缨怔了怔,行礼:“谢使君。”
谢臻看看她,温文还礼:“女君。”毕了,他又向蔡畅一礼,笑道:“今日得与丞相对弈,臻幸甚,期以后会。”
蔡畅含笑还礼:“使君技艺高深,老朽亦是甚望。”
谢臻谦逊再礼,向他告退而去。
“父亲与谢使君弈了整朝?”望着谢臻离开的背影,蔡缨向蔡畅问道。
蔡畅抚须颔首。
蔡缨皱眉:“如今之境,父亲勿再与他来往才是。”
蔡畅诧异,看向蔡缨。
她双目直直地看着蔡畅,毫不避让。
蔡畅苦笑,望向门前,低声道:“正是这时,才该多与他来往。”
白杰在锦城外骑马归来,刚下马,背上忽然被人一拍,有人声音喝道:“好个白杰!”
他猛然回头,见是甘五。
白杰剜他一眼:“大白日里,咋呼甚!”
甘五却满面嘻笑,看着白杰:“听说你们巴南九镇的盐井,全收回来了?”
白杰目光稍怔,笑了笑,转回头去悠然地捋捋马鬃:“是又如何?”
甘五见他淡定,心中一块大石落下,眼珠转了转,又笑起来:“那日你还斥我卤莽,不想你们竟是抢先的。”
白杰让侍从将马匹拉走,看向甘五,慢条斯理地说: “朝廷都说了盐井归了土人,怕甚。”
“就是这话!”甘五兴奋地搓搓手,片刻,却又觉得迟疑,看看周围,向白杰道:“可濮阳王失了肥肉怎能甘心?我等在锦城,他可会…”说着,做了一个割颈的动作。
“他?”白杰挺胸负手,唇边露出轻蔑的笑意。
“公子可知朝廷与濮阳王的纠葛?”那日在繁英馆的厢房中,盐务使谢臻饮一口茶,缓缓道。
白杰瞥瞥他:“略有耳闻。”
谢臻淡笑,不紧不慢地说:“濮阳王欲与巴郡为盾,私兵中又多有土勇,公子以为濮阳王敢动土人毫发?公子当下不索盐利,却待何时?”
正是此理。
那日回去,白杰整夜未睡,将谢臻的话反复思索。待拿定了主意,天刚亮,他就派人快马返巴南传讯。
白杰望向远处,锦城如画的飞檐和楼阁伫立在天幕下,教人如痴如醉。
“放心好了,”白杰笑了笑,道:“巴郡盐利,此后一分也不必让与濮阳王。”
锦城外西山的翠苑中,清泉潺潺,鸟鸣声声。
长史李复在王府家人的引领下,走入苑中,穿过依山而建的回廊,来到一处莲池前。只见菡萏初落,白鹤翩翩,池畔,一座精致的水榭临池伫立。
濮阳王王钦坐在胡床上,闭目养神,旁边,次子王瑾正在煮茶,动作优雅。
“王公。”李复上前,恭声行礼。
王钦睁眼,见是李复, “嗯”地应了一声。
“何事?”王钦问。
李复一揖,却抬起眼角。王钦身后,一名年轻男子正为王钦捶肩,秀美的脸上,白粉淡扫,朱脂点唇。
王钦看看男子,略一抬手。
男子得了王钦示意,一礼,转身离开,施施然走下了水榭。
“说吧。”王钦将身体坐正,淡淡道。
李复颔首,道:“王公,土人各部皆回了话,无人肯易盐井。”
持壶的手微微停顿,王瑾垂眸,将一只茶盏斟满,放在王钦案前。
“哦?”王镇笑笑,似早在意料之中。
李复微微皱眉:“臣闻京中那些土人世子甚不安分,此事与他们似有些干系。”
王镇没有接话,端起茶盏来,缓缓握中口。
“谢臻这几日有甚动静?”他忽然问。
李复一愣,答道:“并无甚异动,每日或在府中焚香听琴,或与郡中士人往来,聚在一起不过清谈。”说完,补充一句:“今晨,他去了丞相府。”
濮阳王颔首,片刻,道:“那些土人不必理会,要盐利全占,给他们便是。”
李复愣了愣。
濮阳王深吸口气,将手肘支到矮几上,目光深远,唇边浮起一抹笑:“先喂饱他们。这些年,府库后备已充足,我要的岂是这区区盐利。”
李复心中了然,答应一声。
“还有那个谢臻,再看紧些。”濮阳王忽而敛起笑意,冷冷道:“土人这般举动,与他必有瓜葛!”
李复行礼:“诺。”
弓张得满满的,箭搭在弦上,一动不动。皇帝身着十雨裆缚裤,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前方箭靶,少顷,手上一松。
箭“嗖”地飞出去,落在箭靶上绘的猛兽身上。
皇帝看着那里,面上掠过一丝失望。
“不射了。”他将弓交给一旁的宫侍,拿起酒盏仰头饮下,擦擦嘴角,朝顾昀一瞥,语带不忿:“反正赢不得你。”
顾昀笑了笑,也将手中的弓放下。
“十射全中。”皇帝悠悠在菌席上坐下,看着顾昀,双眼似笑非笑地微微眯起:“可是这二十日来佳人在怀,消遣足了?”
顾昀看看他,有些不自在,面上却笑意深深。他没有答话,却道:“还未恭贺陛下后宫充盈。”
皇帝斜他一眼,噗了笑,神色淡淡。
“今日巴郡来报,盐政顺利,盐井尽归土人。”过了会,他面色稍整,对顾昀道。
“哦?”顾昀扬眉:“这倒是好事。”
“确是好事。”皇帝松了松领口,缓缓道:“巴郡太守有郡兵三万,受他恩惠多年,将士有多少向着朝廷尚是未知。除去这些,他多年来养了三十万私兵,加上土勇,还不止这个数。”
说着,他忽然笑起来:“甫辰,朕如今倒不急着收巴郡了,这么些人,该让他养上几年,养穷了才好。”
顾昀淡淡莞尔:“可濮阳王必是等不得许久。”
皇帝轻嗤一声,站起身来。他看着远处的箭耙,从内侍手中拿回弓,将弦拉开,弹了弹。
“朕新任了一名督漕,不且将往南方。”说着,他搭上箭,猛然将弓拉满,对着箭靶一放。
箭头牢牢钉在猛兽朱红的单目上,尾羽犹自颤动。
“朕谁也不怕。”皇帝低低地说,目光犀利。
夜幕渐深,新安侯府中,灯火璀璨。
新安侯窦宽走入室中,只见静谧无声,大长公主倚在榻上静静阅卷,旁边,何万正往铜炉中添香,见窦宽进来,忙起身一礼,低头告退出去。
窦宽瞥着何万告退的背影,目光冷冷。
“回来了?”大长公主笑笑,放下手中简册。
“嗯。”窦宽应了声,在榻沿上坐了下来。
大长公主闻到他一身的酒气,没有说话,伸手往案上斟过一盏茶,递给他。
窦宽回头看看她,灯光下,她含着笑意,面庞如美玉雕琢,双目柔光暗隐;又看看她手中的茶盏,窦宽心中一动,渐渐软下。
她到底是有些恩义的。
当初大长公主嫁过来,与自己毫无情分,这一点,窦宽一向深知。因此,他与大长公主相敬如宾,对她有求必应。相对的,窦宽行事在外,她从不干涉,连纳妾也从未阻止。但到了后来
,窦妃病逝,窦氏上下一片惊惶,大长公主却挺身而出,外事内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窦氏最终得以支撑下来,她是花了大力气的。而如今,窦氏终于挣回后族的面子,这其中,亦有她大半
的功劳。
窦宽看着大长公主的容颜,只觉它仍是当年名冠京城时的样子,丝毫未改。
“阿妗……”他酒气上浮,情不自禁地抬手伸向她的脸,口中低沉道。
大长公主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外面传来家人的禀报:“君侯,有客来见。”
窦宽停住动作,满面疑惑:“客?”
“是我的。”大长公主却道。说着,她将茶盏放在案上,对家人说:“请他入内。”
家人答应一声,未几,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见到大长公主和窦宽,忙俯身一揖:“小人高充,拜见新安侯,拜见大长公主。”
62林苑
“掌事别来无恙。”大长公主看着高充,微笑道。
高充长长揖:“承蒙公主关照,小人贱躯尚可。”说罢,他将带来的一方物件呈上案前,道:“王公闻得新安侯家中喜事,奉上此礼,还望惠纳。”
新安侯窦宽看去,只见那是一方檀木椟,雕着仙山花鸟的纹饰,甚是精致。高充将木牍打开,新安侯不禁到吸口凉气。木牍里面,排列着大小不等的明珠三十颗,颗颗圆润洁白,光亮
照人,当中最大颗,竟如婴儿拳头般。
久闻濮南王资财甚巨,如今看来,确是不虚。窦宽心中想着,将目光瞥向大长公主。
“难得皇叔有此心意。”只见大长公主将视线扫过那些明珠,笑意淡淡:“不知他身体现下如何?”
“王公身体较之先前,已是大好。”高充道。
大长公主不紧不慢,悠悠道:“想来皇叔有话。”
“公主明见。”高充叩首拜,道:“王公只让小人转告公主句话,王公重义下皆知,无论宗族世家,必厚德以待。”
秋意渐染,皇宫的苑囿中,已有不少树木落下黄叶。
林边的一座露台上,几名宫人手执扫帚,正将满地的落叶扫起。扫帚上的竹枝划过石板,惠奉地响。
“若能到昭阳殿去就好了。”一名宫人嘟哝道:“听说皇后待宫人不错哩。”
旁边人看看,笑起来:“皇后那里怎轻易去得?依我看,倒是新开的宫室好去。”说着,压低声音:“依我看,姚美人长得最美,宠幸必厚,听闻待宫人也甚好。”
“姚美人?”话音刚落,一名稍年长的宫人走过来,不屑地:“再美也是个美人,若照我说,小窦夫人那里才…”
这时,台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间得面色一整,赶紧噤声。
从台上窥去,只见一名青年将官从台下急急走过,日光透过树影,将他穿着皮甲的背影映得英气飒爽。
几名宫人站在石栏杆边上,眼睛望着那身影,几乎忘记手中的活。
“那人可就是武威侯?”一个新来的小宫人好奇地问道。
旁边几人看着,笑起来。
“那是武威侯的堂弟,骑郎将顾峻哩!”一人纠正道。
小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