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罗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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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罗曼史-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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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出来,台位那边的空气和声音略有改观,课堂比前一秒钟多了一份壮严寂静。不过,我的表情一定仍旧过份死板。在再一次面向学生们时我心里面稍许有了点勇气。我甚至能感觉到课堂某处学生中间不满的情绪,可是我对授课内容充满了自信。我的脸红了,与此同时,我开口说话时与之相伴的手势更确定了。我明白了一定得把这一学期课程教下去。我没妥协的余地,没有退路。我自己的文凭(从未拿到手)只有初中学历,在自告奋勇来夜校授课之前,我只是一名失业近五年,以四处闲逛为“职业”的标准“社会闲杂人员”。我必须努力把握好手里的这根暂时的教鞭。课堂上空十二支眩目的日光灯管“滋滋”作响,我已不再受它的盅惑。我脸上紧张的热气正在和亮如白昼的光线电流相互厮打。
我讲授的内容是诗歌。我的讲义在一周之内草草撰就。所涉及的诗人和其诗作,几乎包含自荷马以来的全部诗歌,以及“五·四”后的中国新诗,惟独不讲汉语古诗。后者在当时,是我的弱项。课讲到第二年春天才知道,学生中间随便挑一个,在古代汉诗方面恐怕都要比我肚皮里的货色多点。我真是耐着性子表演了一次绝无仅有的走钢索。当时的情形是,谈论起茨维塔雅娃、布勒东或哈代来,我不能说头头是道大概也能凑合着八九不离十,但一旦同学中有人问及李清照、杜牧,往往就有点瞠目结舌——我所了解到的绝对不会比提问者多。驱使我走上讲台的只是那一股热爱诗歌,热爱文学的青年人的激情。
那份手写的讲稿在我手里“哗哗”作响——那上面全是国外诗人的名字:弗罗斯特、阿赫玛托娃、庞德、狄金森、勒内·夏尔、弗朗西斯·亚默、里尔克、兰波……。来听课的学生确实大部分没听说过。他们中间年龄最大的20岁,最小的17岁。大多是些高中刚毕业的待业青年,前几年辍学者,高考落第者……。很多年之后,通过不断的反省和再学习,我意识到当年的课程一个明显的弊端:在文化闭塞的小县城,我把欣赏和讲学的调子定得太高了,而我自己对传统的教学之道认识得太过肤浅,这就好比让一名饥饿者过量地进食反而会引发各种病症乃至生命危险……。我自己当年是暴饮暴食,也试图把这种可怕的热心和嗜好加予到别人头上。时隔多年,我才明白过来我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老师。
我往教室里走时,我有一种偷盗的感觉,仿佛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琳琅满目的超市货架上拿东西而不被人窥见。这是一种陡生出的全新幻觉,以前,我在自己身体里从未碰见过。我低着头手臂弯夹着讲义,愈走近那幢夜色中的教学楼愈感觉一种兴奋和难为情相夹杂的自鸣得意。在别的过路人眼里,我一定显得特别一本正经。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当教师呢?小学5年,我以逃学著称。初中两年,我是全班级出了名的捣蛋鬼。老师见了我总要远远皱一下眉头,像吃饭看见饭碗头上的一只苍蝇。时过境迁,我这只苍蝇何以变成向人传授知识的蝴蝶?相反,我这只苍蝇此刻还意志坚定。我感到教学大楼那扇定时亮灯的窗户显得朦胧而神秘,在夜色中远远地泛现一团纯洁无遐的光亮来,这光亮足以一言不发证明一个人的青年时代,是何等清纯圣洁,何等饱满而温暖。这光亮里流动着的仿佛全是年轻的莘莘学子、全是少男少女们轻盈的血液……电灯的光晕里有着粉笔灰和新发放的课本上新鲜油墨的气味,新跑鞋和黑板的气味;也有同学们吵吵嚷嚷中稚嫩的嗓音,也有上课前的汗味道,香水橡皮、钢笔尖、笔盒、校服的味道——这教室窗户多么像夜色中一块新绿的草坪——上面的草皮——亮如白昼的灯光——已被修剪整齐,灯光里隐约浮现夜自修的朗朗读书声——漫漫长夜何处再去聆听如此年轻湿润的人世上的声音?我感到很满足、很幸福,同时又有些微的惶惑不安。我甚至弯腰爱惜起了这种惶惑不安——我检查一遍讲义夹里的课堂稿子,再一次仰脸享受一遍初冬的习习冷风,高远天空的闪烁的星光——下一步即要跨向大楼下的门厅。我听见夜风中有人喊我的名字,那是我新近结交的一些学生。他们的目光掠过我排列出来的课程表时一下子从好奇转入了惶惑的深沉和严肃。
第四部分伟大的独奏(3)
狄金森,我使用的是湖南人民1984年版的江枫译本。兰波,我用《域外诗钞》上的施蛰存先生译。我反复对照过不同诗人的中文译本。认为里尔克的数杨武能翻译得最好。而波德莱尔则要首推戴望舒的旧译本。那年秋天,我满脑子的外国诗歌。我的儿子才一周岁,而且我刚跟前妻离婚。房间里全是哺乳期小孩的奶尿味。床上、凳子上、书房、堆满了婴儿用的尿布、玩具、脏衣服。但这些丝毫也没影响我躲在自己睡觉的小房间里的用功——看书写作。我住的房子属于前妻所在的棉纺厂工房,因此离婚以后的最初三个月,我们仍住在一起,在同一个楼道门洞里进出,只不过她睡她的大房间,我则蜷缩到偏北的小房间——课堂讲义、作业、自己在稿子上的涂鸦,全是在那里面没日没夜弄出来的。我也不觉得多么累。我老抽四毛五分一包的无过滤嘴“大前门”,弄得小房间乌烟瘴气。我睡觉很少,负责厨房的一日三餐和给儿子洗尿布。喜欢往一只破录音机里放崔健的歌带。我失业的日子跟我头发一样长。我有不少爱好文学的朋友,却绝对没有一个有钱人。那些年里,人人都傻乎乎地摆出一副蔑视金钱的神情。街头开店做生意最初的一批小业主小老板,全是监狱里放出来的劳改犯。人们紧抓住国营单位的一张工作证,还认为很了不得,旱涝保收,有社会地位,一切都像一场太过荒唐的闹剧。
报名听课的人数很多,大大超乎我们最初的想像。但第一节课上完,到第二节课,坐在台位后面的听众就少掉了一半。由此可见我第一节课讲得有多么紧张糟糕。也许我想讲好的心情太过迫切,也许讲义内容太过高深。主要还是我这位“老师”,在课堂上一出现,太没有为人师表的风度和精神。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心里还是有自怨自艾的阴影。那天晚上,连教室两边的过道也挤满了人。我似乎完全无法应付那样情感强烈的场面,我讲话时低着脸,不敢抬头看底下的课堂。我一次又一次地转过身去,求助于后面的黑板——大段大段拿粉笔往上面抄写诗歌选章和课文。有些时候,教室里只听到“咭咭嘎嘎”粉笔头划动的声音。第一节课就这样糊里糊涂被我硬捱下来了。
我回到家里,脸和脑袋仍像在课堂上那会一样发热发胀,无论我用什么办法,用冷水洗脸,听音乐弹吉他,蒙头睡觉,都无法消除那种胀热难受的感觉。我仍沉浸在那种走上讲台的新奇遭遇里。我检查底下的备课笔记,半夜起来,把自来水龙头开得像在大白天那样哗哗作响,我几乎没有信心第二次再迈入课堂。但我知道我会再去受这份罪。我没有退路。
夜校座落在县城唯一的一个体育场边上。从四楼教室的另一侧窗子可以看到中间那片足球场草皮,空荡荡的木头球门,停车用的林荫道,一直到体育场朝北的大门,甚至看到城郊以外的紧邻长江的山麓。夜晚空气十分清新。教学大楼位于县城所谓的工人俱乐部内,是那里面主要的建筑物。两侧还有很多房子,分别属舞厅、溜冰场、桌球室和一个小型图书馆。无论夜晚还是白天,楼底下生意都十分繁忙。那时还没有日后随处可见的游戏机室,机器的声音还不那么嘈杂,但舞厅高分贝的舞曲音乐,溜冰场内大冬天头冰鞋的划动声,以及棋室茶楼里惯常的人声鼎沸,仍在教学楼附近组成一层层经久不变,如此动人的已习已为常的娱乐声浪。外面那条街的名字叫司马街,四周布满了旧城格局,曲里拐弯的窄弄堂。司马街向东,也就是出了工人俱乐部大院不久,就是那年冬天里县城的中心。窄窄的马路两侧布满了陈年的店铺,一家本地较大的医院就在街的对面。店 面房子大多为上世纪二十年代西洋别墅的建筑风格,二层楼面,木头楼梯、房梁和后门,老式柜台,屋顶还有积满灰尘的老虎窗。从东往西的店铺依次是:食品南货店,一家白铁匠铺,一家茶馆,中药房、照相馆、王兴记馄饨店……。那家中药房,当时已改为一家县里最早注册的广告公司,后者一定是看中了它颇为气派的老式西欧风格的房子,上面的楼层全是陈年的地板房,人跑上去非常舒服。照相馆呢?已另迁新址,这成了可安置县城历史上最早几台四通打字机和复印机的一家街办印刷厂。那些年里,我常带着文稿到那旧相馆房子里去打印东西,我认识那里面几乎所有的打字小姐,印刷工人。街的背面是一家城里最大的露天菜市场,或者说,露天集贸市场,因为它不光供应肉类蔬菜。因而,医院的味道和菜市场,印刷用的油墨味搅和在一起,又去空中招扌来了别的行业声光色味上的伙伴,组成了一道古旧县城十分地道的风景线。夜校的楼房离这个场地几乎只有100米距离。从教室的四楼可以俯瞰到那家医院在冬天里的开水房,以及馄饨店门口川流不息的顾客。而从馄饨店内走出来的人很容易就会被隔壁那座老虎灶烫着了脚,反正医院就在街的对面。夜晚的寒流不时地搀杂有医院走廊上没洗净的白大褂有点叫人恐怖的气息,以及开水房里冷却下来的煤渣,木花。
第四部分前奏曲(1)
在经过这么多的变故之后,
没有什么不是我的乳汁。
——杨键
我的备课笔记和当年的学生名单,都已经不在了。我能够记起来的只是当时的课堂,四楼窗口嘁嘁喳喳的声音。暮晚降临时,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突然被人摁亮时电流的“滋滋”声。我带来的辅助教材摊在桌面上。我的手在靠近黑板的粉笔盒里下意识地摸索。当我第一次做教师,走进属于我班级的那个课堂时,我清楚地回忆得起来自己当时满脑子的惶惑惊恐。四周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安抚或镇定我的情绪。我的手指在过份畅亮的教室灯光和书桌讲台之间哆嗦,那夜色笼罩的空地上森严的教学大楼,陡直的水泥楼梯,和楼梯拐角处每一幅有关教学的海报和宣传画,都在我的内心里勾起我少年辍学的往事,似乎,跟学校相关的每一样东西都使我自愧不如,并在静悄悄的教室走廊上暗示出我的学历,以及自始自终的自我求学的艰辛历程。我能够让哪一名学生信赖我头脑中的东西?既无经验,又无名声——有的只是满脑子的狂想,迷乱的诗歌节奏、声音,对成功的渴慕,对世上一切陌生、遥远的、异性的,如梦如幻事物的忽发奇想,以及同样全无由来的孤独、受挫、热爱和希冀。迷迷登登遗世独立的感觉,怀才不遇的心境,社会闲杂的身份,忧郁明亮的眼神……。当我初次走进县城夜校那幢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时,我身上惟一的资本是年轻,我像一名预备从商场侧门的出口处悄悄溜走的小偷。我腋下夹着上课用的书本,走路时连脚上的每一个脚趾都在暗自庆幸,幸亏四下里没人,而我所授的课程在这座南方小县城的夜晚是无人关注的。迎面吹拂的夜风在替我鼓气。我紧张得一定脸色发白了,以至于经过门房时那里面值班的老头朝我诧异地瞪了瞪眼睛。他正在一只冬夜的煤炉上预备炖他的宵夜,他不明白他放任其进来的是什么样一个痛苦畸型,对自己动荡不宁的命运那么深地沉溺其中而心弛神荡的灵魂。那灵魂在我的后脑勺上,像一缕肉眼看不见的冷冷的青烟,尾随我一直走进那幢高楼的门洞。我差点想不起来,指定给我的教室在几楼?我的对面是美术班。我自己的那个班是诗歌班,402室,门上贴着课程的日期和内容。我走上楼梯很久之后,仍旧听得见自己脚步声在夜晚空荡荡的大楼各处回响,仿佛我脚底下驻足的地方是一个巨大无底的深渊。我要把我的学生们,把我自己引向何方?我在静寂中推开教室那扇虚掩的房门。灯亮着!不错,28张台位空荡荡地排列在面前,仿佛大瞪着的28双眼睛。而那木头台位的台肚底下有着令人恐怖的饥渴的眼神,足以将我吞噬,连骨头带肉一口咽下肚去。我赶紧把脸转向黑板。不敢对底下的教室多看一眼。我准备先把第一课的文字内容抄写在黑板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散落在黑板底端边框上那些长短不一、作零散状的粉笔——那是那天晚上我惟一的慰藉。我在那些颜色不一的旧粉笔上看到了来自外界——外面世界的信赖之光。那一定是白天其它班上的老师遗留下的,此刻,唯独我有权使用它们!不,那些不单单是粉笔,简直就是我能够用手触摸到的秩序,是我从此往后一踏进这个地方就要赖以栖身的秩序!当我用手取到其中的一支时我的心一阵狂喜,在黑板上洒落的粉笔灰里我的心竟像初恋的少年那般“突突”地跳起来,我当时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傻——不至于说骨头一阵阵的发轻,至少也已经喜形于色!而我有足够的时间享用剩下来的时间里那个夜晚的崭新的静谧,因为我比正常预定的上课时间提早去了一个小时——这就是我在多年前的那天晚上的情形。
对于我来说,说到“爱”这个词就使我想起那样一个年份,那样的一个冬夜,一种天气、一条街道和它小巷深深的宅邸。就意味着无边无际宛如星空般浩瀚的亲吻、拥抱、裸露、寒冷、雪。夜半街头凄清的路灯,看不清其确切模样的温情的笑容。她那少女情窦初开的手臂在十一月的公园空地上枕着我的头和脸,我们在一片霜雪相加的僵冻草坪上相拥而眠。甚至在我真的如饥似渴进入睡梦之后她的黑眼睛仍久久凝视我。醒来后,她的臂弯已经僵冷,她有点神情木然地看着我。我能够从自己身上感受到她的目光夜里在我身上逗留过的痕迹,那上面顽皮地呵过气般的柔情蜜意。天亮了,在我们栖身其间的公园上方,曙色刚刚破晓。她可以一天不说话,不吃、不睡,只要我在她身边。而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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