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年读书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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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年读书选集-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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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忘就是被征服。兴许不是被敌人,而是被大众。 

革命秀
    什么是革命?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有一个人给出的答案历久弥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这个人是毛泽东。大约八十年前他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如是说。 

  萨帕塔的革命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把成千上万来自全世界的客人邀请到丛林营地,“监督我们,校正我们的战斗”。他们在客人面前满身披挂,戴着扮演暴徒的蒙面头套,扛着不发一弹的道具枪,在自己绘制的布景下,排着长长的队伍亮相,如果条件许可他们甚至愿意把抗议的集会开成盛大的音乐会。副司令马科斯热衷演讲和接受采访,通过互联网发表文学化的时评政见,嬉笑怒骂妙语连珠,还忘不了适度卖弄风情,选择某年情人节公布他已婚的坏消息。浪漫故事、奇异图画、游戏文字、诡辩智慧、作秀姿态,这一切在萨帕塔人的革命历程中此起彼伏轮番上演,唯独没有暴烈行动。玛雅印第安原住民五百年斗争历史的鲜血警示他们,罪受够了受够了,血也流够了流够了。 

  萨帕塔民族解放军起义之初,与墨西哥政府军的暴力冲突曾经一触即发。政府军出动了上万兵力,相信能够像碾死一只虫子般地剿灭萨帕塔的丛林起义。副司令马科斯审时度势,自知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打赢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于是选择了退守丛林,成功地把阵亡人数降到了十人以下。在丛林中,他没有让斗争形式停留于前人惯用的游击“跳蚤战”,而是将其创造性地演变为令对手极为头痛的网络“蜂群战”。这两者的区别何在,知者不详,但至少在望文生义的水平上揣度,蜂群的数量不会低于跳蚤,而它们的移动不受距离和空间的制约,比跳蚤更难对付。寄希望用后现代文化的武器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许是遵从和平主义的萨帕塔得以生存的要诀,也是每当政府军开始大规模军事行动之时,萨帕塔的“红色警报”总是在动员撤退隐蔽的理由。 

  自从人类催生出了革命,暴力和流血就是它形影不离的伴侣,起义者和镇压者都把消灭对方的有形生命作为要务,有着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具体目标。然而在非暴力的萨帕塔对面,这样的具体目标几乎是不存在的,荷枪实弹的政府军只不过在为虎作伥,真正张开血盆大口要将所有原住民囫囵吞下的,是那只千变万化的全球化怪兽。它时而具体,时而抽象,时而狰狞可怖,时而风情万种,隐身于每一个它以为合适的地方:跨国公司修建在资源产出国的标准化厂房,分不出国籍和种族的摩天大厦和高速公路,发达国家倾倒在公共海域的废料垃圾,国际强权操纵的各种经济议定书,以伸张正义的名誉入侵他国的坦克装甲车。抑或在狂饮可口可乐的红唇上,好莱坞大片英雄美女的缠绵里,人世间情感枯竭慈悲凋谢的淡漠中,也有它的幽灵在徘徊。它法力无边生命无形,所以刀枪不入死可复生。 

  萨帕塔要与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交手,弱小已成事实,壮大声势就变得更加重要。所以他们的革命,言说高于暴力,作秀胜于流血。这情形有点像祭司捉鬼,高声大气,载歌载舞,以调动起信众的觉悟为己任,鬼是否捉得到还在其次。萨帕塔的革命秀,对抗的是全球化的入侵,颠覆的是传统意义的革命。 

  对于大众来说,由明星率领的革命秀显然更具吸引力,作为明星的领袖马科斯,则非常清楚时刻可能发生的流血,并且早就表明了决心:如果说生死一线间,那么,自起义的那个黎明起,我便踏在那条线上。每一天、每一刻都可能是生命的终了。一旦鲜血成了随时可能竖立起来的背景,舞台就变得沉重和庄严。马科斯怀着流血牺牲的决心,策划和领导着不流血的起义,让所有注视着他的目光立时充满敬意。巡天遥看纵横古今,能背负现实的伤痛和民族的苦难,将一场秀做得如此感天动地可圈可点的主角能有几人。 

  转来转去,仿佛又回到了原地,流血跟在革命的后面不肯轻易退场,只不过这一次它也是蒙面或隐身的。 

悖论 
    萨帕塔充满了悖论,正是层出不穷的悖论赋予了副司令马科斯智慧的光环和迷人的力量。想到世界上有那么多操着不同语言的人,钻进他精心编制的一个个悖论的怪圈,兴味盎然并且流连忘返,这个蒙面人会在他的滑雪帽后边狡黠地微笑吗? 

  马科斯本人就是一个悖论。他是一个用暴力的造型包装出来的和平主义者,有人非常准确地将他演绎为切·格瓦拉+甘地的组合。他用蒙面为自己创造了炫目的神话形象,他具有领袖的自恋,但他拒绝在神坛上入座,并发誓一旦民众的意愿达成,他将脱下面具立刻消失在人群里。总之,他不是可以用一两个固定词组来简单界定的人。 

  由这样一个人领导的革命,像他本人一样无法用常理解读。他们因武装而获得倾听,因隐藏而获得注视,因匿名而获得命名,以武装的形式发动起义却并不图谋夺取政权,坚决捍卫视为生命的土地但并不想拼上性命,重视族裔历史传承并不惧怕外来文化因子植入,把尊严看得至高无上同时尽一切努力争取外援,凭借国际化高科技工具,阻击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入侵。诸如此类的悖论,给萨帕塔的革命涂上富有哲学意味的喜剧色彩。从这点上看,政府军官员指认这位超人,就是前大学哲学教授拉法埃尔·塞巴斯蒂安·纪廉,大约不全是空穴来风。 

  二○○一年初,副司令马科斯与他的二十四位原住民起义军首脑,蒙面徒手走出游击区丛林,开始了行程万里的和平大行走,最后抵达由政府军重兵把守的首都墨西哥城。马科斯在那里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土地之色的人民》,把他以往诗化、诡谲、神秘、睿智的文风,发挥到了极致。瞧这些句子:我们在这里,我们是镜。不是现实,只是映象。不是光,只是闪烁。不是路径,只是足迹。不是向导,只是若干通向明天的路径之一。 

  世界主流传媒认为,这次行动可媲美于马丁·路德·金的进军华盛顿,而马科斯的演讲直追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非常凑巧的是,两次演讲现场的听众都是二十五万人,两个演讲稿都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全世界广为流传。 

  金用充满诗意的激情道出了那个时代美国黑人的吁求:停止种族歧视,争取人人生而平等,人人拥有自由,进而把这种吁求演绎为一个梦境:奴隶的儿子与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张桌子旁共叙友情,黑人儿童与白人儿童携手并肩亲如手足。毫无疑问,这个梦境的延伸指向着政权,黑人和白人平起平坐的所在是议会、法庭、政府和军队。二○○三年,在美国人纪念《我有一个梦想》发表四十周年的集会上,金的儿子马丁·路德·金第三说,我知道我父亲的作用远远超过了一个梦。 

  马科斯的演讲诗意依旧,自由平等民主公正仍是关键的诉求,但马丁·路德·金式的激情已经让位于马科斯式的理性,诉求的伸延不是国家权力而是相反——让国家权力离他们远着点,萨帕塔的原住民只要掌控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保证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得以传承。他们不再天真地梦想跟对手或者他们的儿子亲如手足了,比起马丁·路德·金来,马科斯显得更加务实和绝望。这并不难理解,他们所面对的,一个是怎么说也已经风雨飘摇的种族主义泥泽,而另一个是方兴未艾浊浪滔天的资本全球化汪洋。 

  与毛泽东“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名言同途殊归,马科斯明确地说:我们是军人,我们准备去杀或者被杀,这样的人不该执掌权力。是的,你手里拿着枪,便几乎难以去除专权与暴力,也几乎不可能实践高纯度的民主。萨帕塔最大的悖论就此浮出了水面:他们不拥护也无意参与任何国家政权,那么他们孜孜以求的民主、自由和公正的自治空间,能在一个各行其是的符号学嘉年华里建立并且巩固吗?他们的革命,是否避开了战场上的牺牲、污浊、武断之后,又趋近了舞台上的虚幻、涣散、软弱?从这个角度看待马科斯,这个身处后革命时代的英雄偶像,在比马丁·路德·金更加深刻的同时,是不是又多了另一种天真? 

  以我平凡的想象力判断,这个难题,不仅仅将困扰副司令马科斯,也将困扰我们所有仰视他的人。 

  (《蒙面骑士》,戴锦华、刘健芝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二○○六年出版
    
                                                                                 返回目录三十九年后的致敬
                                                     □索飒《读书》2006年第10期
 
   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上,切·格瓦拉永远是一个谜,一个神话。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时值格瓦拉遇害三十周年,难得激动、羞于表达的中国终于姗姗来迟地向这位被进步世界牢记不忘的英雄表示了敬意,我也曾在《读书》杂志发表了《切·格瓦拉:永远的怀念》。此后,由“格瓦拉”话题引起的风波,时而鼓噪,又渐平息。 
    但是在格瓦拉生活的拉丁美洲大陆,切·格瓦拉从来不仅是一个话题。又是近十年过去了,十年间我曾两次从拉丁美洲归来。两度匆匆旅途,我隐约感到愈是在崇拜强权金钱的二十一世纪,切的肖像反而悄然增多,不是在会议、广场等公众场合,而是在一些私人化的角落。厄瓜多尔贫民区简陋的小酒馆里,不合比例地贴着切的巨幅画像。利马拥挤的小公共车门前,墨西哥城出租车后窗上,他闪烁的面影让我的相机追赶不及。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语,像是一种无声的表述,频频出现的格瓦拉反驳着灯红酒绿的夜色,让人怦然心跳。
 
  沉默终于被一个月前的一条消息打破: 
  人民网(二○○六)六月十三日讯:据来自拉巴斯的消息,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将在东南部格瓦拉一九六七年被玻利维亚军人杀害的地点向这位革命者致意。这是玻利维亚官方发布的消息。 
  总统府发言人孔特雷拉斯说,莫拉莱斯总统已下令在拉巴斯总统府的大厅里悬挂用古柯叶制作的格瓦拉的巨幅画像,莫拉莱斯总统将在距首都一千五百公里的伊格拉“向埃内斯托·格瓦拉司令深深致意”。纪念活动将于星期三中午在伊格拉的一所小学校里举行。一九六七年十月七日和八日,玻利维亚士兵特兰向格瓦拉开枪,格瓦拉在靠近埃尔丘罗的地点被陆军抓获,随后被杀害。几乎在一年以前,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东南部组织了一个游击运动,但遭到失败。 
  格瓦拉出生于阿根廷,后来到古巴参加革命,成为古巴革命的领导人之一。然后离开了古巴。格瓦拉的遗体在玻利维亚被发现后,被运到哈瓦那隆重安葬。 
  就像一九六七年格瓦拉之死在中国并没有引起多少理解,就像一九九七年某日播放的格瓦拉遗骸被运回古巴的午间新闻,在当晚黄金时间即被大熊猫生日一类花边新闻挤掉——中国新闻机构的这则简短冷漠的中性消息,瞬间淹没在信息海洋中。 
  然而这是一条应该反复读取、咀嚼的新闻,其信息量无法被几个研讨会说清,字里行间藏着深意和诡秘,像神话一样可供无限发掘。 
  当二十世纪结束的时候,西方秩序的代言人迫不及待地宣布“历史的终结”、“民主”的胜利。对于不肯退场的“切·格瓦拉”现象,嫉恨其魅力的侏儒们暗自想:即便他的文化衫今天满天飞舞,当年终究是一场失败的、单相思的游击战,可悲的乌托邦之梦,且让它存在吧! 
  然而仅仅三十九年之后,乌托邦偏偏在格瓦拉选中的地方以现实的形式上演。一个该死的、中学都没有读完的印第安土著总统,上任半年之久,就火急火燎地跑到格瓦拉殉命的伊格拉小山村,以国家元首的身份为昔日的游击队恐怖分子隆重纪念七十八岁生日。 
  然而,这确实是埃沃·莫拉莱斯总统要“圆”的重要梦境之一。对于一个出身卑微的印第安放羊娃来说,从农民领袖到国会议员,再到以明显优势当选总统,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趋势的实现。他仿佛意识到了历史机缘的宝贵,于是颠倒乾坤的举措接踵而至:石油天然气国有化、土地改革、扫盲运动、让出身女佣的印第安妇女出任司法部长……同时,向切·格瓦拉正式致敬也刻不容缓。这是对那一声响彻峡谷的呼唤的、拖延了三十九年的公开应答。 
  埃沃·莫拉莱斯已经是第三次来到伊格拉村,前两次是对切·格瓦拉的私人凭吊,这一次是作为共和国总统。这位从不穿西装、不打领带的总统随身总是带着一个钥匙链,那条链子上装饰着切·格瓦拉的画像。今天,肤色黝黑的他终于代表深山老林里衣衫褴褛的印第安人大声向曾葬身于此的切·格瓦拉说: 
  你是我们的领袖(líder),我们的兄长(hermano mayor),你是为了我们才牺牲的。
 
  历史在玻利维亚的这一瞬,似乎要给二十一世纪的坚硬天穹捅一个窟窿。 
  处处是灵验的对应。当年美国中情局和玻利维亚军方出于对亡灵崇拜的惧怕,刻意将格瓦拉和其他游击队员秘密掩埋在机场跑道上,如今在昔日的坑穴上已竖起了一尊纪念碑。当年格瓦拉被杀害的伊格拉村小学校,今天是一座纪念馆。当年格瓦拉曾鼓励一个想跟游击队走的小男孩不要放弃学习,那个要用卖母鸡的钱买课本的孩子后来因给游击队带路被政府军杀害。今天在总统主持的仪式上,十七个刚刚在扫盲运动中摘除了文盲帽子的村民获得了“我识字了”的证书。当年格瓦拉曾在仅有的一次群众大会上说:“请你们记住,当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当局才会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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