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几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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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板几更深-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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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进来的。”

“真的?”浣香看了看凝雪,觉得不可思议,“那门神肯放你进来?”

“我人缘好。”他想想从前那几次,老纪都是虎着黑脸,摆出一夫当关的架势,可是待他近前,却从来痛快地开门,不消他费半句口舌,想是还当他是邱格格的外甥,格外优待。“再说,放不放我进来,该听你们主子的,也不是听他的。”他手指敲着桌上那两个棱纹布的长匣子,显出沉稳的神色。

浣香一笑,仿佛是为他解宽心,“我刚告诉姑娘您来了,姑娘已经应了,您请稍等。您是她同乡,她一听姑苏口音,心里就欢喜呢。”

“公子喝茶!”凝雪掐断浣香的谄媚,推了推她说道,“西进间那头插屏座儿底下许是又卡住野猫了,吱哇乱叫的,你快去看看。”

浣香道,“我可不去,那些猫都是冤鬼投胎,逮着人就一通乱捣,你让老纪拿竹竿把它们轰走就是了。”

凝雪不平,“叫你去你就去,平时胆子大得邪乎,节骨眼上就甩手掌柜,这差事倒是好当的。”

李怀瑾欠身而起,“我跟你们去看看。”

西进间不大,隔断处的夹棉帘子还没摘,更显得房间如同过道一般,并没有什么陈设,只面北一座鸡翅木的落地插屏,脚几下边断断续续传出几声猫叫。李怀瑾轻挽衣袖,凝雪递过来一根尺把长的棍子,他却推开了,亲自伸手去掏,渐渐半边膀子都贴到地上,那猫的叫声忽然急促而愠怒起来,他痛得咬牙,却并没有收手,笃定了把它捞出来,竟是只约莫满月,通体漆黑的小猫,战战兢兢地发抖。两个女孩都生起怜爱之心,垫了手绢把它接过来,凝雪见李怀瑾腕子上被抓伤了,便去给他拿三七粉来敷,他笑道,“不用了,我小时候家里养过好些猫,三天两头被它们抓,否则也长不到这么大。

浣香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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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凝雪道,“你还让公子拿棍子赶,岂不是要弄伤它了。”

凝雪道:“这不是你让我拿棍子撵的么,怎么倒怪起我来了。这小畜生也不知打哪儿进来的……唉呦,你看看它,四个爪子尖还是雪白的。”

李怀瑾道,“必是这几日倒春寒,跑进来取暖的,你们不妨给它做个小窝,时不时拣些剩饭菜喂它些,也不值什么,毕竟善事一桩。我看着屏风后面必然有个洞,回头堵上也就完了。”

浣香逗弄着小猫道,“是呢,是呢,公子真是善人。”几个人从西进出来的时候,发现悦离不知何时已坐在明堂里了,见了李怀瑾,便欠身让了个座。

李怀瑾道,“在下来归还姑娘的字轴,顺便拜别,先父已过了七七,过几日我便要扶柩返乡了。”

悦离问道,“李大人是几时仙逝的?”

“已经快两个月了,正月十六。”

她诧异,原来就是她送他字轴的第二日,想来李煦弥留之际对自己父亲的许约念念于兹,二人确实相交匪浅,“公子请节哀顺变。”

他率性一笑,并不以为意,“先父的病拖得太久,尘埃落定于我们反而是一种解脱。不过,先父得以瞑目,还多亏了你与他这半片对联。”

她展开其中的一副,正是自己送给他的下联,“玉润风清雪夜诗”,她问道,“那怎么又送回来了?”

“这是先父的意思,待他走后,要把何大人的墨宝物归原主。”

她慢慢把字轴卷起,叹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这字是我仿我父亲的,并非他的真迹。我知道骗不过人的,更何况李大人这般练达事体。只是你那日……”

他抢道,“是我那日太唐突了,你又真的没有,逼得你没办法。不过你临得蛮真,我就没看出来。只是瞒不过先父,他一眼看穿了。”

“李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没有,他很欣慰。”

“欣慰?”

“他说你是良善之人,还说天不可虑,自有相传。所以往生之时,也很安详。所以,多谢你。”

悦离听说,心中一阵酸楚,说道,“你不必客气,我虽是个忤逆的女儿,但也想为先父做件事情。”

李怀瑾似乎看出来了,宽解道,“上天许给人的智慧都有定数,做儿女只要尽人事就好。”

这下倒成了他劝慰她,她觉得不自在,反问道,“方才你说要归榇,你要回姑苏?是辞了差事返乡,还是暂时回去守制?”

他瞄到墙上一幅溪山行旅图的摹本,眼光便流转在那里,“我不想再回来,我一直不喜欢北京,只是家父在此,家也安在这里。这京城就是一个硕大无朋的画坊,一堆匠人,满眼的事体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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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照本宣科,却了无生趣,就像这幅摹本一样,纵便摹写穷尽,亦无佳处,终究是无神的画工之笔,这种铺殿装堂的摆设,我不稀罕。”他忽然瞥见题款处一个带“礻”旁的小楷字,不知怎么住了嘴,回神看她,她看着那幅画,全然在听他说。他缓了口气,又道,“我七岁那年随先父路过嘉鱼,见识过一次赤壁矶头的摩崖石刻,这些年在京里,名家摹本也阅历了不少,可是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地方,总想回去看看。书画的精魂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你也该去看看,那才是真正的鬼斧神工,照猫画虎是出息不来的。”

她谦和一笑,“你可以,我却不能。”

“那有什么不可。你小时候学画,可听过‘一种使笔,不可反为笔使;一种用墨,不可反为墨用’的道理?人之一生,自下庸碌,首鼠两端,却不觉心为形役。你觉得这样过一辈子值吗?”

“你说的都对,可是世上很多事情是不由人做主的。”

他小心端详着她的神色,“你想过回去吗?”

“去哪儿?”

“回家。”

“我的家早没了。”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你别扯得太远了。”她心里说,火候未到。

扇儿察觉允禩近来总是有意无意地摆弄一个白玉玩意儿,那东西很小,很精致,袖口指尖,行藏随性,像个戏法,他会在沉思的时候,跟她说话的时候,抚摸它,指甲划过其上细密的齿梳跟纹理,就像在倾听。她不爱猜度他的心思。他的内心,与其说她不懂,毋宁说她不愿介入。她知道一句话,云在青天水在瓶,她觉得这就像他们一样,各行其是永无交集,而每当出现在同一画面的时候,总是恬淡而美好。

可是这次不同,她认得这个玉件。

有一天他把它抵在下巴上,冲窗外发呆,扇儿就是在那一刻认出了它。他站在窗前,身体的一侧陷在背光的阴影里,呈现出单色的剪影,恍然间他还年轻,才收到当年那个年轻女孩赠予的信物,正思忖着该如何处置。这一刻仿佛岁月逆转,她陷入一场旁观的梦境,将要再次目睹一场一厢情愿的爱情跟飞蛾扑火的婚姻,又或者是个截然不同的开始。她有点陶醉,想着这一切又重新开始该多好,可是她也知道,纵便让他们带着不惑之年的历练再次轮回,结局也还是如此,他们都太过执着。

他问道,“有事?”

她回过神来,“弘春在立雪斋等着。”

他草草收拾一下就下楼去了,片刻之后她才察觉他把白玉梳子落在书桌上。她唤丫头去送,却不见一个人,只得自己去追,她害腰病,跑一会儿就很吃力,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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霰风阁的院子,远远看见他已过了曲桥,行色匆匆,四月里西风愁起,卷起一阵黄土,她眼里迷了沙,自觉追不上了,站在荷花池这边叉腰喘气,无望地叫了他一声,他竟察觉了,停下来。她好累,可他在等她,曲桥那么悠长,仿佛永远走不完了。可是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有完的一天。她接近他的时候,觉得他眸子泛着水光,不知是否刚好映着池子,还是怎么。她递上梳子,他接过来说,“我当是什么要紧的,你还跑一趟。给我收着就是了。”

“我是不知道你有用没用,可万一晚上见不着你呢?想起了又要来找。”事毕,她等着他转身,可他仿佛留恋,想了想又问道,“今儿你有什么事情做?”

她回答,“听人回说,九爷家四格格临盆了,福晋让我先去望一望。”

“哦,那就去吧。快下雨了,带把伞。”

她明白他是要她先走,应了一声便离开了。她不知道他目送自己多久,过荷花池之后回头,他已消失在太湖石后了。

弘春六神无主,帕子摸着额头,见着允禩,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您知道不,我阿玛昨儿夜里被押解回京了。”

允禩一愣,“这么快。关哪儿了?”

“反正我们是不知道,您快打听打听啊,”弘春凑到跟前,低声道,“估摸着算总账的时候到了,您说,这回,是不是……是不是要行以大法?”

允禩躲开他唇齿间的气息,“不,应该不至于。皇上若有这样的心思,不至于等到今日。”

弘春咬牙道,“我看我阿玛是想做断子绝孙的方孝孺,他舍得一身剐,破罐子破摔,拉咱们垫背。咱们该怎么办?”

允禩冷笑道,“不是咱们,是我们。你怕什么,你身上又没有掰不清扯不明的帐。”

“八大爷,您的意思是……”

允禩端坐上正手的椅子,“我的意思?我只是说,一来皇上要整的是我们几个兄弟,你顶不济只是个吃挂落的角儿;二来,我实话实说,你小子虽是长子,这些年也没怎么得你阿玛的器重,祸兮福所倚,你要撇清也不难。”他端起盖碗却并没有喝,“以我四哥那锱铢必较的秉性,不出我所料,必是要把你们这些子侄辈过一遍筛子,你不必隐瞒,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他听得高兴了,自然没你的事,说不定还成了忠臣孝子呢。”

弘春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指天斥地,“八大爷,您作践我!”

茶盘响铮铮磕在桌上,允禩道,“不,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小子,在这节骨眼上,我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受牵累的人,能捞一个是一个,也算积阴德。我不能左右你的决定,就是跟你撂句实话,我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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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兄弟间的恩怨,有你们不知道的。皇上要整我们,根由不是因为你阿玛跟他唱对台,纵便像我如履薄冰,也是欲加之罪。不过你有句说得没错,你阿玛回来了,是到了清算的那一天。我,你九大爷、十大爷还有你阿玛,在劫难逃。你在我们几个死人身上戳几刀,也无所谓了。我们反倒感激你的成全。”

他迟疑着,“那,侄儿岂不是众叛亲离了么。”

允禩畅然地呷着茶,仿佛已办妥了一件事情,“顾得了里子还想顾面子么,在皇上那儿,你这叫大义灭亲。”

那夜寿皇殿的灯芯烧得太长了,蓝焰像中了蛊毒的蛇信子,突突地往外吐。圣祖皇帝的画像端正地挂在北面,随着抖动的火苗,像是在眨眼睛。

魏珠命允禵跪在正首,自己则立在一侧,说道,“皇上口谕,问允禵的话。允禵,你要据实禀奏,圣祖仁皇帝御容在上,天地神明,自能昭见。”

允禵深深俯跪下去,方砖上的影子蜷成一团,一个缩小了的丈夫。

魏珠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什么着人把你从遵化押回来么?”

“臣自知罪业深重,皇上必要论罪正典。”

“允禵,朕问你,你福晋殁在遵化,朕命以郡王礼葬在王爷墓,你为什么抗旨不遵,还违抗祖制,在住处私造木塔?”

他带着哭腔答道,“罪臣之前已向总管郎泰交代过了,因为内子新丧,罪臣悲不自胜,想来黄花山已出了景陵之域,移棺至彼,令罪臣永生无法瞻观;况且臣已罪无可恕,身后自然埋不进王爷墓,又岂忍心舍她一人?才想着就在臣的住处,辟两口薄棺之土,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后经皇上训示,已然知错了。”

“还有一事,康熙六十年,你是否以数万银两贿赂允禩、允禟?”

他一愣,“这……圣祖在世之时,我与允禩允禟兄弟相交,银钱交契自然是有的,琐碎繁杂,记不大清楚。”

魏珠正色道,“允禵,你听清楚了,这可不是礼尚往来那么简单,银钱有数万之巨。皇上若不是掌握了来龙去脉,也不会捕风捉影来冤你。你看清楚,”魏珠从袖里抖出一张八格笺,“白纸黑字,人证物证据实。你说与不说,罪释由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允禵战战兢兢道,“是,是……康熙六十年……我确实给允禩允禟送过钱。”

“多少?”

他举袖子在脸上囫囵个抹了一把,“大概十来万。九哥有五六万,八哥……”

“何止,这上边写,你给了允禩二十万。”

他点头称是,仿佛在替别人记账,“是了,是了,这是八哥说的?我记不大清了。”

魏珠深呼一口气,“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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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一大笔钱,记不清了,真有你的啊。允禵,你想好了,就在这张证供上画个押。”他将那张薄纸一抖,拿给允禵看,允禵努力眯缝起眼睛,凑近了借着昏黄的烛火匆匆掠过,见得款处朱笔签着“弘春”二字,才明白过来,颓唐地笑了,“魏公公,这算什么,既然到头来都是呜攘攘一干鸟兽,当初还讲什么君臣父子纲常人伦。”

魏珠亦有些不忍,自下缓和了语气,“既然走到这步,莫再提当初。”他近前一步,眼中闪着深邃的光,“十四爷,你看清了,可还记得这个?”

允禵此时又哭又笑,偏偏抬头一望,立刻像一只被触碰的蜗牛般萎顿下去,不敢言语。

魏珠道,“前阵子李总兵呈上这个来给皇上,说是你托他转呈的,兹事体大,可是人命官司,又关乎皇家的体面,非得你当面对证不可。这里边的证辞说,康熙五十五年,八阿哥的福晋买通给十阿哥福晋接生的产婆,暗加戕害,致使十福晋母子双亡,可是真的?”

“这……这……”允禵剧烈地颤抖着,似乎自己的身体是一张张满的弓,而射手还在不断地施加着张力,要让他粉身碎骨,他止不住,只能将额头贴紧地砖,失控地穿着粗气。

“允禵!”魏珠吼道。

允禵吓得一抖,“确有其事。”

“八福晋为什么要做这么毒辣的事?可是由谁受意?”

“当年八阿哥送毙鹰至先帝的行宫而受先帝责罚,八嫂以为都是受了十阿哥的陷害,而当时十嫂一直规劝十哥疏远八哥,八嫂也是知道的,一来二去,就迁怒在了十嫂的身上。”

“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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