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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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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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萝第一个察觉不对,尖声叫着,自廊下冲至殿内,一把攫住罗敷的下颚,不让她再发力,一面手中使劲,一面回头哭喊道:“王爷,姑娘咬了自个的舌!姑娘,姑娘……”
他的眼眸几欲喷出火来,死死盯住脚下的人影,仿似他一眨眼,她就会化为虚无。血水,止不住的落,可见她刚才用力之深。
他看着看着,终是抵不过胸腔内的痛楚,矮下男儿的昂藏铁躯,从云萝手中接过那副犹自在不断抽搐的小小身子,也不管满殿的人,紧紧纳入怀中。
咬着牙,无力地低道:“传王鹤一。”王鹤一,是王府内的随侍太医,也是他自京城带来。
早有那宫人飞也似地去传令,王妃云萝等人会意,一面流泪,一面哭着退至殿外。偌大的宫室内,只剩下一对有情人。他紧紧地收拢双臂,意图止住她的抽搐,更似要将之揉入自个的身内。





第三卷 阋墙  事无两样人心别
  更新时间:20101015 10:32:50 本章字数:6106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王鹤一已经满身风雪地带着随侍医女赶到了西偏殿。刚解了外衣,就被宫人们领至内殿赴诊。
病象实在凶险,他一面走一面已得了示下,无需拘泥避讳,许他直接上前为病患听脉再查看伤情。
这在他大半生的行医所遇中,实属少见,更遑论是在皇家深禁之中。
他自是不敢轻慢,才诊了片刻,冷汗已自老太医的额上渗出。
自药箱内取出药瓶交予几个医女,嘱咐她们先为病患敷上,低头再交代了几句,疾步行至十步之外的主子跟前。
翻身跪倒,沉声道:“王爷——”
朱棣的脸上,此刻,已经了无痕迹,应道:“怎样?”
“回王爷,怕是……”
朱棣望着他,面虽淡,但一双眼眸内,遍布红丝,眸光,深不可测。王鹤一只看了一眼,便不敢抬头再看。
殿内,谁也不肯讲话,仿若死水一般,静得令人窒息。
朱棣站起身,踱至榻前,再矮下身,坐于她身前。手指轻轻握住她的,与之五指交握,并不回头,这才哑声向着身后躬身而立的王鹤一等人道:“尔等,尽人事吧。”
“是。”
王妃早已带着宫人返回延春阁,此刻,殿内,除了云萝等原先侍奉于西偏殿的宫人,就是他随身带来的刘成等人,并无其他外人。
医女已经为她上好了药,只一张小脸紧紧皱着,满是痛楚难忍之意。
罗敷痴儿,痴儿罗敷。
他,虽非铁石心肠,也自知心肠非平常男儿可及一二。却自相遇时始,步步为营,步步沦陷,直至今日,再无转圜。
无如燕王,即便她不说,他也自知天下间无如燕王。
他不觉加重了手指的力道,紧紧握着,手心内,俱是黏腻的冷汗,却不是她的。
他低头道:“去,将林士奇拘了。”非但是林士奇,她跟前的云萝宫人也同样脱不了干系,只不过,此刻,尚不到拘禁她的时候。
“是。”刘成闻言,赶紧欠身应了,转身前去复命。
林士奇,既是他的王府总管,也是他的左右耳目,除却他,连王妃徐氏的话,也可以择听。跟随他十数载,所以,他才会深信不疑。
他很少信人,一旦信,便不会轻疑之。人都说燕王朱棣的识人眼力,天下间,无出其右者,此一句,虽有谬赞,却并非空谈。何况这二人,都是他亲自挑选调教。那阙《高山》,虽是他回府之后让林士奇找人临摹而就,但尚有一阕流水在先。此事,若不是眼前这个痴儿所为,这二人便是同党。
殿外的风雪,愈发紧了,一团一团,抱成团的雪絮,纷纷而坠。
一个小宫人低着头,上前数步,将手中所奉的汤药交给一旁的云萝宫人。虽有回廊,她的肩侧,袖上,仍沾了数片雪花不化。
王鹤一上前半步,低道:“王爷,让臣再听诊吧。再者,药已熬好,病患,该服药了。”
朱棣起身让了,在松手的那一霎,那一份尖锐的痛楚,自指尖处,直逼人胸腔。
他必须离开此处,再不走,他必将现形于人前,他的自持力,在这一刻,已经忍至极致。他后退数步,掉转身,大步走向殿外,只将一句虚浮至无力的字句丢给榻前数人。
“王鹤一,给本王救活她。”
从之前的那一句“尔等,尽人事”,至眼前的“给本王救活她”,王鹤一低头敛眉兀自忙碌着,手中的银针,却是颤了数颤,险些偏离了穴道。
他鞍前马后服侍了这么多年,可谓王府老人之一,燕王,素来少形于色,至少自他出入燕王府始近十载,从未见过燕王如此。
语,虽如常镇定,但,落在他这个医者眼里,他此时,整个人宛如被人抽尽了气力,面色槁如死灰,双眼中,俱是焚心之人的血丝。
几可叫人认不出。
天色已经渐渐亮了,殿外的雪,也渐渐止住。
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榻上之人,容颜肿胀,低低呻吟着,眼角处,迤逦而下的热泪,止都止不住。云萝一边擦拭,一边饮泣,到最后,实在抑制不住,伏在榻前痛哭不成声。
但,林士奇虽被关了禁闭,却始终不认,他不认,朱棣也不逼他,每日仍好吃好喝叫人送去密室。
一连多日,眼看着已是腊月二十九,忽闻有人通报大庆寿寺内道衍和尚求见。
朱棣,一袭家常袍衫,端坐于御榻之上,正在听府内几个官吏回话,向通传的宫人道:“请。”
大明殿内,有元人遗下的“七宝云龙御榻”(即御座),榻前,陈设有七宝灯漏,系前朝匠人郭守敬所建。
灯漏,高一丈六尺,以水流推动机件自动运转。机件中有云珠和珠梁,梁的两端装有龙头,用以调整水流的缓急。整座灯漏,以金为架,共分四层,外饰珍珠,内为机械,用十二个木偶人,捧十二生肖。每到时辰初刻,两门自开,偶人走出,站在板上,面向御榻,捧辰属生肖报时。
此刻,申时刚过,道衍一身褚色长袈,踏着灯漏所报的钟鼓之声,缓步登入大殿。身形瘦削,面带病容,却形如病虎之势,一双三角目中,精光灼灼。
始进入,即低头叩拜,口中高呼道:“臣,叩见燕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他虽为僧,却无意佛事,在他跟前,向来以臣自居并自称。
朱棣换了笑意,含笑道:“斯道请起。”
自高皇后重病始,帝,自各地遍选高僧侍于诸王,原意为先皇后诵经荐福,并让众僧人立于诸皇子跟前,随诸王心意选拔。
但未等他挑,道衍已先行自荐并一路追随他至北平,住持大庆寿寺。
大庆寿寺与王城毗邻,自是他属意如此,便于其出入王府议事。其人,虽狂傲嗜杀,却甘愿效命于己,是他的谋士兼心腹之一,地位之重,实远甚于府内诸位旧人。
道衍闻言,却不起,俯身再拜道:“臣,大不敬,万望燕王恕罪。”
朱棣的眼中笑意不变,淡淡道:“斯道所言何意?”
道衍环顾四周,此时,整座大殿内,尚有数位同僚与随侍的宫人在。他只双手合十,却不作答。
朱棣会意,看一眼殿内诸人,温言道:“都下去吧。”
那些官吏得了令,赶紧躬身告退,刘成则领着随侍的小宫人们,一齐退至殿外廊下候命。
道衍这才叩首复道:“禀王爷,秦氏一事,实乃臣故意为之。林士奇等人,系为臣所迫,迫不得已,还望王爷饶了他二人。”
朱棣并不怒,隔了紫檀透雕的偌大条案,低头看着他道:“是吗?尔,竟有这么大的能耐?”这二人,他能调得动,可谓能量通了天。
道衍并不惧,叩头应道:“臣,虽不能调动,却可以晓之以理。”
“臣以燕王之利,诱之,再以燕王之弊,动之。”
朱棣看着他,眉目间,也不见压迫之意,只敛了笑意。
道衍这才道:“太子既薨,秦氏,乃前太子旧人,王爷纳之,传出去,非但于王爷英名有毁。再者,其,更系方孝孺之兄所出,方氏一门向为太子一党,愚忠不化。燕王身边有此人在,臣怕哪一日,王爷爱屋及乌,再将千秋功业,都置于不顾!”
朱棣自御榻上站起身,走至道衍跟前,默立许久,才喝道:“尔,好大的胆子。”
道衍俯身不起,兀自不动,只沉声道:“臣,敢问殿下,可记得臣最初追随殿下之时,所说过的那一句实言?臣,要送殿下一顶白帽子,臣,将此话时刻铭记于心,至死,不敢或忘!”
朱棣,为燕王,“王”字之上冠以白帽,自是“皇”字。
此一人,自追随他始,便不停力劝他励精图治,夺取帝位,日复一日,不厌其烦。他虽始终未应,却始终未深责之。
秦罗敷的身世,他府中,只有当初奉命办差的寥寥数人知晓,姚斯道(道衍,俗姓姚,字斯道)既为他的谋士,他并未瞒他。
只是,他没料到,他不在府中之时,他竟然能说服林士奇,再与之一齐瞒着他便宜行事。此乃重罪,想必他自己也深知,故,才来登门请罪。
但,他既拘了云萝和林士奇,自是不能轻饶。女子,如衣衫,男儿自可随意脱卸,但,欺主,乃百忌之首。
他沉了脸,扬声道:“来人!”   
话音未落,登时,殿外廊下跃入数位贴身护卫,包括随侍的宫人刘成。
“将林士奇和李云萝带了来。”
“是。”
不过片刻,那二人被带至殿内,虽是蓬头垢面,却仍有几分自持,满面恭肃,齐齐拜倒于他面前。
“属下(奴婢)见过王爷。”
等看见一旁同跪的道衍,两人俱已心知肚明,云萝宫人毕竟是女儿家,兀自扭过头,落下泪来,却仍是咬紧牙关。
朱棣当着刘成的面,冷声问道:“尔等,可认罪了?”
林士奇和云萝即刻匍匐于地,长声道:“属下(奴婢)知罪。”
道衍则高声呼道:“王爷容禀!”
“讲!”
“臣为请罪,带来了奇药,保准秦氏用了,药到病除。臣,只求王爷息了雷霆之怒,只惩戒臣一人!”言罢,将手中一只白色的瓷瓶高捧过头顶。
刘成看一眼主子的面色,上前数步,自他手中接过。
朱棣沉默良久,才道:“去,交予王鹤一。”此语,便是让刘成即刻动身,让王鹤一先试药再用药。
刘成立即心领神会,欠身称是,大步狂奔而去。
朱棣也不讲话,只端坐榻上,眉目冷峻。
道衍向林士奇示下意,后者并不理会,只横眉冷对,宛若不见。俯身叩地,重重叩下,额头落于地上,“咚咚”作响,口中,却一句讨饶之词也无。
道衍再看一眼榻上之人的面色,一张病虎之容,浮上几许急切,原先的沉着倒是去了五分。双手合什,低头敛目,道:“罪臣,虽欺主罔上,但,一片忠心,天地可表,求王爷明鉴!”
朱棣打量着眼前诸人,脸上,阴晴莫辨。
眼前,这三人,俱是他的不二臣属,虽是忤逆,却实是护主。姚斯道之所以可以让这二人从命,不过是利用了这二人爱己之心。
且不谈李云萝,姚斯道与林士奇,前者有谋,后者有勇,二者皆有“忠”字,俱是难得之才。一个前太子的旧人,一枚被他弃用的棋子,自是不及之万分之一。道衍秃人在谋事之初,不过是赌他会如此取舍。
他心中冷笑,面上,故意叹口气,再厉声斥道:“尔等听着,秦氏,本王自有定夺。尔等悖逆欺主,实乃胆大妄为之至。念在尔等昔日劳苦份上,本王今日饶你二人不死。如敢再犯,本王必将一并重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
一旁的护卫首领叶全德立刻上前数步,单膝跪地,俯身应道:“末将在。”
“将林士奇拖下去,先重责五十大板,再传王鹤一给他诊治!”
“是。”
那林士奇和云萝,万没料到自个竟然就这样被饶了死罪,一时间,怔怔跪于地上,忘了言语。特别是云萝,她那夜亲眼见证了整桩事始末,如今,听了燕王这样讲,犹自不信,一双眼眸直直地望着主子,仿似大梦未醒。
那一晚的燕王,与平素的燕王,二者之间,差之千里,迥然异之,完全判若两人。眼前这一个,才是她向来熟知的燕王朱棣。
可是她心内,却莫名地惊惧惶惑。
林士奇感激涕零至五体投地,哽声道:“属下,谢过燕王!”除却这几个字,再说不出其他,一张精瘦的黑面上,涕泪横流,泣不成声。一面哭,人已被护卫们拉下。
道衍却浮了一抹浅笑,似早了然于心,俯身,默然再深拜之。堂上之人的心胸,其为人的淡定坚忍和惊世韬略,他一早就深信不疑。他往日敢随之,前日敢便宜,今日敢登门,自是重之仰之,莫或能及。
纵横天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唯有天子一人。连过府拜望的朝鲜使臣,昔日都曾言:“王有大志,其殆不在外藩乎!”(摘自《朝鲜李朝恭定大王实录》,意:燕王可不是一般人,有大志向,他不会甘心当一辈子藩王)
他道衍生为丈夫,长于盛世,能得一千古明主,再助他一统大业,虽死,岂有憾?其实,也并非只为他燕王朱棣,同时,也为了他道衍自己。放眼天下,唯有燕王,可以于乱世中,让他道衍成就千秋万世能臣之誉。
唯燕王一人而已。
他俯身长拜不起,长声高呼道:“臣,惶恐!”
朱棣听了面无表情,喝斥道:“尔,是该惶恐。尔系出家之人,非本王家臣,但,今日之事如若再犯,本王定将你贬出北平城,永不录用!”
道衍心一惊,低声应道:“臣,已铭记!”
朱棣不置可否,眉峰聚拢,冷声道:“尔,先退下。”
道衍得了令,自是不敢再违,先前的笃定之色,已消失殆尽。人虽立起,又长身拜了数拜,躬身退出殿外。
云萝这才含泪低道:“云萝有负王爷栽培,甘愿以死谢罪!”
朱棣看着她,自是一笑,半晌,才沉声道:“李云萝,你给本王听仔细了。今日,本王非但不杀你,且,让你仍回隆福宫当值。但,自今日始,她生,尔也可生,她死,尔即随之死。”
云萝呆呆望着头顶之人,那副罕有的俊颜上,似笑非笑,不怒含威。她望了半晌,始俯首叩地,泣道:“奴婢谢过王爷,奴婢,记下了!”
朱棣不想再理会她,衣袖也未挥动一下,径直下了宝座,迈出殿外。
廊下,寒风刺骨,目之所及,一片银装素裹。他长年在外征战,骨骼间常有风疾,天寒,则愈甚。
他已经多日未去看过她,也不会轻易再去看她一眼。
他四岁丧母,与同母弟周王橚一齐养于高皇后膝下,十岁,自乳母口中始知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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