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3: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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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3:周作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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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0 年10 月16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读诗管见
  江叔海《石翁山房札记》卷三有牟陌人《诗切》一则云:
  栖霞牟廷相陌人,孜孜三十余年成《诗切》一书,手稿凡六易,大旨谓当劾郑笺,黜卫序,寻博征,申浮丘申培之坠义,顾所改侍序类多影响依附,或凿空臆撰,无所谓寻博征申坠义也。其最可嗤鄙者,如《桑中》刺丑夫欲得美室而不谐也,《有蓷》咏丑妇欲去其夫也,《有狐》童子宦学,其友作诗戒之,以卫多女间也,《葛生》刺寡妇不谨也,《东门池》观美女戏舟也,《东门杨》咏夜游张灯也,《泽陂》嘲人怕妇也,《鱼丽》刺众客无廉耻而嗜饮食也。说《诗》至此,风雅扫地矣。近人罗慎斋《诗说》尤多创论,至谓“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为指男女阴。
  此真诗之一厄。
  案江君此说颇有传讹,亡友饼斋尝以问余杭先生曰,荍何物也?先生曰,大头菜耳。此语至今流传。后饼斋从老铁借得凝斋《读诗管见》阅之,始知所说不实。罗氏原书卷五云,“视尔如荍,谓其色与荍之华同耳。荍华白而浅红,布地繁密,亦秾丽而可爱者。椒性辛温大热,食之走气分而助火。”并未曾指男女阴,江君殆出误记。又罗氏生乾隆时而称之曰近人,亦误。唯凝斋以椒为春药,谓猝投之而强使吞之。又释子仲之子云,子为子仲之丈夫子,非女子也。谓诗咏强暴者于白昼稠人间掠美少年以去,则解亦大奇,惟不如札记之所云耳。牟氏《诗切》不可得见,但其序尚有传本,又罗氏《诗问》中间或引其数语,“视尔如荍”二语下引牟陌人云,妇人相语也。想必别有说法,惜不能得其详矣。《诗切》所说序虽多似诙诡,然亦颇有适切者。如
  《泽陂》之第三章云: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牟氏解之为陈人怕妇诗,岂不极似?徐读一过,直令人忍俊不禁。此虽未能谓为确解,总不得不说殊有巧思也。
  □1940 年12 月3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曾衍东诗
  春间偶得《哑然绝句》诗一册,内题“哑然诗句”,“七如道士曾衍东着”,手写木刻,半叶六行,行十二至十五字不等,皆七言绝句,每首连题共四行,一叶得三首,凡七十七叶,计诗二百四十首有半,末尾残缺。首有序云。
  七如诗句多不成话,却又好笑。以其不成话,便当覆瓿。因其多好笑,搁在巾箱,舍不得遭蹋他了。久之成堆,公然一集。古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哑然绝句自序,嘉庆戊辰,七如道士曾衍东。
  我读其诗其序文,看其字其款式,如“嘉庆戊辰”四字夹行并写,其图章,如云“曾大诗书画”,“曾先生妙笔”,可知是郑板桥一派,又一印文云,宗圣裔六十七世孙衍东,则是曾子之后也。曾见王西庄郝兰皋所写信,有模仿板桥体者,可以想见其时风气之一斑,只可惜现在找材料不大容易,若此诗集在这一点上颇有价值,若其多好笑读了有趣,又其次也。关于曾君的事,
  只见方士淦《蔗余偶笔》中有一则云:
  楼未起时先有鹤,笔从搁后更无诗,曾大令衍东题黄鹤楼太白堂楹帖也,超妙之作,足冠斯楼。阮太傅总制楚中,命去之,然早已脍炙人口矣。
  今集中有《黄鹤楼》一首云:
  楼高多少步楼梯,直上高楼远水低,画鹤鹤飞都不见,大江东去夕阳西。又有下乡诗云:丝繐榔竿轿大乘,四围雪亮玉壶冰,村姑不识玻璃面,纤手摸来隔一层。
  此盖是居官时作,但不知是何处令君,或者当在两湖乎。曾君圣裔,而喜作打油诗,岂不怕世人之攒诃聚署耶?此一事亦令我感到兴趣。前见孔传铎所作《申椒集》及《红萼词》各二卷,多隽艳可喜,此人乃衍圣公也,虽是性质略略不同,但亦可谓无独而有偶矣。
  □1940 年12 月10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右台仙馆笔记
  《艺风堂文续集》卷二有《俞曲园先生行状》,末有云:古来小说,《燕丹子》传奇体也,《西京杂记》小说体也,至《太平广记》,以博采为宗旨,合两体为一帙,后人遂不能分。先生《右台笔记》,以晋人之清谈,写宋人之名理,劝善惩恶,使人观感于不自知,前之者《阅微草堂五种》,后之者《寄龛四志》,皆有功世道之文,非私逞才华者所可比也。
  缪君不愧为目录学专家,又是《书目答问》的著者,故所说甚得要领,以纪晓岚孙彦清二家笔记与曲园相比,亦有识见,但其实铢两殊不能悉称,盖纪孙二君皆不免用心太过,即是希望有功于世道,坐此落入恶趣,成为宣传之书,惟以文笔尚简洁,聊可一读,差不至令人哕弃耳。
  《右台仙馆笔记》十六卷,虽亦有志于劝戒,只是态度朴实,但直录所闻,尽多离奇荒陋,却并非成见,或故作寓言,自是高人一等,非碌碌余子所可企及也。试以卷一为例,第一则记冯孝子,虽曰以表纯孝,庶几左氏之义,写的落落大方,有古孝子传之风。又何明达、王慕堂二则,写市井细民之高义,可以愧士大夫,而了无因果的结局,近世说部中均极少见。若其记范婉如及扬州某甲女,痴儿怨女之情死,发乎情而不能止乎礼义,乃多有恕词,此则又是儒家之精神,为不佞所最崇敬者也。潮州制柿饼人砍断虎尾,因而获虎,末曰:“孔子曰,下士捉虎尾,然下士亦正未易为也。”应敏斋在钱唐江沙洲上见绿色巨人,未曰:“《搜神记》载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中,夜有一人,长九尺余,皂衣高冠,咤声动左右,子路出与战,仆之于地,乃是大鳀鱼。君之所见,或亦此类乎。”此等处骤视似只是文人旧习,所谓考据癖耳,实则极有意思,轻妙与庄重相和,有滑稽之趣,能令卷中玄怪之空气忽见变易,有如清风一缕之入室,看似寻常,却是甚不易到也。
  卷首附刻征求异闻启并小诗二首,其一末联云,“正似东坡老无事,听人说鬼便欣然”,夫听说鬼之态度有如东坡,岂复有间然,而先生年老又似乐天与放翁,更无些子火气,则自愈见醇净矣。
  □1940 年12 月17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方晓卿蠹存
  近来旧书大涨价,但比较起来总比洋书为廉,所以还要买些来看。我看书没有专门可以做个界限,只是凭了兴趣,简单的说目的只是想知道罢了。
  而拉扯开去便有点近于芜杂。时常看见了一部书,随即想找这著者的别的东西来看,结果往往是很花了一点钱,而又大抵看了没有什么意思。买到姚福均的《铸鼎余闻》四卷,很是别致,于是设法去我了《补篱遗稿》八卷,《海虞艺文志》六卷来。其次是方旭的《虫荟》五卷,续找来的有方晓卿《蠹存》二卷,光绪戊戌刊本。《虫荟》收罗材料颇不少,可以算是关于动物的一部类书,特别是蛇的一部分,读去仿佛是听讲希奇故事,也颇有意思。
  《蠹存》却是一部怪书,目录共分天文时令神鬼形体妇婴食物植物等十八目,据序言凡因应之大,事物之细,罔不毕具,以广见闻,神日用,似乎是《万宝全书》之类,而又实是笔记,所以是特别。如时令中多列禁忌,宫室方位,方药亦杂神异,其所主似近于方技,用现代语当称之为非科学的,但因此亦多保存好些旧传承或是民俗的好资料也。
  神鬼一目颇足比拟《西阳杂俎》,其说鬼尤多妙语,但不着出处,稍为可惜,所说不必一致,故疑其非出于一源。“水鬼”一则云:鬼作纸灰气,惟水鬼作羊臊气,如人在船中闻羊臊气,急向空写嚣字,则不为害。按溺鬼作羊膻气,亦见《子不语》,岂已视为水怪故耶,写嚣字可以避害亦奇,符咒的心理亦大值得研究,但恐不易得此闲人耳。
  □1940 年12 月24 日刊《庸报》,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语录》
  春在堂杂文
  《春在堂全书》十年前购得一部,共一百六十本,堆放书架上,有望洋之叹。不佞不懂经学,全书中精粹部分以是不能了解,以前陆续抽读的只是尺牍随笔杂抄笔记这一类,大都是曲园先生业余遣兴之作罢了。我向来很佩服曲园先生以一代经师而留心轻文学,对于小说故事做过好些研究,读《右台仙馆笔记》中《黄土老爷》诸篇,觉得是好文字,非一般说部中所有。近来闲居无事,拿出《杂文》来看,有许多文章看得甚喜欢,特别是序文一类,觉得在近代文章中极少有的。
  平常讲词章的人批评曲园先生的诗文总说是平庸,本来曲园诗自说出于乐天放翁,文也自认文体卑弱,似乎一般的批评也还不错。但是,诗我不大懂今且慢谈,文的好坏说起来颇有问题,因为论文的标准便有好些差异。有喜谈义理者,不但主张言中有物,其物还必须是某一派的正统思想,所以如不是面红耳赤的卫道,或力竭声嘶的辟邪,便不能算是好文字。又有好讲音律者,凡是文章须得好念,有如昔人念韩愈《送董邵南序》,数易其气而后成声,然后铿锵镗鞳,各有腔调,听之陶然。然而在此二派之外还可以有一种看法,即是不把文章当作符咒或是皮黄看,却只算做写在纸上的说话,话里头有意思,而语句又传达得出来,这是普通说话的条件,也正可以拿来论文章。我就是这一派看法的,许多传世的名文在我看去都不过是烂调时髦话,而有些被称为平庸或浅薄的实在倒有可取,因为他自有意思,也能说得好,正如我从前所说有见识与趣味这两种成分,我理想中好文章无非如此而已。
  《春在堂杂文》现在便可以给我做一个很好的例。
  序文极是常见的东西,人们即使不从文集里去找了来读,无论看什么书大抵前面总可见到一两篇序文的。但是平常有谁看了觉得喜欢呢?我近二十年来才学会看书先看序,可是结果多是不满意,难道真如郑板桥所说敷衍的太多么。其实例还因为照程式做的多了的缘故,这些大都选得进《古文范》里去,在我们想找平庸的说话看的人却也就不免失望了。曲园先生的序文在书上常可见到,这不仅如章太炎先生所微讽,先生好以笔札泛爱人,《杂文》自序中也自己承认性好徇人之求,那么这些序文一定多有敷衍的了。然而我们的经验是,一部书上有几篇序,其中如有曲园先生的在内,则其中最可读的必定就是曲园先生的那一篇。在《天津征献诗》、《盘薖纪事初稿》、《习古斋画絮》、《眉绿楼词》等诸书中,都是这样。为什么缘故呢?作序即使同是敷衍,因为这多少总是赋得,但敷衍也有不同,有如寒暄,一种是照例的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种也是说今天天气好或是冷,不过关于冷稍有发挥,说是早上见了霜,或是阴寒得很萧寂,有些物理人情上的根据,这就觉得有点意味了。曲园先生的序便是关于这事物总有意见要说,说得又有诚意又有风趣,读下去使人总有所得,而所说的却大抵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理,此正是难能可贵的地方,近世一般文人所极不易及者也。
  现在试举几个实例。《杂文》卷一《逊学斋诗集序》说风与雅的区别,说明后世的诗里也有这两种不同的风格。《荔园词序》论诗词曲三者变迁之迹,即阐明其特色所在。三编卷三《王子安集注序》论骈散文甚有精义,最可佩服,以骈俪为文之正轨,真通文章体例者之言。又云宋人以八代为衰,奉昌黎为鼻祖,自此以往遂有语言而无文字。此与鄙意甚相合。《秦肤雨诗序》引扬子云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论诗中有偏丽偏则两派,《击壤》遗音,《香奁》流弊,均所不取。《玉可庵词序》论词之正宗贵清空不贵恒灯,贵微婉不贵豪放,与《荔园词序》可互相发明。四编卷六《眉绿楼词序》论诗词分类编年之是非,谓诗宜编年,可以考定其生平,词则以分类为宜,盖词之体率婉媚深窈,或言及出处,亦以微言托意,不如诗之显明,依年编录未必足供考证,故不如分类读之,窥见其性情之微,转足以想见其为人。又《盘薖纪事初稿序》对于艰深之文微致讽词,五编卷七《可园诗钞序》自述诗宗香山剑南,亦即是此意。有云,“诗固所以写性情也,雕■性情而为诗,其犹戕贼杞柳以为杯棬乎。”此语亦甚佳,与上文文崇骈俪之说似两歧,而实俱有至理。曲园先生着作未有专篇论文学者,仅散见于杂文中,序类中为最多,虽只是散金片羽,而言简意赅,往往与现代意见相合,实盖为之先导,此则甚可贵也。
  《杂文续编》卷二有文数篇,皆关于金石文字者,如《慕陶轩古砖图录序》,《问礼庵彝器图序》、《两罍轩彝器图释序》、《画余庵古钱拓本序》、《百砖砚斋砚谱序》,文章议论均可喜。《古砖图录序》有云:余经生也,欲通经训必先明小学,而欲明小学则岂独商周之钟鼎,秦汉之碑碣,足资考证而已,虽砖文亦皆有取焉。
  此数语可以包括诸文大意,简单的文句里实具有博大的精神。中国学者向来多病在拘泥,治文字者以《说文解字》为圣经,钟鼎碑碣悉不足取,砖瓦自更不必论矣。太炎先生曾谓古代日用食器且少见,独多钟鼎,大是可疑,龟甲兽骨则是今人伪作,更不可信。曲园先生乃独能有些创见,如在金石学家本亦无奇,以经师而为此言,可谓首开风气者矣。此外文章随便举例如六编卷八《唐栖志序》、《徐淡仙百兰稿序》,卷九《东城记余序》,并无特殊意见可说,而就题写去,涉笔成趣,不费气力,不落蹊径,自成一篇可读之小文。《杂文补遗》即七编卷二有《外弟姚少泉所著书序》,则又亦庄亦谐,姚君喜谈道与兵与医,曲园先生称其谈道之书明白晓畅,又谓惜余钝根仍茫乎未得其门径,与之论兵则只取其兵贵藏锋一语,“其论医亦多心得,余固执废医之论者,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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