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3: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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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3:周作人-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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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计共印五百部,寄赠各处。据赠书单上所开,寄至北京者共六部,此刻除我以外的五个人,都已归道山久矣。此次拟印行的《太炎文录》,不知是否包含续编,这一点似乎值得注意。
  太炎先生的文章本有句点,如照样翻印,尚不成问题,倘若要加以整理注解,经验上觉得很不容易。《訄书》(后名为《检论》)不必说了,其不易读是有名的,即如《国故论衡》,也像读秦汉以前的书相似,不能畅快的读下去。“五四”前后,北京大学首先刷新教材,提倡“学术文”选录注解,里边就有不少《国故论衡》的文章。据当时注解的人说,确实煞费苦心,幸而里边多有旧日的弟子,有的有着先生《论衡》的原稿,打开来看,可以查出改掉的是什么字,知道原来的意思。鲁迅曾说人家做古文的秘诀,先写一篇平平常常的文章,随后仔细将其中字句掉换成古字,这就成为一篇古色古香了。当然这也有很拙劣的,弄成竹马为“筱骖”,夜梦不祥为“宵寐匪祯”,但就是最上的文人也就用的是这一副本领。《检论》与《国故论衡》文字的艰深,不仅读者难以亲近,连注解者也难得适当的人。唯有《太炎文录》稍为平易,便是照样翻印,也还可以,因为里边多是为《民报》而作,算是他的一种比较通俗的文字。
  □1958 年1 月14 日刊《新民报晚刊》,署名十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耕织图
  中国向来称重农之国,可是农家的书少得很,大概在《四库书目》中只占一卷吧。南北朝时的《齐民要术》是古典书了,自然是可贵,却也只是古罢了。元朝的《农书》与明朝的《农政全书》平常不容易得到,手头只有一册《天工开物》,是上海翻印本,图是石印的,所以也还可以看得。第一卷《乃粒》,第二卷《乃服》,是分讲农桑两事的,虽然叙述简单,却喜图还不少,关于农功有大小十六图,蚕桑包括棉花,有二十五图,第三卷《粹精》,继续讲打稻脱壳,又有图二十二,总得六十三图,虽不精工,但尚近真实,如南方的风车,北方的石碾,皆非亲见实物的人不能画得出来。
  清康熙时敕绘《耕织图》,绘者焦秉贞乃是钦天监一小官,其画法据说有郎世宁的传授,郎系义大利人,自长于西洋画,焦所作则仍是中国画,但布置整齐,比例匀称,无文人画臃肿倒塌的神气,看去觉得细腻可喜,此虽是应制之作,却可算得这一类中的佳作了。
  《耕织图》在很久以前看过,记的不很清楚了,但看《天工开物》,觉得有些乃是从此中脱胎,如簸扬一图,与焦氏作极相似,又砻与春臼亦然,若取两者比较一下,即可知端的。在都市里的文化人要知道农家情状,最好自然是下乡去,其次是看图画,现代尚无好资料时,则此种旧书还不妨利用,比较的可靠。《天工开物》自序末云,“丐大业文人弃掷案头,此书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此公文章与意思都有点乖僻,但现在看来,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书,只是于功名之士没有关系而已。
  □1950 年3 月18 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北京风俗图
  陈师曾画《北京风俗图》三十四幅,在姚茫父处,每幅有茫父题词一阕,民国十六年由淳菁阁影印出版,大本两册,今淳菁阁早已关门,此书绝版久矣。顷从友人处借看一过,觉得很有意思。师曾为清季诗人散原老人的长子,曾留学日本,书画篆刻皆佳妙,在教育部任编审,后因侍父病,传染肠热症,遂以不起。
  画师图风俗者不多见,师曾此卷,已极难得,其图皆漫画风,而笔能抒情,与浅率之作一览无余的绝不相同。如送香火、执事夫、抬穷人、烤蕃薯、吹鼓手、丧门鼓等,都有一种悲哀气,若是用时式的话来说,道地写出民众的劳动生活,虽是尚在三十多年前,却已经颇有新时代的空气了。
  此外又有几幅,写的很有趣味,如压轿嬷嬷,据程穆庵题诗注云:北京风俗,凡遇婚事,必于亲友家择一寿考多福之妪,先乘花轿诣女家迎新妇,谓之压轿。右幅正扶持上轿之状,画者尤能毕尽其神态也。
  又夫赶驴,茫父题词注云:一妇骑驴抱子,声“得得”从者夫也,京东人上京多如此。
  一幅本是茶馆说书,作者自题曰“墙有耳”,茫父词注云:此原题也,画则二人窃听于门前,有招曰“雨前”。
  茫父题词长短三十四阕,为切题面,遣词运典亦多佳处,惟我觉得未能与画面的空气恰合,今录其题“墙有耳”《浣溪沙》,以见一斑,词云:啼笑犹能感路旁,闲来窃听话偏长,几人身后蔡中郎。
  暂许属垣教悦耳,不烦钻穴待逾墙,茶前一样耐思量。
  □1950 年3 月18 日刊《大报》,署名荣纪
  □收入《饭后随笔》
  艳史丛编
  张次溪编印《清代梨园资料》,出过正续两编,所收材料的确不少。关于青楼的只有王紫诠的《艳史丛编》,出得很早,内容也不多,大概只有十种左右吧。丛刊固然便于翻检,但原本别有好处,究竟更为正确而且完全,至于有些不曾收录的,自然更是有价值了。
  青楼资料我曾经搜集过好些,就中最好的仍旧要算余怀的《板桥杂记》与张际亮的《南浦秋波录》,不过这也是矮子队里的长子,其好处还是文章多而文献少的。固然六经皆史,就是那些矮子何尝无文献的价值,只是差得多,因为那是属于嫖客一方面的,可以说是乙类,例如他们如何享乐倚翠偎红,如何夸称艳福,都是士大夫的一面相,可是更有价值的文献该属于妓女方面的,这便算是甲类了。这甲类又可以有上下两部分,普通常见的多是甲下,即是妓女生活的表面部分为嫖客所见到的,在书中常有记录,但因为是通过小金边茶晶眼镜所看见的,还是士大夫的观点,有历史的科学的价值的资料,那就几乎没有什么。
  二十年前曾见一册日本书,名曰《隐里考》,是研究妓院的,著者是一个医药博士,里面有一部分是关于妓女身价的研究,某年代卖身价若干至若干,又注明当时米价一石若干,以资比较。
  这种材料不知是哪里得来的,中国书里总不曾见过。这种书本来应该一面是艳史一面也是痛史,在中国却仍不免终是片面的,于此亦可以见士大夫的势力之大了。
  □1950 年7 月2 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天京录
  卢冀野先生寄赠所着《天京录》一册,是《金陵秘笈》之一,木刻竹纸印,至为可喜。书有前年十二月自序,共三卷,分宫城建置,朝野逸闻,大事年表三项,记太平天国时南京旧事,极有历史价值,我们只作笔记看也很有意思。卷二云:“天京风俗人死不用棺殓,殓以棺者是为妖,谓死为升天,喜事也,不当哭。”升天云云本是基督教的话,无甚道理,唯葬不用棺一事极好,可惜不知道他们的葬法是怎样的。
  中国的厚葬是封建的遗风,弊害很多,近见《山西文艺》中一篇《新文人周小发》,说因葬父向地主赊了一口价值十元的棺木,须终年给服役以代利息,等于长期为奴,亦其一例。蒋超伯笔记中集录六朝人遗令数篇,都主张薄葬,但仍用棺,唯前汉杨王孙遗令裸葬,明末李卓吾令用芦席垫盖,又宋时张角派信徒用白布袋盛尸,见于记载而已。太平天国虽有禁令,恐民间亦未通行。闻父老说余春生为书吏,“长毛”时颇见宠任,“小长毛”忌之,乘首领外出,令余枕门槛上而斫其颈,昏厥而未殊,首领归叹惋,命予以厚葬,乃从人家异大寿材来,顿放于地,一震而余苏,遂复活,唯自此头遂歪云。风俗之改革至不易,如要薄葬须由公家主办,有如管理秽土下水似的,简单的举行土葬和火葬,实在这也可以说是公用与卫生事业的一项呀。
  □1950 年7 月26 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对相杂字
  在前清末年,我看见过好些小书,名叫《对相杂字》,或《日用杂字》,木刻中本,大概每半叶两行,每行若干格,每格字画各占其半,如字曰白菜,便画作一颗白菜,所谓对相就是说文字与图像相对吧。这差不多是一种图解小字汇,有些厨房等人要上账的时候,可以翻翻,一定也得过不少的帮助。
  民国以来这种书不见了,市上有《看图识字》之类出现过一二,可是价格高了,或者实用上的用处也并没有那么大。我又见过一部名叫《河工器具图说》的旧书,是一个做过河道总督的人所编,把与治河有关的东西大大小小的都收在一起,图颇精工,说亦简要,我看过后也认识了好些特殊的器物。
  现在归结起来说,这是不是可以应用到知识连环图画上来,也来出些这一类的图说呢?譬如说菜蔬,一页页的把萝卜白菜举出来,萝卜白菜中又有种种差别,罗列在一页中,或是各自分列,自可由编者酌定,总之这于增加我们的知识是很有效的。假如有关于菜蔬果品等的这样连环图画出版,我预定在先,一定要买一本。日前曾将此意供献于我们专家齐公,不知他怎样的批答。
  □1950 年10 月29 日刊《亦报》,署名持光
  □未收入自编文集
  太平欢乐图
  因了吴友如的画,自然就想起《太平欢乐图》来。现在只是一册石印小本,原本却是很讲究的,据说是乾隆中金德舆编了送给皇帝看的,由方兰坻作图,自太平萧以至年画,凡一百种职业。金方二人都是浙西人,所以可以看见百七十年前江浙民间的风俗一斑,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所可惜的这是“进呈御览”的东西,免不了有许多封建气,如各色行商人头戴大帽,身穿长衫,与事实太不相符,其着短衣或戴卷边毡帽的不到十分一二。
  我自己还并不怎么馋痨,但不知怎的颇关心吃食的事,在这册图里略一检点,却发见卖点心的和卖水果的都只是各有八样,未免不满,大概实在也是行业太多,一百种包罗不下去的缘故。小时候最熟悉的馄饨担这里便没有,在《江南铁泪图》中,戏台下画出一担来,觉得很可喜,虽然精工不及此书中的元宵担。吴友如画中或者不少此类小装点,只可惜隔的日子太久,已经记不清楚了。现今上海马路边的摊贩花样大有变化,如有吴友如似的人描写起来,那么百十种也一定不成问题的吧。
  □1951 年1 月22 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朱收入自编文集
  徐仲可的笔记
  一
  徐仲可是我佩服的老新党之一,他是蔡孑民的乡试同年,有几分相像,而多写笔记,虽似琐碎,却诚实可喜,自成一种特色。他特别相信西医,又主张火葬,常常说及,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他的着作我曾有《天苏阁丛刊》一二集,《天足考略》等便收在一集里,二集里有《可言》好些卷,是他的笔记,此外的书都已忘记了。又有几册零本,不知是否三集,其中《大受堂札记》占大部分,内有一则关于戏曲的,我曾抄录下来,出于卷五,今载于此以见一斑。
  “儿童臾妪皆有历史观念,于何征之,征之于吾家。光绪丙申居萧山,吾子新六方七龄,自塾归,老佣赵余庆于灯下告以戏剧所演故事,如《三国志》《水浒传》等,新六闻之手舞足蹈。乙丑春居上海,孙大春八龄,女孙大庆九龄,大庚六龄,皆喜就杨媪王媪听谈话,所语亦戏剧中事。杨京兆人,谓之曰讲古今,王绍兴人,谓之曰说故事,三孙端坐倾听,乐以忘寝。珂于是知戏剧有启牖社会之力,未可以淫盗之事导人入于歧途,且又知力足以延保姆者之尤有益于儿童也。”
  徐君的书都是用仿宋铅字,毛边纸印,在商务寄售,但在很早以前,都已绝板,我所看见过的也都是从旧书店得来的。
  二
  徐仲可的《大受堂札记》里只说得小孩们喜欢听讲故事,所谓儿童叟妪皆有历史观念这一点,不曾有什么证明。他的话实在是不错的。清初刘继庄曾说,“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在鲁迅小说中出现过的运土,在民国初年更直接的说,现今官府禁止迎会做戏,叫我们更从哪里知道一点前朝的事情呢?
  知识分子看小说听说书,只是一种娱乐与消遣,在小孩与人民即是儿童叟妪,却是学习,虽也是娱乐与消遣,他们未必一字一句的相信实情如此,但以为其中情节是事实,那总是的确的。证如长板坡、拦江夺阿斗、气死周瑜、泥马渡康王等,相信都是实在的事,他们看不到《蜀志》和《宋史》,怎么能怪他们,况且史书上不可靠的荒唐话本来也并不少呢。
  问题是现在怎么来正当的满足他们这个需要,编印通俗的历史故事书是其一,而利用戏剧说书则是其二,却是更重要,因为这可以事半而功倍。我想这当多采用有意义的史实做题材,一面表彰祖国的可爱,民族的伟大,一面使民众得到悦乐,换句话说,尽可能的要真善美齐备,但要警戒的还是在反面,生怕偏于新奇,有害真实,因为这样便不是历史性的剧本,而只是浪漫主义的个人作品而已。
  □1951 年2 月25—26 日刊《亦报》,署名鹤生
  □收入《饭后随笔》
  唐诗三百首
  《唐诗三百首》是古诗文选本最通行的一种,百余年来,风行全国;至“五四”以后,说它是“陋”书,似乎一时衰歇了。但平心说来,也还是足供参考的,所以近年又复印行。我看去年七月第四版,已经印行十六万册,以人口比例并不算多,但总是洋洋大观了。这选本的缺点不是没有,凡选本皆有缺点,他有一种主张,这里显明的具体的排列出来,容易有什么倾向。
  编这《唐诗三百首》的蘅塘退士是前清乾隆时人,他的意见只是那时代的东西,与现代不能相合,那是当然的。他序言选择“脍炙人口”的诗,李杜的长篇,王孟的短什,的确是应有尽有了,要他客观的罗列唐诗历期的好处,初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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