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 3: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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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3:周作人-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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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 年作,1945 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立春以前》
  寄龛四志
  数年前写过一篇小文谈《右台仙馆笔记》,引《艺风堂文续集》卷二中
  《俞曲园先生行状》云:
  古来小说,《燕丹子》传奇体也,《西京杂记》小说体也,至《太平广记》,以博采为宗旨,合两体为一帙,后人遂不能分。先生《右台笔记》,以晋人之清谈,写宋人之名理,劝善惩恶,使人观感于不自知,前之者《阅微草堂五种》,后之者《寄龛四志》,皆有功世道之文,非私逞才华者所可比也。
  后边加以案语云,缪君不愧为目录学专家,又是《书目答问》的著者,故所说甚得要领,以纪晓岚孙彦清二家笔记与曲园相比,亦有识见,但其实铢两不能悉称,盖纪孙二君皆不免用心太过,即是希望有功于世道,坐此落入恶趣,成为宣传之书,唯以文笔尚简洁,聊可一读,差不至令人哕弃耳。
  《寄龛全集》见于《丛书目录拾遗》卷十,甲乙丙丁四志各四卷即在其中,光绪年间所刻,市上多有,不为世人所重,艺风老人独注意及之,觉得可佩服,鄙人则以乡曲之见,收集山会两邑人着作,于无意中得来者也。
  据薛炳所撰家传,孙德祖字彦清,会稽县人,同治丁卯举人,光绪庚辰任长兴县学教谕,戊申卒于家,年六十九,盖生于道光二十年庚子,即西历千八百四十年。洪杨乱后居于小皋部,薛传云,与皋中诸子联诗社相唱和,一时文宴之盛,为泊鸥言社所未有,世所称皋社是也。皋社设在秦氏娱园,社中同人除主人秦树铦秋伊外,有孙垓子久,李慈铭爱伯,王诒寿眉叔,马赓良幼眉,陶方琦子珍,曹寿铭文孺,沈宝森晓湖,以及孙德祖彦清,诸人诗文集恰巧都多少收罗到了,不过这里不想研究皋社诗人,所以不必细表,所要说的只是孙君的着作而已。
  《寄龛全集》的内容,据寒斋所有者是《寄龛文存》四卷,《诗质》十二卷,《词问》六卷,甲乙丙丁志十六卷,《长兴县学文牍》二卷,《学斋庸训》一卷,《若溪课艺》一卷。诗是不大懂得,文则并不想谈,剩下来的所以只有那《寄龛四志》了。
  昔者陆放翁作《老学庵笔记》,至今甚见珍重,后来越人却不善著书,未曾留下什么好的笔记,寒斋所有清朝着作十五种中可取才及二三,平步青的《霞外捃屑》乃是容斋之流,其《蚬斗薖乐府本事》一卷六十则,可以算是传奇体之佳者,小说体则只得以此四志充数矣。
  孙君文笔颇佳,系清道桥许伸卿刻板,未必精好,而字体多似古,亦不尽从《说文》,却亦复可喜,其缺点在于好言报应轮回,记落雷或桥坏伤人,必归诸冥罚或前生事以至劫数,嫌其有道士气,此为读书人之大病,纪晓岚之短处亦正相同。但是四志有一特色,即附带说及的民俗资料颇不少,普通文人着作一心在于载道翼教,对于社会间琐屑事情都觉得不值得记录,孙君却时时谈及绍兴民间的风俗名物,虽多极简略,亦是难得而可贵也。今抄出数则,大抵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关系鬼事的,二是关于俗语的。《丙志》卷二云:
  俗传妇女以不良死者,其鬼所至常有脂粉气。《甲志》卷四云:《续新齐谐》云,溺鬼必带羊臊气,信然;然以为带羊臊者不能祟人,必五年后无此气乃能为祟,则非也。余故居半塘桥,宅后园有大池,与邻茹氏共之,茹氏凡溺三人,一婢之死先余生数年,其后一米铺学徒,一佣媪,则余皆目击,惟时皆闻水有羊膻,不出三日果溺人,平时未学有也。
  《丁志》卷一云:
  余邻村大皋部有王氏子二人死干溺,是同堂兄弟,兄已浴矣,弟强之再浴,拍浮间兄见中流有物,如豕涉波,泅而趁之,为所持,不胜,呼弟为助,遂并没。其时别有幼弟与偕,惧而逸得免,述所睹如此。
  《甲志》卷一云:
  凤姑者以鬻鸦片烟为业,居昌安门外之芝凤桥,与余故居乐安堂隔一水,迤南不及半里,一夕火作,一家七人同尽,余年已十余,望见之。
  业此者越人谓之开烟盘,大率置联榻,多设烟具,以便游手无籍之徒,灯火青荧,往往达旦。焚后比邻连夕闻叩关乞油声,或开户洒之,次旦审视地上亦绝无油渍。
  相传死于火者鬼常苦灼,得油则解。
  又云:
  越人信鬼,病则以为祟于鬼,宜送客。送客以人,定一人捧米筛盛酒食,一人捻纸燃火导之大门外,焚楮钱已,送者即其处馂焉,谓之摸螺蛳,则不解其所由来,又何所取义也。
  皋坪村人孙忠尝佣于小皋部秦氏,为之送客,与其侣摸螺蛳,各尽一杯酒,再斟即不复得,以食饭,已而视壶中固未罄也,复饮则化为浆,稠粘而酸,不可沾唇矣。舒丈芙娇亦言,少时读书山寺,司■老人能视鬼,性好酒,每酤得酒,辄有鬼来窃饮,与之争不胜,为所嗅,酒故在而味淡于水。
  案,送客又通称送夜头,摸螺蛳之名或起于诙谐,乡间有爬螺蛳船,以竹器沿河沿兜之,可抄得螺属甚多,送客者两手端米筛,状颇相似。《乙志》卷四云:
  越中病者将死,则必市佛经焚之,以黄纸包其灰,置逝者掌中,谓之三十六包,以为入冥打点官司之用。或仑卒未及购致,有忍死以待者,设不及待而死,指伸不得握,得而焚与之乃握,所闻如是者比比,俗益神其事。
  又卷二云:
  归煞见《颜氏家训》,越人谓之转煞,读去声,尤笃信之。余家嘉德质库友张某殁后,有所司帐目未得明白,于其转煞夕姑置纸笔坐隅,居然启椟磨墨濡笔,作数行字,然蒙绕如蛇蚓,卒无一字可辨识。
  段柯古《支诺皋》云,鬼书不久即漫灭,及晓纸上若煤污,无复字也。虽其迹不同,鬼之能书则较然可见,不知鬼无形质,何以能运用器物如此。
  《丁志》卷一云:
  鲁哀公祖载其父。孔子曰,设五谷囊乎。公曰,五谷囊者起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恐魂之饥,故作五谷囊,吾父食味含哺而死,何用此为。见《艺文类聚》引《丧服要记》。
  此殆《颜氏家训》所谓粮罂,今越俗送葬犹用之,取陶器有盖者,子妇率孙曾男女凡有服者各于祖筵夹品物实其中,严盖讫,各以绵线绕其外,或积之数十百层,既窆而纳诸圹。
  案,此种陶器出自特制,约可容一升,俗名盎打头瓶,不知字当如何写,范寅《越谚》中亦未收。《丙志》卷三记慈谿事,云邻人有作夜牌头者,注云,此称越亦有之,盖生人之役于冥者。宁波绍兴语多相通,夜牌头正是其一,唯《越谚》亦失载。又卷二云:越俗有所谓关肚仙者,能摄逝者魂灵入腹中,与生人对语,小说家多有记其事者,或冤魂所附,或灵鬼凭之以求食,但与今异其名尔。余曾于亲串见女巫为之,语含胡不甚可辨。间从问者口中消息钩距之,盖鼓气伪为者居多。慈谿谓之讲肚仙。
  以上各节涉及鬼事,虽语焉不详,但向来少见纪录,而学老师著书志本在资劝惩,文字又务雅正,却记述及此,虽是零星资料,亦足珍矣。其次关于俗语者亦复不少,今略抄数则,《甲志》卷四云:道光中萧山有王阿二者以妒奸杀女尼十一人,谳定磔之省城。至今萧山人赌牌九者,得丁八一,辄目以“王阿二起解”。
  盖此戏数牌之点数,以多寡为胜负,又分文武,三点为丁,八点有二六三五两牌,皆武也,以丁侣八,除十成数只余一点,莫少于是。他牌虽同为一点,有文牌者,如重四之八为人牌,重二为长二,重幺为地牌,重三为长三,幺三为和牌,幺五为短六,幺六为短七,皆属文,可侣他牌成一点,皆足以胜之,极言其无幸免也。案,骨牌名称除汁点者外,民间尚有俗名,如重二为板凳,幺五为拳头,或曰铜锤,幺六为划楫、重五为梅花,皆取象形,唯五六称为胡子,则义不可晓。幺二称钉子,二四转讹或称臭女婿,盖因其为武牌,唯与幺二配成至尊,若侣他牌则遇同点数之文牌无不败者,世轻之为臭,平常亦称为二四。《乙志》卷二云:《宋书·乐志》载晋咸康中散骑侍郎顾臻表云,末世之伎,设礼外之观,足以蹈天,头以行地,云云。今越中亦有此戏,谓之竖蜻蜒。龙舟竞渡,或于小艇子上为之,艇狭而长,画鳞为龙形,两舷各施画楫十余,激水如飞,一人倒植鹢首,屹然如建铁柱,谓之竖老龙头,可以经数时之久。
  又卷四云:
  货郎担越中谓之袋络担,是货杂碎布帛及丝线之属,其初盖以络索担囊囊炫且鬻,故云。小皋部邻沈媪有二子,曰袋络阿八袋络阿九,并以其业名。
  《丙志》卷四云:
  越俗患顽童之好狎畜狗若狸奴或为所爪啮也,曰骑猫狗者娶妇日必雨;患其好张盖而敝之也,曰非暑若雨及屋下张盖者躯不复长。皆投其所忌,缪为之说以惧之,然寻常鞭挞所不能止者,无勿帖然不敢犯。
  上边所记未见于他书,均颇有意思,拣择出来,也是民俗研究的好材料。
  中国古来是那么一派学风,文人学者力守正宗,唯于不经意中稍或出轨,有所记述,及今视之甚可珍异,前人之绩业只止于此,我们应知欣感,岂得再有所责求耶。自己反省虽途径能知,而缺少努力,且离乡村已久,留滞都会中,见闻日隘,不能有所成就,偶读茹三樵《越言释》,范啸风《越谚》,平景孙《玉雨淙释谚》诸书,但有感叹,今抄《四志》亦复如是也。三十三年十一月十日,东郭生记。
  □1945 年刊“太平”初版本,署名东郭生
  □收入《立春以前》
  焦里堂的笔记
  清朝后半的学者中间,我最佩服俞理初与郝兰皋,思想通达,又颇有风趣,就是在现代也很难得。但是在此二人之外,还可以加上一个,这便是焦里堂。《雕菰楼集》以及《焦氏遗书》还是去年才买来的,《易余■录》二十卷却早已见到了,最初是木犀轩刻板的单印本,随后在“木犀轩丛书”全部中,其中还有焦君的《论语通释》一卷。《■录》本是随笔,自经史政教诗文历律医卜以至动植无不说及,其中我所最喜欢的是卷十二的一节,曾经引用过好几次,现在不禁又要重抄一遍,其文曰: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
  惟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
  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
  焦君这里自述其家学,本来出于《礼记》,而发挥得特为深切着明,称为圣人不易,确实不虚。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卷下论权第五条,反对释教化的儒生绝欲存理之主张,以为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后又申明之曰:“夫尧舜之忧四海困穷,文王之视民如伤,何一非为民谋其人欲之事,惟顺而导之,使归于善。”戴氏此项意见可以说是与古圣人多相合,清末革命思想发生的时候,此书与《原善》均有翻印,与《明夷待访录》同为知识阶级所尊重。焦里堂着《论语通释》及集中《性善解》等十数篇,很受戴氏的影响,上文所引的话也即是一例。本是很简单的道理,而说出来不容易,能了解也不容易,我之所以屡次引用,盖有感于此,不仅为的我田引水已也。
  但是这里我想抄录介绍的却并非这些关于义理的话,乃是知人论世、实事求是的部分,这是于后人最有益的东西。如卷八有一则云:《汉书》霍光传,光废昌邑王,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如淳曰,以珠饰襦也。晋的曰,贯以为襦,形若今革襦矣。按此太后即昭帝上官皇后也,外戚传言六岁入宫立为皇后,昭帝崩时后年十四五,当昌邑王废时去昭帝崩未远,然则太后仅年十四五耳,故衣珠襦。读诏至中,太后遽曰止,全是描摩童稚光景,说者以为班氏效左氏“魏终和戎”篇后羿何如之笔法,尚影响之见也。晋灵公立于文公六年,穆赢常抱之,至宣公二年亦仅十四五耳,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熊蹯不熟,杀宰夫置诸畚,皆童稚所为。故读史必旁览博证,其事乃见。仅就一处观之,则珠襦之太后以为老妇人,嗾獒之灵公且以为长君,以老妇而着珠襦,以长君而弃人用犬,遂出情理之外矣。
  此则所说,可谓读书的良法,做学问的人若能如此用心,一隅三反,自然读书得间,能够切实的了解。这一方面是求真实,在别方面即是疾虚妄,《■录》卷二十中实例很多,都很有意思,今依次序抄录数则于后:《鹤林玉露》言,陆象山在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乃买棋局一副,归而悬之室中,卧而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住与棋对,棋工连负二局,乃起谢曰:某是临安第一手棋,凡来著者俱饶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饶得某一先,天下无故手矣。此妄说也。天下事一技之微非习之不能精,未有一蹴便臻其极者,至云河图数尤妄,河图与棋局绝不相涉,且河图当时传自陈希夷者无甚深奥,以此悟之于棋,遂无敌天下,尤妄说也。此等不经之谈,最足误人,所关非细故也。
  《西阳杂俎》记一行事,言幼时家贫,邻母济之。后邻母儿有罪,求救于一行,一行徙大瓮于空室,授奴以布囊,属以从午至昏有物入来其数七,可尽掩之。奴如言往,有豕至,悉获置瓮中。诘朝中使叩门急,召至便殿,玄宗问曰,太史奏昨夜北斗不见,何祥也?一行请大赦天下,从之,其夕太史奏北斗一星见,凡七日而复。按一行精于天算,所撰《大衍术》最精,然非迂怪之士也,当时不学之徒不知天算之术,妄为此言耳。近时婺源江慎修通西术,撰《翼梅》等书,亦一行之俦也。有造作《新齐谐》者称其以筒寄音于人,以口向筒言,远寄其处,受者以耳承之,尚闻其声。又称其一日自沉于水,或救之起,日,吾以代吾子也,是日其子果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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