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筝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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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筝笙-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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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境遇如何变化,这个女子的风头从来就没有弱过。
从前,她是夜上海最光彩夺目的明珠,而如今,她是中村次郎枕畔妩媚妖娆的玫瑰,在女人们的唾骂声中,在男人们轻蔑却又情不自禁的目光窥视中,风情万种的招摇过市,留一段香鬓俪影。
可是,他知道,这朵玫瑰是带刺的。
因为,她眼底的自厌和对他的轻蔑憎恶,在刻骨的风情之下,藏得那么深。
“黛西部小姐,交浅言深,中村次郎已了疑心,你该时候为今后些打算了。”他看着她,淡淡开口。
江黛云转过头,笑容妩媚,“我听不明白纪先生在说什么。”
他不在意的笑了笑,“那便算了,小姐好自为之。”
…………
亦笙喃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着她,她的神情当中带了几分恍惚,就那样了口——
那个时候,我和姐姐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的,她告诉我,不管你在做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她都不会去理会,因为,你是她丈夫,她爱你。”
他没有说话,而她忽然抬头看进他的眼睛深处,“龄姨告诉我,是你逼死姐姐的,是你逼着她打掉了孩子,可我不相信……纪桓哥哥,你我,你告诉我实话好不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七十九回

“她说的没错,是我逼她喝下那碗药的,也是我害死她的。”
纪桓缓缓开口,背着光,表情看不真切。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妻子美丽苍白的脸庞,流着眼泪,哀哀求他。
“……慕桓,我求求你,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所以从前我从来都没想过什么……可是现在他既然自己来了,这火花就是天意,我求求你让我把他留下来,我保证会好好带他的,不会让他烦到你,不会让他给你添麻烦,我求求你让我留下他好不好…”
从来,他说的话她总是会无条件听从,不问缘由,不论对错,亦鲜少会对他提要求,只是安安静静的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仿佛那就是她所在意和满足的一切。
这样苦苦的求他,是第一次,只是这一次,他却不能答应。
他亲手,拿起那碗浓黑的药汁,一勺勺,喂进她口中,握勺的手,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她终于还是听他的话,无声的流泪,任他喂她,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药。
他放下药碗,将她拥入怀中,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所有痛色,声音里蕴着愧疚与压抑,那样沉。
“对不起。”
他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而她眼底的委屈伤痛那样明显,却终究只是柔顺的依偎在他怀中,流着眼泪轻轻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亦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着她,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震惊还是气愤。
他的声音依旧很淡,“我不想孩子将来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她凄然而笑,”你既然知道自己不好,为什么还要选择走这样一条路?”
“因为我没有其他选择。”他的语气当中听不出悲喜,平静得如同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
“有,只是你不肯去选,”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三年前我来找你你不肯见我,便是现在,我也仍旧把当年的话再对你说一遍——你随我一起离开上海,我会让绍之想法子给你换一个新的身份,如果你不愿意留在军中,我也会想办法送你去国外,你用不着担心日本人。”
“我为什么要走,你看,现在纪家的产业有多大,发展得这样好,”他笑了笑,笑容隐约傲然却又荒凉,“小笙,如果我想离开,用不着任何人帮我的。”
她的眼睛慢慢的冷了起来,“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选择这条路,是心甘情愿,不是日本人逼你的?”
他的笑容里带了些漠然又荒芜的意味,点头,“是。”
她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看着他,忽而就笑了,眼泪却忍不住轻轻滑落,“从前我总听人说,国难思良将,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良将易求,唯缺良心。”
她眼底的失望那样重,而他在心底笑了笑,这样也好,你就不会再因我而伤心。
只是,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他终究还是克制不住,这或许,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蓦然起身,便往她的方向大步行去。
枪声,却忽然响起,惊碎了一满院阳光的温暖。
倒下的时候,他并不感觉疼的,直到看见那女子惊痛苍白的面容。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击跨,眼泪掉得那样厉害,哭着呼喊着求救,偌大的庭院,寂然无应。
他早就苍倦麻木的心,却还是克制不住的一疼,想要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却终不能够。
于是笑了笑,费力的开口:“小笙,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她听见他的声音,哭着低头看他,而他的眼中浮现出悠远的向往,唇边带了一抹柔软的微笑,轻轻吟出——
………………
他眼中的光影,开始慢慢涣散,朦胧的白光中,他仿佛又再一次见到了母亲,她温柔的抱着他,轻轻摇着,眼中却藏着执念的疯狂——
“孩子,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纪桓,纪桓,我要纪伯侨为他的负心还债,我要你记得把妈妈遭受的一切苦楚都讨还回来,你去了中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杀了他!”
他自母亲怀抱中起身,跌跌撞撞的向前行去,父亲在纪公馆富丽堂皇的小楼前伸出双手,仅仅的拥抱了他,他眼底的欣喜慈爱和期望,他记得如此之牢,他对他说——
“慕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我最大的骄傲——答应爸爸,让纪家的家业在你手上发扬光大!”
他答应了母亲,也为了无法推托的使命,所以亲手在父亲的参茶中下药,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就这样衰竭下去。
他答应了父亲,所以竭尽所能无所不用其极,终于让纪家的家业,一天一天,越来越大,终于达到鼎盛。
只是,他自己呢,他的愿望,可有谁来满足?
十岁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已经不愿意再去会议,便是到了纪家,严密的训练也从未中断。
他的外公一直在他身边耳提面命,却从未相信过他。
他用药物控制他,冷冷的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头痛欲裂。
他用他的母亲威胁他,让他为日本国效忠卖命,牺牲一切。
他试图说服自己,他生在日本,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日本人的血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并没有错。
却怎么也不能忘记,他长在中国,他的身体里,同样流着中国人的血液,他所做的这一切,究竟又算什么?
将那碗浓黑的药汁喂入妻子口中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抖,他在心底说——对不起,可我不能让你和我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没有骗她,却终究是对不起她。
盛太太来找他的时候,他知道那番话会对这个女人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却没有想到,会被门外的妻子听见。
而他作说话的时候,也才惊觉,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是,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
“如果,孩子是小笙的,你会不会逼她喝那碗药?”
当妻子问出这一句话时候,他竟然,没有办法回答。
如果,那是他与她的孩子……
他或者她,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妈妈一样?
便是妄念,都会有期待,他是不是还能狠得下这个心?
只是生活,从来都不会给予他任何选择的机会。
………………
若我遇见你,事隔经年。我将如何致你?以沉默,以眼泪。
恍惚间,仿佛有女子哽咽的声音,颤抖着响在他的耳畔。
他想要再看一眼她的样子,那么努力的张开眼睛,却还是看不见,怎么也看不见。
他的愿望一直以来,总是无法实现。
那么,这最后一个呢?
只期许,这唯一的例外,可不可以?
他费力的聚集起自己全部的神志,摇了下头,留下了他在这个世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With  mile……”
小笙,我已走完这架双旋梯。
若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遇,请你对我微笑,好吗?

 第八十回

一九四四。
上海。
散着兰香的榻榻米上,男人如同疯了一样剧烈的起伏着,女子娇软的呻吟与夜色纠缠在一处,织出一张妖娆的网,藏尽妩媚的毒。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你的将军大人便是这样对我的……哦,不对……他比你还要疯狂……”
浓朱衍丹唇,素齿微含香。
她在他耳边盈盈笑着,窃窃低语,以一种最诱惑的姿态。
“我叫你不要说了!”中村次郎失控的吼了出来。
江黛云却是笑得更深,“又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是换了个人而已,只不过,这次换的人,我很满意呢……”
中村次郎大怒,见不得她眼中闪着的讥诮,粗暴的掐着她的腰肢,将她翻过去,折出驯服的姿态。
她还在笑,“这个姿势他也是最喜欢的,他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让他这么兴奋过……”
她的雪背上同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青紫痕迹,中村次郎看得眼睛猩红,又再听得她这样一说,越发的怒意勃发,一手揪了她的长发,一手掐着她的细腰,狠狠的,便再一次的撞了进去。
她疼柳眉仅蹙,却还是在笑,尽力的舒展着自己的身体,纤腰款摆相迎,娇软的呻吟酥媚如水,让她身上的男人如同中了毒一般,不能自拔。
当这一切终于趋于平静,她在黑暗当中睁着眼睛,听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他已然筋疲力尽,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她看了一眼桌上没有动过的洋酒,这个男人的心思太重,从来,他就只吃专人准备的食物,便是她怎样的煞费苦心,也无济于事。
那么此刻,她只唯愿,他能睡沉一些,再沉一些。
害怕弄出声响,她连拖鞋都不敢穿,就那样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轻轻出门。
走廊上空无一人,是她提前便打点好了的,轻车熟路的往中村次郎的书房走去,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
那书房很宽敞,她不敢开灯,便籍着微弱的月光焦急的翻腾寻找。
不是这份,这份也不是,昨天晚上,他们所说的那份文件,究竟是在哪里呢?
“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中村次郎阴郁的声音森然响起,房间里一时灯火四明,有如白昼。
她看了看他身后那些持枪的宪兵们,反倒是笑了,大大方方的走过去,就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份文件,“我看看。”
她伸手打开了那份文件,不过是一摞白纸,她心底其实在见到他的最初已然明白过来了,于是笑了一笑,“中村先生要黛西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何需还这样大费周折?”
中村次郎看她的眼光阴郁又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因为我希望,是我想错了,可是我却失望了。
她不甚在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而中村次郎面上的神色却忽而变得残暴起来,他上前一步便死死的掐住了她的脖子,“贱人!你平常不都是聪明透顶吗?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从来不留任何把柄,连我都要为你鼓掌了——可是这一次,你这么急不可耐的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有薄聿铮吗——我告诉你,他们正打算让他去衡阳督战了,如果果真如此,你以为他挡得住帝国一号作战的攻势吗?他,还有你们的国家,都要完蛋——”
“中村先生,这个女人还不能死,我们还要通过她套问一些情报……”
中村次郎身边的一个军官,眼看得他几乎就要把江黛云掐死了,慌忙出言劝阻道。
而中村次郎回过神来,看着那女子在他掌心下痛苦的呛咳,微微抽搐了下,终是颓然的松了手上力道。
他有些木然的抬了抬手,便有宪兵上前来架起江黛云往书房外拖去。
“中村先生……”
她却忽然开口,声音轻而微弱,还微微的咳着,显然并没有完全从他方才失控的力道中缓和过来。
“等等!”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他已经开口。
而那女子对着他轻轻微笑,“中村先生不是一直喜欢中国的书法吗?其实黛西也曾学过,相识一场,纵然怨无份,黛西也还是想最后给中村先生留点儿什么,就当是我们相识一场的纪念吧。”
中村次郎的眉心微微抽动了下,他没有说什么,终是最后一次的默许了她。
江黛云挣开架着自己的宪兵,姿态优美的走到书桌边上,展纸,研墨,提笔,一举一动,依旧风情刻骨。
她忽而对他笑了笑,“中村先生,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上海失守的时候,我和宝娟想要把露露和她女儿一起接到租界来住,可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那些畜生闯进村子的时候,是宝娟和露露把我打晕藏进了衣柜,那个衣柜那么小,只够藏一个人……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她们全都死了,赤身裸体,身子全被抓烂了,下面塞着瓶子和木棍,流了那么多血……露露的女儿只有七岁,可是那些畜生连她都不放过……”
她笑着,说着,眼泪却慢慢的流了下来。
中村次郎一时怔住,他见过她的风情万种,娇俏的,妖娆的,刁蛮的,却从来没有一刻她是如现今这样,不带掩饰,放任自己最真实的情绪流露。
“所以我告诉自己,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在被你们一次又一次的侮辱的时候,在被所有人唾骂我不要脸的时候,在我不敢见我爱的人,在我的女儿不认我这个妈离家出走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告诉我自己的……”
她的笑容倔强又凄然,“这样更好,我更能得到你们的信任,随便他们怎么看,怎么说,只要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就好……这么些年了,我让你的计划落空,不止一次了吧?我救下的人命,也不止一条了吧……黛云一条命,只要能换得中国的将士少受哪怕一份折损,已经值了,更何况还换回这许多,足够了!”
中村次郎正欲发作,便见她已敛了笑,提笔疾书,根本没有讲究什么笔力章法,只是手写其心,墨透宣纸。
最后一笔落定,她“啪”的一声掼了那笔,左手却忽而抽出藏在书桌底下的那把勃朗宁。
“啪——”
枪声响了。
中村次郎睁大眼睛,犹不敢置信的重重倒了下去。
“啪啪啪啪啪啪——”
噼里啪啦的枪响如同条件反射般响起,混着鼎沸人声,乱成一片。
她月白色的睡袍已经浴成了一件血衣,唇边却犹自带笑。
那殷殷的鲜血,溅了几滴到宣纸上,和着她方才写下的那四个大字,晕出悲怆绝唱——中国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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