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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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迢迢- 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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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转过脸,望着案上玉瓶中插着的数枝梅花,那娇妍的红,灼痛他的眼睛,他定定看着,仍是无法开口。
裴夫人看看他的脸色,道:“你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裴琰微微一惊,忙转过头道:“没有。”
“有也无妨。”裴夫人一笑:“将来纳为侧妃便是,但你的正妃,只能是这位董涓小姐。”
裴琰静立片刻,垂头低声道:“一切由母亲作主。”
裴夫人欣慰地笑了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亲去董府提亲,等皇上遗骸回宫,你再入宫守灵、与太子详谈吧。”
裴琰由蝶园出来,觉肩头和左腿上的刃伤疼痛难当,忍不住吸了口凉气。童敏过来,禀道:“军师回西园了。”
裴琰放下心,又想了想,道:“你加派人手,密切监视素烟,如果发现江姑娘,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她接回来。”
“是。”
伤口愈发疼痛,全身就似要散架一般,而心,却麻木到没有知觉,裴琰茫然在相府内一瘸一拐地走着,在荷塘边静默,在西园门口徘徊。   
崔亮正站在藤架下出神,听到园外隐有咳嗽之声,急忙出来,道:“王爷!”  
裴琰在他的搀扶下走入西园,直接进了西厢房,在床上躺下。崔亮把完脉,道:“王爷这回可伤得不轻。” 
裴琰苦笑一声,道:“可惜没把圣上救出来。”
崔亮眼神微闪,低头道:“我给王爷开个方子,接下来得守灵七日,您若不调理好,大雪天的,怕落下病根。”
“多谢子明。”裴琰慢慢合上双眸,半晌,幽然道:“子明,皇上死了,三郎,也死了——”
崔亮竭力控制握着毛笔的手不颤抖,叹息道:“我先前听说了,卫大人走了这条大逆不道的路,唉,只希望不要牵连太多无辜的人。”
“是啊,但玉间府卫氏一族,怕是得面临灭族之厄。”
崔亮写着药方,叹了口气。
裴琰猛然坐起,直视崔亮:“子明,有人在暗中监视你。我怕太子的人知道你的师承来历,你这段时间,千万不要出王府。” 
崔亮纵是万分担忧老柳巷中的江慈,也只得应道:“好。”
十一月二十五日,大雪。
凌晨,刮起了大风,风卷雪,雪裹风,铺天盖地,未到辰时便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白茫茫的京城,仿佛穿上了素白的孝服,呼呼的风声,也仿佛在呜号致哀。
白色的雪,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幛幔,白色的祭旗,人们身上白色的孝衣,还有一张张略显苍白惶恐的面容,素净的白,惨淡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皇陵方城大火终于在凌晨的大雪中熄灭,守在这处的姜远命人再不停泼水,待火场结了一层薄冰,亲自带人寻找成帝遗骨。
大风,吹得雪花卷舞,姜远带人忍着高温和焦臭,终于进到火场,已找不到任何尸身,徒留一地焦黑的灰烬。
姜远默立良久,叹了口气,道:“烧得太厉害,只怕都化成灰了,回去复命吧。”他正待转身,却眼神一闪,慢慢蹲了下来。
两块碎石间的空隙中,一支断成两截的碧玉发簪,静静地躺于尘埃之中――― 
回响在整个京城上空的哀乐凄凉入骨,将江慈从睡梦中惊醒,这才发觉天已大亮。
她穿好衣裳,披上狐裘出门,见满院积雪,不由有些兴奋。曾听他说过姐姐喜欢带他堆雪人,若是他回来,便可在这院中堆上两个,不,三个雪人,两个大的,一个小的。
有鸦雀自屋顶“扑愣”飞过,江慈抬头,见屋顶也覆了一层厚厚的雪,笑了笑,正待转身进屋,忽然停住了脚步。
别人家的屋顶,似乎与自家小院有所不同,她的心急速下沉:钟声、哀乐声,还有人家屋顶上的白色灵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慈双颊一阵阵发凉,急忙换过男装,再罩上斗篷,将脸涂黑些,隐于斗篷中,匆匆出了院门。
满街的灵幡,漫天的哀乐,江慈一路走来,越发心惊,待走到内城大街,她茫然随人群跪下,茫然看着数千禁卫军护拥着十六骑大马拉着的灵柩经过。那黑色的灵柩,如一道闪电,刺痛了她的眼睛。
身边,有人在低声交谈。
“唉,圣上蒙难,华朝只怕要多事。”
“不怕,有忠孝王和董学士等人稳着,乱不了。”
“哎,庄王老老实实去海州便是,何苦谋逆?”
“就是,只怕他是受卫三郎那弄臣的撺掇,那妖孽,烧死干净,只可惜圣上,对他多年宠幸,竟落得——”
“所幸忠孝王爷将妖孽除了,和肃海侯爷一起,护得太子安全。不然,唉。”
“也不知忠孝王爷的伤势如何?上天可得保佑才是。”

一三七、尘埃落定

江慈眼前一黑,旁边有人扶住:“小哥,你怎么了?”
又有几人过来,将她扶到一边的柱边坐下,但他们的脸是如此模糊,他们的声音也似在另一个世界传来。
“看来是病了。”
“要不要送他去看大夫?”
“算了,别多管闲事,让他在这里待着,他家人自会找来的。”
“走吧走吧。”
江慈只觉自己的身躯悠悠荡荡,在半空中飘浮,极力想落地,却总是落不下来。似有什么东  
西要从体内向外汹涌而出,又似有什么,在一下下割着她已经麻木的身躯。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他现在在哪里?
风卷起斗篷下摆,扑打在她的腹部,她悚然清醒,用双手捂住腹部,挣扎着站起来。
在寒风呼朔的大街上艰难走着,不停地,一下下咬着自己的舌尖,只是,泪水却不可控制,自眼中滚落,滑过面颊,滑落颈中,冰凉刺骨。
“好,我若再丢下你,便罚我受烈焰噬骨——”
“小慈,等我,再等二十多天,一切就结束。”   
“小慈,等我回来。”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的白,但一片白之后不停闪现的,却是他临走时那明朗的笑容。 
揽月楼。
素烟跪在地上,默默听罢,磕下头去:“素烟明白,请上使回去禀告主公,素烟自会承继楼主遗志,继续为主公效命,死而后已。”
黑衣人笑了笑,道:“叶楼主生前,也经常在主公面前夸素大姐,所以楼主去世后,主公将‘揽月楼’交给素大姐掌管,继续为主公打探各方消息,还请素大姐不要辜负主公的片期望。”  
“是。”素烟起身,将黑衣人送出“揽月楼”,看着他上轿离去后,望着满天大雪,叹口气。正待转身入楼,忽听到楼前的石狮后有人在低声唤道:“小姨。”
素烟面色变,急忙转到石狮后,定睛看看,握住江慈冰冷的手:“小慈,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江慈木然移动脚步,随素烟踏上石阶,正待入楼,忽听有人大声道:“素大姐。”
素烟缓缓转过身来,踏前两步,将江慈护在身后。安潞带着十余人走近,微笑道:“素大姐,江姑娘。”
素烟冷冷道:“今日‘揽月楼’不接待任何人,各位长风卫弟兄,请回吧。”
安潞却只是看着江慈,恭声道:“江姑娘,王爷让我们接您回王府。” 
江慈低头想了片刻,慢慢从素烟身后走出,素烟一把将她拉住,急道:“小慈。”
江慈抱上她的脖颈,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姨,您放心,他不会害我的,我也正想问他些事情。”
由于未能找到成帝遗骨,姜远回禀后,只得奉命将火场的灰烬捧捧,盛入灵柩,在漫天大雪中,将灵柩运回宫中。
皇宫,片孝素,满目灵幡孝幛。太子率百官全身孝素,伏于乾清门前的雪地中,哭声震,恭
迎成帝灵柩入宫。 
从昨日起,太子就一直痛哭,晕厥数次,水米未进,全靠数名太医及时灌药施针,这一刻才有力气亲迎父皇灵柩。他两眼红肿,喉咙嘶哑,悲痛的哭声让群臣心中恻然。
静王一身孝服,跪于太子身后,哀哀而泣。只是,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到底为何而泣?是为眼前灵柩中的人,还是为别的什么。
待大行皇帝灵柩进入延晖殿,哀乐呜咽响起,太子扑到灵柩上,再次哭得晕过去。  
姜远忙将太子背入内阁,董学士和太医们一拥而入,掐人中,扎虎口,太子终于悠悠醒转,他环顾四周,内阁中还是皇帝在世时的样子,不由悲从中来,再度放声痛哭。
董学士忙道:“快,送新皇去弘泰殿歇息。”姜远又俯身,负起太子入弘泰殿。太子无力躺
于榻上,董学士跟着进来,待太医手忙脚乱阵,太子稍显精神些,他挥挥手,命众人退出。  
他在榻前跪下,低声道:“请皇上保重龙体。”
太子喘道:“董卿。”
“臣在。”
“一切都拜托您了。”太子想起死于烈火中的皇帝,再次哀泣。
董学士跪前些,握住太子的手,低声道:“皇上节哀,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裴琰只怕马上就会‘带伤’进宫。”
太子沉默片刻,缓缓道:“岳父大人,您意下如何?”   
董学士磕头,道:“臣请皇上决断。但容国夫人昨日亲自上门提亲,昨夜又接到急报,宁剑
 瑜已兵压至河西府,而裴子放还未到梁州。臣估计,裴氏已做好万全的准备,旦咱们不允,便是要与他们彻底翻脸,臣恐——”
太子盯着董学士头顶的孝帽看了良久,幽幽叹口气:“裴琰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倒也配得起二妹。”
董学士连连磕头:“臣遵旨。”  
忠孝王裴琰素服孝帽,瘸拐,在姜远的搀扶下入宫,在先帝灵前哀恸不已、痛哭失声,终因悲伤过度引发内伤,在灵前吐血昏厥过去,只得也由姜远背入弘泰殿。
董学士看两个女婿一眼,将殿门“吱呀”关上。
太子躺在榻上,看着裴琰行叩拜大礼,无力道:“裴卿平身,坐着说话吧。”
“谢皇上。”裴琰站起,在锦凳上斜斜坐下。   
太子仍是满面悲痛,望着殿顶红梁大柱,幽幽道:“二弟被弄臣蒙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父皇蒙难,朕心里——”说着又落下泪来。
裴琰忙劝道:“请皇上节哀,元凶虽已伏诛,但大局仍未稳,事事还得皇上拿主意才行。”
太子哭得片刻,止住眼泪,道:“裴卿。”
“臣在。”
“父皇生前就夸裴卿乃国之栋梁,要朕多向裴卿学习,朕时刻将话记在心中。裴卿文韬武略,皆堪为臣表,以后朝中诸事,朕还得多多依仗裴卿。”
裴琰泣道:“臣自当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朕之二姨妹,性情温婉,品貌俱佳,能得裴卿垂青,朕也甚感欣慰。虽父皇大行,一年内不得娶嫁。但你们是去年便订下的亲事,婚期也是早就选好的,权当为朕登基庆贺,还是按原来定下的子,下个月十五成亲吧。只是大丧期间,得一切从简,委屈裴卿了。”
裴琰忍着左腿疼痛,再度跪下:“臣谢主隆恩。”
太子圆胖的面上露出丝笑容,俯身将他扶起,和声道:“朕一时都离不开裴卿的扶助,你虽成婚,也不能太闲着,朕身体不太好,打算封和董卿为内阁首辅,政事都由你们二位先行处理,朕只最后批决,这样,朕也能轻松些。”
裴琰面上惶恐,连声应是。又沉声道:“皇上,眼下还有件紧急军情,需皇上裁断。”
太子眼神微闪,道:“裴卿但奏无妨。”
屋外寒风呼啸,裴琰似又听到卫昭将自己踢离方城前的声音,便有一瞬的愣神。太子不由唤道:“裴卿?”
裴琰回过神,恭声道:“臣昨夜收到军情,宇文景伦率大军攻打月戎,指日便可攻破月戎都城。而他借此次攻打月戎,将桓国西部二十六州实权悉数掌控。如果他收服月戎,只怕下一步便是从西北攻打月落。”
太子眉头微皱,道:“宇文景伦真是野心不死。”
“是,他在与我朝之战中败北,定是极不甘心,恰好月落又曾出兵相助我朝,便会是他再度攻打月落的借口。他灭月落以后,将不必再经成郡,便可由西北直插济北和河西,可就―――”
太子沉吟下,徐徐问道:“依裴卿之意,如何是好?”
裴琰沉声道:“臣认为,宇文景伦新败于朝,短时间内并不敢与朝再战,所以才迁怒于月戎和月落。月戎我们管不了,但月落我们得护住,绝不能让宇文景伦的野心得逞。”   
“哦?难道要华朝出兵保护月落不成?”
“倒不必。当日月落族长答应出兵相助之时,便向臣表达愿为我朝藩属的意愿。若月落正式成为我朝藩属,也就意味着成为朝领土,这样,宇文景伦若要对月落用兵,也就意味着要正面与我朝为敌,他必得三思。”
太子沉吟道:“让月落立藩?”
“是。”裴琰跪落,肃容道:“皇上,月落立藩,对我朝只有好处,一可以为我朝西北屏障,二可以阻宇文景伦之野心。万一将来有事,月落也将是强援。臣请皇上应允。”
见太子还有些犹豫,裴琰又道:“皇上,华桓之战,臣能得胜,月落出兵相助,功不可没。
若是华朝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天下百姓岂不心寒?将来如何安岳藩之心?如何令四夷臣服?皇上,眼下乌琉国对岳藩可也是虎视眈眈啊。”
太子一惊,点头道:“正是这个理。”
“还有,皇上,您刚登基,正需实行几件仁政。臣冒死求皇上,废除月落一应奴役,允他们不进贡,不纳粮,也不再进献娈童歌姬。”
“这个―――”
“皇上,华朝以往对月落苛政甚多,致使月落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朝廷还需派重兵屯于西北,随时准备镇压民变。与其样消耗国力,得不偿失,还不如取消月落族的杂役,让他们安居乐业,甘心为朝守护西北疆土,岂不更好?”裴琰侃侃说来,心头忽然一痛,转而伏地泣道:“皇上,臣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若是先皇没有宠幸弄臣,也就不会有卫昭撺掇庄王谋逆作乱啊!”
太子仰面而泣,道:“是啊,若是父皇不宠幸娈童,今日就不会―――”
裴琰眼中朦胧,伏在地上,看着身前的青砖,语气诚挚:“臣伏请皇上推宗崇儒、修身养德,禁止一切进贡和买卖娈童歌姬的行为,肃清风气,以令内政清明,四海归心!”
午后,风更盛,雪也更大。
裴琰从弘泰殿出来,寒风吹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一瘸一拐地穿过皇宫,茫茫然中,走到延禧宫。
西宫内,遍地积雪,满目凄凉,裴琰轻抚着院中皑皑白雪覆盖下的梧桐树,眼眶慢慢湿润,终轻声道:“三郎,你可以安心了。咱们来世,再做朋友吧。”
团积雪落下,他仰起头,望向枯枝间混沌的天空,怅然若失。


一三八、碧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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