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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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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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姐姐和我当然不特别亲密。两年前和你一起去宾馆游泳池时才第一次像样地交谈,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知道我的全名。”
玛丽默不作声,继续抚摸膝上的猫。
高桥说:“不过,当时她肯定想对谁说话来着。按理那种话本该对要好的女友说才是,可你姐姐好像没有能够推心置腹的女友,所以才选中了我,大概。碰巧罢了,谁都无所谓的。”
“可是为什么选你了呢?据我所知,她应该一向不缺男朋友的。”
“肯定不缺。”
“可偏偏对在路上不期而遇的你,也就是说对不怎么亲密的人说了个人心里话,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高桥就此略加思索,“怕是因为我看上去没什么害处吧?”
“没害处?”
“就是说即使一时交心也构不成威胁。”
“不好明白啊!”
“就是说,”高桥难以启齿似的吞吞吐吐,“说来奇怪,我时常被误认为是同性恋者,在路上时常有不相识的男人向我打招呼、引诱我。”
“其实不然?”
“我想我大概不是……但不管怎样,过去就有人向我说心里话。无论男女,即使不怎么要好、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向我公开心里非同一般的秘密。怎么回事呢?又不是我想问那些事。”
玛丽在脑袋里咀嚼他的话,然后说道:“总之,爱丽对你说出心里话了?”
“嗯。心里话,或者不如说是个人话题。”
“比方什么?”玛丽问。
“比方……对了,比如家人的事。”
“家人的事?”
“比方说。”高桥说。
“那里边也包括我喽?”
“是啊。”
“具体说来?”
高桥约略考虑了一下该怎么说。“比如……她想和你更要好些。”
“想和我更要好些?”
明白金枪鱼三明治不再有了之后,小猫一扭身子从玛丽膝头跳到地面,箭也似的跑到灌木丛里去了。
“和浅井爱丽说话时我忽然心想,”高桥说,“她对你怕是始终怀有自卑感那样的东西,从相当早以前。”
“自卑感?”玛丽问,“爱丽对我?”
“是的。”
“不是相反?”
“不是相反。”
“何以见得?”
“就是说,作为妹妹的你总是能够准确描绘自己想搞到手的东西的图像,该说No的时候能够明确说出口来,能够以自己的步调稳稳地行事。可是浅井爱丽做不到。圆满完成别人交给的任务、满足周围,似乎从小就成了她的工作。借用你的话说,就是努力当好白雪公主。不错,大家是交口称赞,但那东西有时是很累人的,我想。在人生最关键的时期未能完整确立自己这一存在。自卑这个说法如果过于强烈,说羡慕你也未尝不可,总之。”
“爱丽那么对你说的?”
“不,是我搜集她话语的周边信息,此时在此地想像的。我想不至于偏离多少。”
“不过,我想其中有所夸张。”玛丽说,“的确,同爱丽相比,我或许某种程度上活得自立一些,这我知道。但作为结果,位于这里的现实的我是那么渺小,几乎什么力量也没有。知识不够用,头脑也没什么了不得。长相不漂亮,没什么人拿我当一回事。那么说来,就连我也没有完整确立自己这一存在。在这狭小的世界上,时常觉得脚下摇摇晃晃——这样子的我到底哪里值得爱丽羡慕呢?”
“对于你,眼下还像是在准备期,轻易得不出结论,大概是需要花时间的那个类型。”
“那个女孩也才十九岁。”玛丽说。
“那个女孩?”
“在‘阿尔法城’的房间里被不相识的男人痛打一顿、衣服也被全部剥走、赤身裸体流血的中国女孩。蛮漂亮的女孩!可她所在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准备期,没有人考虑她是不是需要花时间的类型。对吧?”
高桥默然承认。
玛丽说:“看第一眼我就想和她成为朋友,非常非常想。假如我们在另一场所另一时间见到,我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我是很少对谁怀有这种感觉的,很少,或者不如说根本没有。”
“唔。”
“可即使我再那么想,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有天壤之别。那无论如何都是我无能为力的,无论怎样争取。”
“是啊!”
“只见了一小会儿,又几乎没有交谈,但我觉得那个女孩现在彻底留了我身上,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倒是表达不好。”
“你可以感受到那个女孩的痛楚。”
“有可能。”
高桥在沉思什么,而后开口道:“只是我的一个念头——你看这么想怎么样,就是说,你的姐姐在另一家类似 ‘阿尔法城’那样的地方——哪里不知道——遭受无谓的暴力,发出 
无声的呻吟,流着看不见的鲜血。”
“在比喻意义上?”
“大概。”高桥说。
“你和爱丽说话时得到了这样的印象?”
“她独自怀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无法顺利前行,需要帮助,而且正以折磨自己的方式表达那种心情——较之印象,这更是确切无误的事情。”
玛丽从长椅上站起,仰望夜空,之后走到秋千那里坐下。黄色旅游鞋踩动枯叶发出的干巴巴声音很夸张地回响在四周。她像确认秋千的粗绳强度似的在上面摸了一会儿。高桥也欠身离椅,踩着枯叶走到玛丽身旁坐下。
“爱丽现在睡着,”玛丽坦白似的说,“睡得很深很深。”
“大家都睡着,这个时间。”
“不是那个意思,”玛丽说,“我是说爱丽不想醒来。”
天黑以后 第十二章
凌晨3时58分
白川工作的办公室。
白川在桌前一边思考什么一边把带橡皮擦的银色铅笔挟在指间团团转个不止。和浅井爱丽醒来的那个房间里掉在地板上的铅笔一模一样,印有veritech的名字,笔尖磨秃了。玩弄 
片刻,他把铅笔放在笔盘旁边。笔盘里排列着六支同样的铅笔。其他铅笔都尖得不能再尖。
他开始做回家准备。把要带回的文件装进褐色皮包,穿上西装上衣,洗漱袋放回衣帽柜,把旁边地板上的大号购物袋拿到自己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取出购物袋里的东西检查。那是他在“阿尔法城”从妓女身上剥走的衣服。
奶油色薄质风衣。红色高跟鞋,鞋底已经磨偏。带水晶珠饰的深粉色圆领毛衣。绣花乳罩。蓝色紧身裙。黑色长筒袜。色调不够谐调的粉色三角裤,镶有廉价化纤花边。这些衣服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性感,不如说是令人悲伤的种类。乳罩和三角裤沾有黑乎乎的血迹。廉价手表。黑色人造革手袋。
白川拿在手里一一检查,脸上自始至终浮现着“这样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的神色。含有微量不快的诧异表情。他当然整个记得自己在“阿尔法城”房间里的所作所为。即使想忘,右手的疼痛也会使他想起。尽管如此,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又都是几乎不具有正当含义的东西。无价值的废弃物。本来不该侵入他的生活的劳什子。可是检查作业仍在冷静而认真地持续着。他在发掘不远的过去的寒伧的遗迹。
他掰开手袋的卡口,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在桌上:手帕、纸巾、隐形眼镜、口红、眼线笔,以及其他几种零碎化妆品。润喉糖。小瓶凡士林和袋装避孕套。止血塞两支。对付无赖汉的小型催泪弹(对白川来说,幸好她没有时间从手袋中取出)。廉价耳环。急救绷带。装有几粒口服避孕药的小盒。褐色钱夹,钱夹里装有三张他一开始递给的万元钞、几张千元钞和若干零币,此外有电话卡、地铁卡、美容室优惠券,没有任何足以判明身份的东西。白川略一踌躇,抽出钞票塞进后裤袋。反正是自己给的钱,物归原主罢了。
手袋里还有个小小的折叠式手机。预付费手机,无法查出机主。手机调在录音电话功能上。他推上电源开关,按下放音键。有几条留言进来,都讲中国话,同一男子的语声,似乎在快嘴快舌地训斥人。留言本身很短,他当然听不懂讲什么,但还是把录下的声音从头到尾大致听完,然后解除录音功能。
他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个纸垃圾袋,将手机以外的东西统统放进去,挤压后牢牢扎住袋口,又把它套进塑料垃圾袋,彻底排出空气,再次扎口。惟独手机留下,放在了桌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或许有什么用处,但尚未得出结论。
白川关掉CD唱机,收进桌子最下端的深抽屉里,上锁。用手帕仔细擦罢眼镜片,提起桌上的电话叫出租车,告以公司名称和自家姓名,让对方十分钟后派一辆出租车到通用出口。他穿好衣挂上的浅灰色双排扣风衣,将桌上的女用手机揣进衣袋,拎起皮包和垃圾袋,站在门前环视整个房间,确认没问题后熄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全部熄灭后,室内也没有一团漆黑,街灯和广告灯的光从百页窗的缝隙里泻进来,隐约照出室内的情形。他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走廊。带着硬硬的鞋音在走廊走动时,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在说庸常乏味的一 
天终于结束了。
乘电梯下楼,打开通用出口的门,走到外面上锁。呼出的气已完全变白。等待之间,一辆出租车很快开来。中年司机打开驾驶席的车窗,确认白川的姓名。
白川钻进出租车。
司机面对后视镜说话:“先生,恕我冒昧,以前也好像拉过您一次,同是这个时间来这里接的。呃——,府上是江古田那边吧?”
“哲学堂。”白川说; “前面十字路口右拐,在SEVEN ELEVEN①前面停一下好么?老婆叫我买东西,一会儿就行。”
 
司机在十字路口往右拐,开了一程,在适当的地方停车开门。白川把皮包留在座席上,提着垃圾袋下车。SEVEN ELEVEN前面堆着几个垃圾袋,他把手里的垃圾袋摞在上面。混在许多相同的垃圾袋之中,自己的那个当即失去了特征。到了早上,回收车就会开来处理。里面又没装生湿垃圾,口袋应该不至于被乌鸦啄破。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垃圾袋堆,走进店门。
 
店里没有客人,收款台的年轻男子正用手机聊得入神。南十字星全明星乐队(Sazan All stars)的新曲正在播放。白川径直走到软包装牛奶跟前,把高梨低脂肪牛奶拿在手上确认保鲜期。还不要紧。又顺便买了装在大塑料盒里的酸乳酪。而后突然想起,从风衣袋里掏出中国女郎的手机,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看着之后,便将手机摆在奶酪盒旁边。银色的小手机很自然地——自然得不可思议——同那场所融为一体,简直像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似的。它脱离白川之后,成为SEVEN ELEVEN的一部分。
 
白川在收款台付罢款,快步折回出租车。
出租车行驶了一阵子,因红灯停下。很大的十字路口,长时间的红灯。出租车旁边,中国人骑的黑色本田摩托同样在等信号。两人之间仅相距一米左右,但骑摩托的男子正视前方,没注意到白川。白川深深地沉进车座里,双目紧闭,侧耳倾听虚拟的远方海啸。信号变绿,摩托车“飕”一下子蹿向前去。出租车静静启动以免惊醒白川,左拐离开市区。
天黑以后 第十三章
凌晨4时09分
玛丽和高桥并坐在夜深人静的公园的两架秋千上。高桥看着玛丽的侧脸,表情似乎在说“难以理解”。刚才的交谈仍在继续。
“不想醒来?”
玛丽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呢?”他问。
玛丽似乎很难下定决心,默默注视脚下。她还没有完成谈这件事的准备。
“……嗳,不稍稍走走?”玛丽提议。
“好,走走吧,走走是好事。慢走路,多喝水。”
“什么呀,那是?”
“我的人生座右铭:慢走路,多喝水!”
玛丽看高桥的脸。奇妙的座右铭。但她没有发表感想,也没问。她下了秋千开始移步,高桥跟在后面。两人走出公园,朝明亮的地方走去。
“还返回‘斯卡伊拉库’?”高桥问。
玛丽摇头:“在餐馆里静静看书也好像挺辛苦的。”
“觉得可以理解。”
“如果可能,想再去一次‘阿尔法城’。”
“送你去好了,反正在练习的地方附近。”
“阿薰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添麻烦的?”玛丽说。
高桥摇头道:“她嘴巴不晓人,但人很正直,既然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就是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妨照单全受。”
“唔。”
“况且那地方这个时间闲得不得了,你去玩她肯定欢喜。”
“你还要去乐队练习吧?”
高桥觑一眼表:“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参加通宵练习了,打算再加把劲来个小高潮。”
两人再没说什么,默默移动步履。吐着白气爬上幽暗的石阶路,来到“阿尔法城”前,甚至那花哨的紫色霓虹灯此刻也让玛丽感到亲切和温馨。
高桥在旅馆门口站定,以少有的严肃眼神迎面注视玛丽:“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我想的和你一样。”他说,“但今天不成,没穿漂亮的内裤。”
玛丽十分惊诧地摇头:“累了,别开那种没有意思的玩笑好么?”
高桥笑道:“六点左右来接你。如你愿意,一起吃早饭好了。附近有一家鸡蛋煎得很好的餐馆,热乎乎软乎乎的煎鸡蛋……对了,你认为煎鸡蛋作为食品可有问题?例如转基因啦、有组织的虐待动物啦、政治上不合适啦……”
玛丽略一沉吟。“政治上的东西我不懂。不过既然鸡有问题,那么不用说,鸡蛋恐怕也是有问题的。”
“糟糕,”高桥皱起眉头,“我中意的东西总好像有问题。”
“煎鸡蛋我倒也中意……”
“那好,在哪里找出折衷点好了!”高桥说,“好吃得不得了的煎鸡蛋,那可是。”
他挥一下手独自向乐队练习场所走去。玛丽重新扣上帽子,走进旅馆门。
天黑以后 第十四章
凌晨4时25分
浅井爱丽的房间。
电视机开着。身穿睡衣的爱丽从荧屏内侧看着这边。头发垂在额前,又摇头甩去脑后。她在玻璃屏里把双手紧紧贴在一起,向这边诉说什么,恰如误入水族馆空水槽的人隔着厚玻 
璃在对观众说明窘境。然而声音传达不到我们耳边,她的语音无法将此侧的空气震颤。
看来,爱丽的眼睛能够隔着电视玻璃屏看见此侧的情景,这从其视线的动向推测得出。她似乎在用眼睛逐一追逐(此侧的)自己房间里的东西:桌子、床、书架。这个房间是她的场所,她本来是属于这里的,应该在这里的床上沉入安稳的睡眠。然而现在的她无法穿过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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