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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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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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凉飕飕的。再过一点点时间,日期就要变更。
我们位于“丹尼兹”饮食店内。
虽无情调但很充分的照明,呆板冷漠的陈设和餐具,由经营工学的专家们精细计算过的布局,以低音量流淌的无害的背景音乐,训练有素的店员。“欢迎光临丹尼兹”。无论看哪一点,这家店都是由可以交换的匿名性事物构成的。店内近乎满员。
我们环视一遍后,目光落在窗边坐着的一个女孩身上。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别人?其理由不得而知。但不知何故,这个女孩偏偏吸引了——极其自然地——我们的视线。她坐在四人席的餐桌旁看书。一件带帽子的灰色派克风衣,一条蓝色牛仔裤,看样子不知刷过多少回的褪色的旅游鞋。旁边椅子上搭一件运动服,这个看上去也绝不是新的。年龄像是大学新生。不是高中生,但某处仍带有高中生遗韵。头发又短又黑又直。几乎没化妆,类似饰物的物件也没戴。细长小巧的面庞,架一副黑边眼镜。眉间不时聚起显得一本正经的皱纹。
她看书看得相当入神,眼睛几乎不从书页上移开。厚厚的硬皮书,但因为包着书店送的书皮,不晓得书名。从她看书的严肃神情看来,有可能是一本内容艰涩的书。并非跳着读,而像是一行一行细嚼慢咽。
餐桌上有咖啡杯,有烟灰缸,烟灰缸旁边有深蓝色棒球帽,帽上有个波士顿红袜队①的B标记。戴在她头上或许稍大了一点。相邻座位上放着一个褐色皮革挎包,胀鼓鼓的,估计在 
短时间里随手塞了好多东西。她定时把咖啡杯送往嘴边,但又不像喝得津津有味,无非因为眼前有咖啡而作为任务喝喝罢了。她突然想起似的把烟叼在嘴里,用塑料打火机点燃,眯细眼睛,漫不经心朝上喷出一口烟,旋即放在烟灰缸上。然后用指尖抚摸太阳穴,仿佛在消除头痛的预感。
店里流淌的音乐是珀西·菲斯(Percy Faith)管弦乐团的《别傻了,女孩!》(Go Away Little Girl)。当然没有人听这玩意儿。形形色色的人在深夜的“丹尼兹”吃饭喝咖啡,而女客仅她一人。
 
入口的自动门开了,进来一个细高个年轻男子。一件黑皮短大衣,一条皱巴巴的橄榄绿粗布裤,一双褐色工作靴。头发相当长,乱蓬蓬的,大概这几天偏巧没有洗发的机会,也可能刚从某个茂密的灌木丛中钻出,或者这种乱七八糟的发式对于他乃是自然而舒心的状态亦未可知。很瘦,但与其说是时尚,给人的印象更像是营养不良。肩上挎一个大大的黑色乐器。管乐器。此外提一个肮脏的坤包,估计里面塞着乐谱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物品。右脸颊上有引人注目的很深的伤——似乎被利器剜过的短短的伤疤。除去这点,并无特别显眼之处。极普通的青年。感觉上好像是迷了路的、性情温和但不太机灵的杂种狗。
负责导座的女服务生把他领到里面的座位。走过看书女孩的餐桌旁。已经走过之后,年轻男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止住脚步,像倒胶卷一样缓缓后退,返回女孩桌旁,歪起脖子,饶有兴味地注视女孩面孔。他在脑袋里搜索记忆,而这需要时间。此人无论做什么都似乎需要时间。
女孩察觉到动静,从书上扬起脸,眯细眼睛,看着站在那里的年轻男子。对方长得高,须仰视。两人视线相遇,男子微微一笑。一种表示没有恶意的笑。
他开始打招呼:“哎,错了别见怪——你莫不是浅井爱丽的妹妹?”
她不作声,看着对方的脸,眼神犹如打量院子一角过于茂盛的灌木。
“以前见过一次的,”男子继续道,“唔——,记得你的名字叫尤丽,和你姐姐一字之差。”
她小心地保持着视线,简洁地纠正错误:“玛丽。
男子朝上竖起食指:“是了是了,是玛丽。爱丽和玛丽,一字之差。你肯定不记得我了吧?”
玛丽微微歪起脖子。不知是Yes 还是No。她摘下眼镜放在咖啡杯旁边。
 
女服务生折回询问:“二位是一起的?”
“嗯,是的。”他回答。
女服务生把食谱放在桌上。男子弓身坐在玛丽对面,把乐器盒放在相邻座位上,随后突然想起似的问:“稍微坐一会可以么?吃完马上走,别的地方有人等我。”
玛丽略略蹙起眉头:“这种话,难道不该最先出口?”
男子思索此语的含义。“你在等人?”
“不是那个意思。”玛丽说。
“那就是作为礼节问题?”
“不错。”
男子点头:“是啊,的确应该先问是否可以同坐,抱歉。不过,店里很挤,我也不会打扰很久。可以?”
玛丽轻轻做了个耸肩动作,仿佛在说请便。男子打开食谱过目。
“饭吃过了?”
“肚子不饿。”
男子苦起脸大致扫视了一遍食谱,“啪”一声合上,置于桌面。“实际上没必要打开食谱,无非装装样子罢了。”
玛丽一声不吭。
“在这里只吃鸡肉色拉,早已定下了。若让我说,在‘丹尼兹’有吃的价值的只有鸡肉色拉。食谱上的东西倒是大致试了一遍。你在这里可吃过鸡肉色拉?”
玛丽摇头。
“不坏!鸡肉色拉,加烤得咯嘣咯嘣的面包片,在‘丹尼兹’只吃这两样。”
“那为什么一条条看食谱?”
他用手指按平眼角的皱纹。“喂喂,想想好了——走进‘丹尼兹’,食谱看也不看开口就要鸡肉色拉,岂不太没情调了?那一来,不等于说是为了贪吃鸡肉色拉才一次又一次来‘丹尼兹’的?所以装模作样大致打开一下食谱,像是这个那个斟酌一番之后才定下来的。”
女服务生拿水过来,他点了鸡肉色拉和烤得咯嘣咯嘣的面包片。“要真正咯嘣咯嘣的,”他强调,“差一点点就烤焦那样的。”并且要了饭后咖啡。女服务生将其输入手里的电子器具,读了一遍确认。
“再给她加一杯咖啡。”他指着玛丽的咖啡杯说。
“明白了,咖啡马上送来。”
男子注视着女服务生离去。
“不喜欢鸡?”他问。
“不是不喜欢,”玛丽说,“只是在外面尽可能不吃鸡。”
“那又为何?”
“因为连锁店里端出来的鸡往往喂了莫名其妙的药物,像催生素之类的东西。鸡被关在又黑又窄的笼子里,打很多很多针,吃含有化学成分的饲料长大,然后放在传送带上,用机器‘咔喳咔喳’拧掉翅膀,拔毛也用机器。”
“噢——!”他微微一笑。微笑时眼角皱纹深了。“乔治·奥威尔①式鸡肉色拉。”
玛丽眯缝眼睛注视对方。她无法准确判断自己是否受到了嘲笑。
“那且不说,这里的鸡肉色拉可是不坏的哟!不骗你。”
如此说罢,他忽然想起似的脱去皮大衣,叠起放在邻座,而后在桌上“喀哧喀哧”地搓手。大衣下套着一件粗粗拉拉的绿色圆领毛衣,毛衣的毛也和头发一样到处乱蓬蓬的。看来他是不怎么修边幅的那一类型。
“上次见你,是在品川那家宾馆的游泳池吧?两年前的夏天。记得?”
“多多少少。”
“有我的好友,有你姐姐,有你,顺便有我,一共四人。我们刚上大学,你好像高二。是吧?”
玛丽兴味索然地点头。
“我的好友当时和你姐姐有一点交往,所以加上我算是来个double date②。从哪里弄来了四张宾馆游泳池的招待票,你姐姐就把你领来了。可是你没开口说过像样的话,一直泡在游泳池里,像发育良好的海豚一样游来游去。之后大家走进宾馆茶室吃冰淇凌,你要的是水蜜桃冰淇淋。”
 
玛丽皱起眉:“为什么那样的细枝末节都一个个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从来没和吃水蜜桃冰淇淋的女孩约会过,况且,不用说你是又那么可爱。”
玛丽漠然地看着对方的脸:“瞎说!你不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姐姐不放?”
“是那样的?”
玛丽以沉默作答。
“那种情况说不定也是有的。”他承认,“不知为什么,我清楚地记得她穿的游泳衣非常小。”
玛丽取一支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
“跟你说,”他说,“倒不是我袒护‘丹尼兹’,但我觉得同或许多少有问题的鸡肉色拉相比,吸一盒烟对身体的坏处好像更大。不这么认为?”
玛丽不予理睬。
“那时本该另一个女孩去的,不巧最后关头她身体不舒服,结果我被硬拉去充数。”她说。
“所以情绪不太好。”
“对你是记得的。”
“真的?”
玛丽手指触在自己右脸颊上。
男子手摸脸颊上那道有深度的伤疤:“啊,你指这个。小时候,自行车骑太快了,在坡路上拐弯没拐过来,差两厘米右眼就失明了。耳垂也变形了,想看?”
玛丽皱起眉,摇了摇头。
女服务生把鸡肉色拉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往玛丽的咖啡杯里注入新咖啡,继而确认点的东西是否上齐。男子拿起刀叉,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吃鸡肉色拉。接着,他拿起烤面包片目不转睛地看着,皱起眉头。
“无论怎么叮嘱要咯嘣咯嘣的,却一次也没烤出那样的面包片,莫名其妙!以日本人的勤劳、高精尖文化以及丹尼兹连锁店追求的市场经济原理来说,把面包片烤得咯嘣咯嘣脆理应不是什么难事,对吧?然而不知为什么偏偏做不到。连一片面包都无法烤得让顾客满意的文明有何价值可言?”
玛丽没怎么理睬。
“不过,你姐姐可曾是个美人。”男子自言自语地说。
玛丽抬起脸:“哦,为什么要用过去时①说?”
“为什么……只是因为说的是过去事,所以才用过去时罢了,不是说现在就不漂亮了什么的。”
“现在也像很漂亮。”
“那再好不过。不过嘛,说实话,我对浅井爱丽并不怎么了解。高中时代倒是同班一年,但那时没正经说过话,或者不如说没搭上话更合适。”
“可是挺关心的吧?”
男子朝上举着刀叉略加思考。“这关心嘛,也就类似知性好奇心吧。”
“知性好奇心?”
“心想:如果能同浅井爱丽那样的大美人来一次幽会,那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就是指这个。毕竟是可以当杂志模特那一类的女孩。”
“这就是知性好奇心?”
“某种。”
“可是当时同爱丽交往的是你的朋友,你算是陪同吧?”
男子嘴里塞得满满的,点了下头。他不慌不忙地花时间咀嚼。
“总的来说,我这人属于低调的,闪光灯习惯不来,更适合陪同那样的角色——凉拌生菜丝啦炸薯片啦威猛乐队②的小角色啦。”
“所以不得不注意我。”
“不过,怎么说呢,你也曾十分可爱。”
“喂喂,你这人生来就喜欢用过去时不成?”
男子微笑道:“哪里,不是这个意思,仅仅是从现在这个时刻坦率表达那时的心情。十分可爱,真的,尽管你几乎没跟我说话。”
他把刀叉放在盘上,喝玻璃杯里的水,用纸巾擦嘴角。
“这么着,在你游泳的时间里,我问浅井爱丽:你妹妹为什么不太跟我说话呢?莫不是我存在什么问题?”
“怎么回答你的?”
“她说你平时就不怎么主动和谁说话。还说你有点与众不同,身为日本人却讲中国话,比日本话讲得还多。劝我不必介意,并非我有什么特殊问题。”
玛丽默默地把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
“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玛丽略一沉吟。“记不那么清楚了,但我想不是你有什么问题。”
“太好了!相当耿耿于怀来着。当然我是有几个问题的,但那终究是我自身的内在问题,若是那么容易给人看出来可就麻烦了。”
玛丽确认似的再次看对方的脸:“我想我没怎么看出你的内在问题。”
“这我就放心了。”
“名字倒是想不起来了……”玛丽说。
“我的名字?”
“嗯。”
他摇头道:“忘了也无所谓,平庸到极点的名字,自己都时不时想忘掉。但自家名字这东西,还真不容易忘掉。别人的名字嘛,即使非记不可的也转眼忘个精光。”
他像寻找不慎失去的东西似的往窗外瞥了一眼,然后重新注视玛丽。
“我一直百思莫解,为什么那时你姐姐一次也没有下水?尽管天气又热,游泳池又那么漂亮。”
玛丽做出那种事哪里晓得的神情。“因为不愿意弄掉化妆,还用说!再说穿那样的泳装怎么可能在水里游泳呢!”
“是吗。”他说,“同胞姐妹,活法也相当不同的嘛!”
“毕竟各有各的人生。”
男子就她说的琢磨了一番,而后开口道:“我们为什么要走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呢?就是说,以你俩的情况为例,同一母亲所生,同一家庭长大,一样的女孩,可是性格的色调为什么截然不同呢?岔路口是在哪里出现的呢?一个是身穿高中泳装像海豚一样在水里游个不停……”
玛丽看他的脸。“要我此时此地用不到二百字向你作出解释,在你吃鸡肉色拉的时间里?”
男子摇头:“不,不是那样的,只是把忽然浮上脑海的东西——大概是好奇心吧——诉诸声音罢了。你用不着回答,我只是自己问自己。”他刚要吃鸡肉色拉,转念又继续道:“我没有兄弟姐妹,纯粹是想知道一下,想知道兄弟姐妹相似到什么程度,又从哪里开始不同。”
玛丽沉默不语。男子依然手拿刀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阵子桌面上方的空间。
他说:“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兄弟三人漂流到夏威夷一座岛上。神话,过去的。小时候看的,准确情节忘了,大体是这样的——年轻的三兄弟出海打渔,遇上风暴,在海上漂流了很长时间,漂到没人住的海岛。岛很漂亮,长着椰子树什么的,果实压弯了树枝,岛正中耸立着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天夜里,三个神人出现在三人的梦里,说道:在前方不远的海岸上,你们会发现三块圆形巨石,随便你们把巨石推去哪里。巨石停住的地方就是你们分别生存的场所,地方越高看到的世界越远。至于到底去哪里,是你们的自由。”
男子喝着水打住了。玛丽看样子似乎漠不关心,但耳朵听得分明。
“到这里听明白了?”
玛丽点了下头。
“想听下去?没兴趣就算了。”
“如果不长的话。”
“没多长,故事算是简单的。”
他又喝了口水,继续下文。
“神人说的不错,三兄弟在海岸上发现三块大石头,并按神人的吩咐滚动石头。石头非常大非常重,滚动都不容易,往坡路上推就更辛苦了。最小的弟弟最先开口道:‘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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