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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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短篇小说选-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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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向前走着,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一直走到花园高处的大厅。一到门口,他的双膝就不听使唤了,他冲进去,绝望地一头栽倒在大镜子下的沙发上。在这些道德高尚的上流人士当中,唯独他心潮起伏,慌乱不安。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展开了搏斗,这正是难以忍受的可怕时刻。
他这样躺了一阵子,脸紧紧贴着坐垫,璐琴德的手昨天就是放在这个坐垫上的。他完全陷入了痛苦之中,根本没有听见走近来的脚步声,只感到什么东西触了他一下。他霍然坐起,看见璐琴德正站在他身边。
他猜想她是别人打发来叫他回去的,她的使命无非是以姐姐般的柔情蜜语劝他回到聚会上去,接受违心的命运。想到这里,他高声说:“您不该受他们派遣来,璐琴德,因为正是您把我从那儿赶出来的,我不回去!如果您还有一点同情心,就给我一个机会,为我创造一个逃跑的机会和条件。为了向您证明您是无法把我拉回去的,我给您一把钥匙,让您打开我的心灵,看看我这样行事的秘密原因;您也好,别人也好,肯定都以为我是精神错乱。请您听听我的誓言吧,这誓言我早在心中暗暗发过,现在要原原本本地大声说出来:我只愿意跟您一起生活,跟您共度青春,共享年华,我永远以忠诚的爱慕之心与您白头借老。我是个最不幸的人,就是离开您了,但我现在的誓言就像在圣坛前发出的誓言一样,是坚不可摧的。”
尽管璐琴德紧挨着站在他前面,他还是做了一个要溜走的动作,但她温柔地把他搂到了怀里。“您要做什么!”他大声说。“路齐多尔!”她喊道,“不要把自己想象得这么可怜!您是我的,我是您的;我现在拥抱着您,您不要迟疑了,也拥抱我吧。您父亲对一切都表示满意了,安东尼娶我妹妹。”他惊讶地推推她,向后缩缩身子。“这是真的?”璐琴德微笑着点头。他从她的双臂里脱出身来。“让我再远远地看看,离我这么近的对我这么亲密的究竟是谁。”他抓起她的双手,两只眼睛对着两只眼睛,“璐琴德,您是我的?”“那还用说,”她答道,最诚实的眼睛里含着最甜蜜的泪水。他把璐琴德搂在怀里,把头倒在她的头后面,就像一个水上遇难者紧靠岸边悬崖一样;大地依然在他脚下震颤。再睁开眼睛时,他惊讶的目光落在那面大镜子里,他看到她在自己怀里,自己也被她搂抱着。他垂下眼睛,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这种感觉终生难忘。他在镜中也看到湖光山色,这些景色昨天还是那么可恶,那么不祥,现在它比任何时候都秀丽,比任何时候都宜人。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背景下,紧紧拥抱着!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我们并不孤立。”璐琴德说。他还没有完全从惊讶中摆脱出来,就看见来了很多花团锦簇的女孩和男孩,手捧花环堵住了大门。“一切完全变了样,”璐琴德大声说,“你瞧,安排得多么好,多么热闹!”远处传来欢快的进行曲,一大群人从宽广的街道兴高采烈地走过来。他犹豫不决,不敢迎上前去,好像没有璐琴德拉着他的手,他的双脚就不听使唤似地;现在,璐琴德站在他身旁,他们等待着与亲友重新会面的庄严时刻,准备对家人的宽恕表示感谢。
但任性的诸神做出另外的决定:从对面传来的喜气洋洋的邮车号角声,突然打乱了全盘庄重的安排。“谁来了?”璐琴德问。路齐多尔见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不禁打了个寒噤,那辆马车好像也从未见过。那是一辆新的,简直可以说是崭新的双座轻便旅行马车!马车一直驶到大厅门口,但并没有人从车里出来;车是空的,一个男孩爬进车里熟练地用手拧了几下,把车篷推了回去,在所有走过来的客人眼里,这低矮的篷车真是一个良好的愉快的兜风工具。安东尼抢在拥挤过来的人群前头,把尤丽娅领到车边。“您来试试,”他说,“看这辆小马车合不合您的心意,您将跟我一起坐这辆车沿最好的道路周游世界;我不会把您带到别的道路上去,必要时,我们会同心协力想办法。翻山时我们骑马,人家把车运过去。”
“您真太好了!”尤丽娅说。那男孩走过来,以魔术师的手法向他们展示这辆车的种种舒适轻便的优点。
“在地上我不能感谢您。”尤丽娅提高声音说,“只有从这小小的、运动的天空,从您把我托进去的云层里,我才能向您表示衷心的谢意。”说话间,她已经跳上车,从车里朝他亲昵地瞥了一眼,用手给了他一个飞吻。“您现在别进来,我要请另一个人陪我试车,他还要经受一次考验。”她喊了一声路齐多尔;路齐多尔正在跟父亲和未来的岳父面面相观,无声地进行交谈,自然乐意被叫进这辆轻便马车,因为他迫切需要离开片刻时间,稍微散散心。他坐在她身边,她高声告诉马夫怎么走。他们向远方飞驰,淹没在扬起的尘土里,从观望者们的视野里消失。
尤丽娅把身子往角落里挪了挪,坐得稳一些,舒服一些。
“请您背靠那个角落,姐夫先生,这样咱们才能舒服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路齐多尔:“您看得出我的迷惘,我的狼狈相。我还是觉得好像在梦中,请您帮我脱离梦境吧。”
尤丽娅:“您看看那些可爱的农民,他们是那么亲热地向我们致意。您在这儿恐怕还没有到过山村。那里,所有人都富裕,大家对我都很友好。也没有一个特别富的人,因为没有人发善心,为他们做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我们行驶的这条平坦的路,是我父亲出钱修的,这个庄园也是他捐助建成的。”
路齐多尔:“这个我相信,也同意。但这些话怎么能消除我内心的混乱?”
尤丽娅:“不要急嘛。我想让您看一看世界的富饶和壮丽。现在我们在山上!与高山相比,这片平地显得多么开阔!所有村庄都非常感谢父亲,当然也感谢母亲和女儿们。那后面的小镇才是地界。”
路齐多尔:“我发现您的脾气很怪。您好像偏偏不说您想说的话。”
尤丽娅:“您朝左下边看,那儿的一切都那么美!高大菩提树旁边的教堂、村后杨树下面的乡公所。还有我们前面的花园和那个公园。”
车夫更起劲地赶着马车。
尤丽娅:“山上的那个大厅,您是熟悉的。从这儿望过去,从那儿望过来,风景一样美。我们就在这棵树下停车;现在我们的形象恰好反映在上面的那面大镜子里,他们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我们,我们自己却不能看清自己。往前走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不久前有那么一对男女就是在那儿清清楚楚地反映在那面大镜子里,双方对他们的亲密关系都感到很满意哩。”
路齐多尔惆怅满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们默默地乘车行驶了一程。车速很快。“从这儿开始,”尤丽娅说,“就是难走的路了,但愿您什么时候也在这儿做件好事。下山前您再朝下边看看:妈妈的那棵山毛榉的枝头比所有的树都高。你把车向前赶,”接着她对车夫说,“赶过这条难走的路。我们徒步抄小路穿过山谷,我们会比你先到那边的。”下车时,她提高嗓门说:“您可得承认,那个永远流浪的犹太人,那个永不停息的安东尼·赖泽尔,也懂得为自己和同伴安排舒舒服服的远游,这是一辆挺漂亮挺舒适的车子。”
她已经沿山坡跑了下去;路齐多尔心事重重地尾随于后,发现她坐在一个完好的长凳上,那是以前璐琴德坐过的。尤丽娅请他坐在自己身旁。
尤丽娅:“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彼此毫不相干。本来就该这样。小水银珠与您根本不相配。您不能爱这样一个造物,您觉得它可恨。”
路齐多尔越来越惊讶。
尤丽娅:“您爱的当然是璐琴德!她是十全十美的典型,可爱的妹妹自然要是被宰掉的了!我看得出,您已经忍不住要问,是谁跟我们讲得这么详细。”路齐多尔:“背后肯定有告密者。”
尤丽娅:“说得对!一个告密者已经牵涉进去了。”
路齐多尔:“请说出他的名字。”
尤丽娅:“这个人马上就会被揭露出来,他就是您自己!您有一个习惯,我说不清是好是坏,就是您总喜欢自言自语;我愿意以全家人的名义向您承认,我们轮番偷听过您的话。”
路齐多尔(跳了起来):“竟然用这种方式让外来人上圈套,原来你们就是这样殷勤好客!”
尤丽娅:“决不是圈套。我们原来并没有想到要窃听您和任何别的客人的话。您知道,您的床是放在墙拐角,隔壁墙也是一个拐角,通常用来当储藏室。几天以前,我们让我们的老人到那儿过夜,因为他的隐居室太偏僻,我们对他不放心。头一天晚上,您就在那篇情绪激昂的独白中说了些蠢话,老人第二天早晨就把独白的内容详细地讲给我们听了。”
路齐多尔不想打断她的话,拔腿就走。
尤丽娅(站起来跟着他):“解释这些,对我们又有什么用!不瞒您说,即使当初您不讨厌我,等待我的命运也会根本不合我的心意。做行政官员的夫人,多么可怕!嫁给一个刚直不阿、精明强干的官员,这个官员本应为人们主持公道,可是他在公正的法律面前却不能主持公道,无论对上层还是对下层。最糟糕的是,对他自己也做不到这点!我知道,由于父亲的正直廉洁和坚忍不拔,我母亲不知受了多少磨难。后来,可惜是在母亲逝世之后,他的性情才变温和些,好像是找到了人情味,跟它和解了,而此前他一直是徒劳地跟它斗争的。”
路齐多尔(停住脚步,对所发生的怪事很不满意,对这种轻率态度很气愤):“这种玩笑开一个晚上还说得过去,但不管白天黑夜都这样不光彩地愚弄一个落落大方的客人,就是不可饶恕的了。”
尤丽娅:“我们大家都有过错,我们大家都偷听过您的独白,但要惩罚的只应是我一个人。”
路齐多尔:“所有人都偷听过!那就更不可饶恕了!你们夜里施诡计捉弄我,既然自己也觉得羞愧,觉得不能容忍,那么白天你们看着我,怎么还拿我开心呢?我现在看清了,你们白天的活动是预谋,是为了更牢靠地把我掌握在你们手中。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家庭!您父亲的公正的爱,跑到哪里去了?还有璐琴德!”
尤丽娅:“还有璐琴德!这是什么口气!您不就是想说,您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吗?您把璐琴德想得太坏了,把她降到我们大家这个水平上了。”
路齐多尔:“我对璐琴德很不理解。”
尤丽娅:“您是想说,这样一个纯洁高尚的灵魂,这样一个安稳温顺的少女,这样一个女性的模范,良知和善意的化身,也与一群轻浮的人,一个爱恶作剧的妹妹、一个没有教养的弟弟,还有一些神秘莫测的人物串通一气,这是不可理解的。”
路齐多尔:“是的,这是不可理解的。”
尤丽娅:“原来您正是这个意思!跟我们大家一样,璐琴德也牵连进去了。如果您能看到她很惶惑,注意到她几乎忍不住想把一切告诉您,您就应该成倍地爱她,不是一切爱情本身都具有十倍百倍力量。我可以向您肯定地说,我们大家后来也都对这个玩笑感到厌烦了。”
路齐多尔:“你们为什么不结束这场闹剧呢?”
尤丽娅:“这个我现在可以向您解释。父亲得知您的第一次独白后,很快看出所有的孩子都不反对姐妹掉换,马上下决心找您父亲。这件事太重要了,他很担心。只有父亲才懂得父亲应有的尊严。‘他应该尽早知道这一切,’我父亲说,‘我不希望他在我们取得一致意见以后一气之下勉强同意。我非常了解他,知道他一旦有了什么看法、爱好和打算,就很难改变,所以我很担忧。他习惯于把他的地图、城市景观图与尤丽娅联系在一起,只要有一天这对年轻人在这儿定居,不再轻易迁移,他就打算把他的地图集都放到这儿来,他本人也打算在我们这儿度假。总之,他是一个很善良很快活的人。他应该尽早知道,老天是多么捉弄我们啊,简直一切都不可思议,一切都没有定准。’接着他严肃地嘱咐我们好好观察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留住你。为什么父亲迟迟不归,您知道他费了多少口舌,多少心血,坚持不懈地说服您父亲,才得到您父亲的同意。您还是听他自己说吧。不说了,事情已经定下来,璐琴德已经给了你。”
路齐多尔和尤丽娅离开第一个歇脚点,慢慢地向前走,时而停一小会儿,边走边谈。他们越过牧场,登上高地,走上另一条修筑得很好的路。马车也很快赶到了。尤丽娅突然指给她的同伴看一幅奇异景象:弟弟引以自豪的全部体育器械,都在热闹地活动着,转轮正把很多人抛上抛下,秋千荡来荡去,每根爬杆都有人爬,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勇敢的人飞跃在无数观看者的头上!所有这一切都是少爷安排的,无非是让客人茶余饭后尽情地娱乐。“你赶车让我们穿过下面那个村子。”尤丽娅大声说,“那儿的人很喜欢我,现在让他们看看我的情况是多么好。”
村子里空空荡荡,年轻人都跑到游乐场去了,只有老头老太太被邮车的号角声召唤到窗前和门外,所有人都向他们鞠躬致意,为他们祈祷祝福,说:“真是天生的一对!”
尤丽娅:“这是对您的称赞!归根结底,我们俩还是很般配的,您现在反悔还不晚。”
路齐多尔:“但是现在,亲爱的姨妹……”
尤丽娅:“说的倒是好听,现在您摆脱了我,就说‘亲爱的’了!”
路齐多尔:“最后一句话!您现在肩负重任。既然您已经了解,而且体察到了我的难处,您为什么不跟我握握手呢?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被人这么不友善地捉弄过。”
尤丽娅:“谢天谢地!您已经悔罪了,现在可以饶恕了。我不愿意嫁给您,这是真的,但您压根儿就不想娶我,这是任何女孩子都不能饶恕的。这一回握手,只是为了逗逗乐,您要记住这一层!我承认,我不是郑重其事,仅仅是开个玩笑罢了。只有我原谅了您,我才能宽恕我自己。现在,大家都得到了宽恕,把一切都忘记吧!给您,我的手就在这儿!”
他们紧紧握手,表示言归于好。尤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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