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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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星星-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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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天都躲在被烤焦了的灌木丛里,等待着,盼望着我也不甚明了的什么。也许是盼望萨迪能来。但是自从他在离我们房子不远的地方住下以后,他就再也不到坟墓这里来了。他一走就是好几天,到东面的山上去打野兔和山鸡,有时也到北面,就是拜都斯山,他说过神灵某座宫殿的废墟就在那里,就像他童年的山谷一样。
一整天,我都守在山上,等着,哪怕是个男人,是个孩子
的身影也好,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
太阳落山以前,我下了山,因为天黑以后山上会有野狗出没。而在昏暗的房子里,病倒的却不是阿玛,而是鲁米亚。她躺在地上,睡在她的床单上。她已经染上了病。她的脸因为高烧的原故肿胀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呼吸急促,夹杂着痛苦的声音,她的身体因为颤栗而轻轻摇晃,上下起伏,在她身边,阿玛·乌伊雅静静地坐着。她裹在她的蓝色面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婴儿露拉不在这里。阿玛把她交给了一个邻居。时不时的,就像鲁米亚分娩时我所做的一样,阿玛将一件内衣浸在水罐里,然后在年轻女人的脸上慢慢地绞著。水流过她的唇,浸湿了她的颈子和头发。可鲁米亚的眼腈已经看不见了,她也不再能够听见什么,甚至她已经感觉不到水从她那干裂的嘴唇上流过。
这一整夜,阿玛·乌伊雅都坐在鲁米亚的身边。外面是一轮神奇的满月,孤零零地恳挂在幽蓝幽蓝的天空上。我在外面睡的,裹着被子,脑袋枕在那块平平的石头门坎上,因为我不想听见鲁米亚的呼吸声。黎明时分,萨迪来了。他带来了野兔和野枣。他站在门前,倚着他的木棍,显得又高又瘦,他那张黑黝黝的脸像煤一样地闪着光。
萨迪跨进房子,而我依然保持着静默,就像在难民营的路上那样。他又出来了,走了几步,然后在门边坐下,似乎被疲惫压垮了。死了的鸟和野果就摊在灰尘中。我也进了房子。阿玛仍在坐在她原来的位置上,手上拿着块破布。在昏暗之中,我看见了鲁米亚的尸体。她的脸向后翻着,眼睛紧闭,金色的头发已经湿透了,散在肩上。她像是睡着了。我想起了她初到难民营的那会儿,日子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很——久。这是死亡的沉寂,而我没有一滴眼泪。但这死亡如同战争里的死亡,仿佛把周围的一切都冻结了。鲁米亚的脸没有那些斑块。非常白,眼睛周围有一圈深深的暗色的眼晕。我永远无法忘记她的这张脸庞。由于我站着一动不动,就在门边,阿玛·乌伊雅看着我。她的目光非常生硬。然后她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几乎是充满了仇恨的声音对我说:“快滚,离开这里,带上孩子一起走,我们都得死。”她在鲁米亚身边就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仿佛她马上也要睡着了。我亲了亲她的头就走了。
在邻居的房子里,我准备了一个包袱。放了点面包、面粉、火柴、盐,还带上了替露拉准备的几罐牛奶。我把我的车子也放了进去,就是我带到难民营来的那本。萨迪一直留着他那瓶准备好的水,接着我把孩子用面纱系在背上,拿起包袱,走出了难民营,沿着运粮车开来的那条路走去。
太阳还很低,与周围那些山差不多高,但是地平线已然在颤抖了。有一瞬,我又转回身去,再看一眼难民营。萨迪走在我身边,他什么也没有说,目光阴冷生硬。他揽着我的肩,领我上了路。

他们每天都在走.从太阳升起直走到巾午,朝着南方,穿过干枯的山岭。那几罐克单姆牛奶快喝光的时候,萘玛说一定得找到奶,否则孩子会死的。士兵占领了圈尔甘。在一处岬角上,萨迪守了整整一天,一动不动,就像那时在石山上老纳斯坟旁那样。他的耳光是如此具有穿透力,他能够望见远处城市边缘带刺的铁丝网,还有藏在石堆里的机关枪发射台。另一边是铁路,黑黑的,穿过肥沃的农田,更远的地方就是穆克哈里德港了,港中正升起袅袅轻烟,还有一望无边的大海,幽蓝的,仿佛不是真的。
他回来的时候,萘玛听到的总是大海了,遥远了,到不了之类的话。她在一棵树的阴影下躺了下来给露拉喂奶,用一只奶瓶,里面装着最后一点奶粉冲的牛奶。喝过奶之后,孩子开始哼哼唧卿了,萨迪便又走了。
她就在那儿等,在树旁,这一天剩下的时光都用来等了,接着是冰冷的夜晚,然后又是一天,她几乎从来没有动过,只是随着光影的移动而做出相应的移动,或是要解手。露拉只剩下一点糖水可以喝了,还有几块玛丽饼干。如果萨迪再不回来,她就要死了。
婴儿又热又渴。虽然穿了衣服,太阳还是灼烧着她的皮肤,她的嘴唇都裂了。为了让她平静下来,萘玛给她唱了一点自己小时候的歌,但她已经记不清歌词了。她的神情一直很紧张,眼神空茫,露拉的呼嗳声在这旷野的寂静之中显得非常奇怪。
有好几次,看见有人影掠过眼前。她的心于是咚咚地跳了起来,因为她以为是萨迪回来了。但这只是从图尔甘进出来的人,也和他们一般往南方去的。他们就这么走过去了,丝毫没有意识到萘玛的存在,也没有昕见露拉的在黑夜里的抽泣声。
第二个晚上,萘玛已经开始作祈祷了,她把手放在自己和孩子的脸上,正准备迎接死亡,这时萨迪来了。他一直走到树下,悄无声息的,对萘玛说,“来看。”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耐烦。他扶着萘玛。“快过来。”在滴出,萘玛看到两团淡淡的影子被系在灌木上;一只山羊和一只羊羔。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快乐,就像她从小就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似的。她向着正在跳动不安的动物跑去。山羊挣扎着,脱开丁绑着它的绳索,小羊已经开始奔跑着穿越灌木丛。萘玛把孩子放在地上,她走近了山羊,用手掌里的最后那几块饼干安抚它。等它平静下来以后,萘玛试着挤奶,可她的手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还是巴达维人挤了奶,盛在一只金属盘子里。膨胀的山羊乳房滥出了浓厚的羊奶,一股腥味。萘玛立即把奶注入奶瓶,带给露拉喝。孩子一口气地喝丁下去,然后就睡着了。萘玛把她放回了树下。盘子里还有些奶,萨迪先喝了,后来萘玛也喝了,就在同一只盘子里。羊奶热热的。带点咸味,流进她的喉咙口,连她的身体深处似乎都得到了热量。“这真好喝。”第一次,萘玛又感觉到了希望。“现在我们不会死了。”她低声地说,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萨迪看着她。没有回应。
夜来了,他们席地而睡,露拉就睡在他俩中间。夜里,萘玛听着小羊在石头间踉跄的脚步声,还有它吸奶的时候头抵着发出的声响。星星在幽暗的天空中闪着光。有很长很长时间萘玛没有好好看过星星了。南面的那片星光真是很美丽。它们不再是照耀着难民营上空的那些星星了。
寒意渐新起来了。萘玛握住了巴达维人的手,他翻过了孩子,睡到她身边来。萘玛将头倚在他的胸前。她感受到了他生命的震颤,他的气味。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就这样一动没动,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接着欲望在男孩身体里慢慢地膨胀起来,他解开了她的衣服。萘玛觉得一阵头晕,她开始颤抖。“你害怕了?”萨迪问她,声调很温柔,没有一点儿讽刺的意味。她绞在了他的身上,双臂和双腿围住了他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将胸口贴上去。呼吸渐促,仿佛在她奔跑的时刻那样。此时她已没有思想,只有这外界的寒冷,这闪光的星星,还有萨追燃烧着一般的身体,她感觉到他刺入了她的体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袭肺的痛楚。
他们每天都在走。穿山越岭,往南边走。时不时地,他们还可以看见那道灰暗的海平线。接着他们沿着干稠的河流上溯而上,一直走到节玛尔。那头山羊和小羊羔一直跟着他们,和他们一起喝井水吃草根。每天早晚,露拉喝足之后,他们也要喝上一点热热的羊奶,这给了他们力气。萨迪还教萘玛如何挤奶。
他们以香桃木叶片为食,还有野草莓。因为害怕士兵,他们不敢进城。那炮声远远地传来,仿佛雷鸣一般,但是他们看不见战斗。有些地方,房子全倒了,地上横陈着马和驴的尸体,还有一个个的弹坑。有一天,就在他们接近阿尊时,在山里,天空中传来一声可怕极了的巨响。萨迪和萘玛都凝住了,此时飞机从他们身边擦了过去,在地上投下片阴影。这一群耀眼飞机慢慢地在天空中滑过,兜了半个圈,仿佛把奈玛和萨迪围在中心。在这一刻,山羊和它的孩子穿过灌木丛逃走了。当飞机消失在地平线后时,萘玛在拼命地抖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怀里紧紧地抱着大哭的孩子。“没关系的。”萨迪说。“他们是朝南方去的,住耶路撒冷的方向。”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像这样就近看过飞机。
萨迪跑开去追山羊了。为了重新牵住羊,他不得不站立风中施晨诡计,就像彼时打兔子那样。
然后他们往阿乌阿哈的方向走去,往东,一直走到天黑。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到了阿尊山谷。他们在河边刺槐树下安了身。夜晚的空气清凉凉的,风穿过树叶,天空中时不时地飞过一群群蝙蝠。稍后一点,一株孤零零的橄榄树散发出一股宁静的气息。过里,就在过水流潺潺旁,在这树木的清香里,和着这刺槐树和棕榈树间的风声,不自觉地就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干渴,忘记了战争,忘记了那让女人和孩子死于非命,让人们远离家园的一切,忘记了让那些未成年的孩子红斑点点,让鲁米亚高烧不止的疾病。萘玛听到了阿玛·乌伊雅的声音不断重复着:“快走!离开这里。我们都得死。”
萨迪在祈祷前到河前洗了手。他转向童年的山谷,阿尔穆基的方向。然后他将额头贴在沙滩上。天完全黑了,他脱去了衣衫,跳入河中。逆着水流游了一会儿。
萘蚂也跳入了水中,穿着内衣。她把孩子抱在脚前,进入了水中。冰冷的水包围了她,在她背上打着转转。露拉叫了起来,但是萘玛轻轻轻轻地对她说着话,水让萘玛情不自禁地想笑。接着星星那微弱的光,小河也在灰蒙荣的河岸间闪烁着。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在刺槐树间回响着。
萘玛从河里上来的时候,萨迪已经挤好奶了。他把热热的羊奶给露拉灌了下去。然后他们自己也就着金属盘子喝了几口。萘玛想要点火取暖,但是萨迪害怕会引起士兵的注意。他们吃了点香桃木的叶片,一点野浆果,还有几枝涩涩的橄榄。孩子已经在萘玛的面纱下睡着了,他们把她放在一个沙洞里。
萨迪和萘玛和衣而睡。他们听着风在刺槐树叶间沙沙作响,还有山谷里潺潺不息的水流声。萨迪倾在萘玛的脸上,轻擦着她的嘴唇。她吮暇着他的热热的呼吸,仿佛有一种轻微的醉意在里面。这一回,当他进人她的体内时,她没有觉得痛。她的双臂和双腿紧紧缠着他的身体,手停在他的脊柱上。她听见呼吸声渐渐粗了起来,还有他的心,也越跳越快。
他们在河谷深处安身留下,那里,河流挽了一池的水,深深的,蓝蓝的,就像大海一样,时不时的还有鸟擦身而过。两边的河岸种着刺槐,柽柳和野橄槐树。在河谷上方的一座坡上,萨迪发现了原先农庄的残遗,几面高高的的石墙和土墙,还有烧焦了的屋顶。火灾看来是烧毁了农庄周围的一切,一直蔓延到畜栏。萘玛不愿意进去。她说这是死人的屋子。萨迪把山羊关进了畜栏,然后他在稍微低一点的地方盖了座木棚。
这里的日子长长的,美美的,就在这河谷里。早上,萘玛望着用光从群山的缺口射出来,从柯面上漫起来。在仍旧有点幽暗的两岸间,水被阳光照成了路,闪闪的。天空渐渐澄明了,而两边的石山也在黑夜里显现出来。萘玛一直走到池塘那里,露拉则仍然在木棚下酣睡着,裹着她的面纱。她洗了身体,脸,头发,然后将脸朝向太阳的方向。祈祷完毕后,她点燃了萨迪带来的枯枝。用一个大盆煮着白色的波罗门参,野胡萝卜,还有一些萘玛根本不认识的草根,糙糙的,苦苦的。萘玛想也许战争已经结束了,所有的人都死在难民营里了,图尔甘的,奴尚的。而士兵一定也回家了。
待露拉喝完羊奶以后,萘玛就和她一道坐在柽柳树下。她望着那口深塘里的流水: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她没有体味到这种安详的氛围了。她又能做梦了,半闭着眼睛,梦到那海水向着岩石不断地涌去,还有海鸥的叫声,然后渔船就靠岸了。
萨迪负责找吃的。他光着脚,穿着羊毛裙,头发和脸掩在他那长长的白面纱后。他翻山越岭地找寻着草根和香桃木树叶。有一天他在一棵刺槐树上发现了一个蜂巢,挂在枝上,仿佛是太阳的果实。他用枯叶燃起了一堆火,一直到把蜜蜂熏出来为止。然后他爬上树,打破了蜂巢,拿出了巢脾。萘玛美美地品着浓厚的蜂蜜,也不顾那里面掺杂的蜂窝,连露拉都知道吮吸那巢脾。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从太阳升起一直到太阳落下,只有河流单调的水声,露拉的哭叫声,还有山羊的哼哼。萨迪喊萘玛“我的妻子”,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她最爱的是夜晚,所有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萨迪转向夜空,呼唤着神的名字,然后他便会坐到萘玛的身边来,露拉睡着了,他们则一起说着话。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存在了,仿佛他们就是第一对人,或是最后一对,可这都没有关系。蝙蝠出现在灰色的天空里,它们掠过水面,追逐着蚊蝇。萨迪和萘玛喝了温热尚存的羊奶,将嘴唇轮番浸润在金属盘里。星星在他们面前,在群山的缺口后闪着光,夜里那清凉的风也开始在柽柳间沙沙作响了。
稍晚一点,天气真的变冷了,萨迪侧身探求着萘玛的双唇,而她则吮吸着他生命的气息。这个时刻如此炽热,好像她生下来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当他们的身体彼此交缠,当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汗水彼此混合,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隐去了。渐渐的,萘玛觉得睡意浓了起来,这时萨迪就会给她背诵一首诗,唱一支歌,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就在耳边,在讲述着他家乡的山谷,他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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