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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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星星-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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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发生了;从“七兄弟”号上放下了一块舷板,有两个水手在上面。船在港湾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滑动着,靠上了海滩,孩子们欢呼着。一个水手跳上了岸。孩子们倒像是被吓住了,都不再说话。水手审视了我们一小会儿,女人都跪着,上了年纪的犹太人则穿着他们黑色的皮里长袍,撑着伞。水手的脸红红的,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因为海盐,紧紧地贴在脑袋上。这七兄弟不是雅各伯的孩子。
当我们都钻进了船舱,风暴又开始了。透过舱口,我看见天在旋转,云重新又遮覆闭合。灰色的风帆(就近看那帆就显得不那么白了)在风中嘎吱作响。它们摇晃着伸展开来,然后又落下,发出爆炸般的声音,仿佛它们就要被撕裂了似的。虽然发动机在船舱中轰鸣,“七兄弟”号还是费力地动不起来,船向一边倾着,很低很低,大家都紧紧地抓着船肋才不至于栽跟头。我挨着妈妈在船板上躺下来,脚搁在箱子上。大部分乘客已经病了。在幽暗的船舱里,我看见那些席地而卧的人影,他们那苍白的脸。牧羊人大概也病了,因为他不见了。还能站起身的人往船舱深处的方向侧倾着,他们站在船沟下呕吐着。有的孩子在哭,那声音怪怪的,既虚弱又尖利,和船体的摇晃声和风啸声混杂存一起。还有说话声,喃喃低语,析祷声,抱怨声。我想也许现在所有人都后悔进丁这船笼,进了这在海上飘流着的胡桃壳。妈妈她没有抱怨。当我望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上绽开一个模糊的微笑,然而她的面庞却呈土色,她想要说话,她说:“星星,小星星”,就像过去爸爸那样喊我。但是一会儿以后,我就得帮着她爬到船沟那边。接着她躺下来,浑身冰冷。我紧紧紧紧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就像以前我生病时她所做的那样……甲板上,水手们赤着脚在风雨中奔着,用意大利语叫喊着,咒骂着,他们挣扎着,焦躁不安,仿佛在驾御一匹疯马。
发动机停止了转动,但是我一开始还没有发现。船前后颠簸着往前滑动,可怕极了,突然我想到我们也许是要遇难了。我可无法忍受就这么被囚禁着。尽管这是禁止的,尽管外面风啸雨打,我还是推开舷窗,将头探了出去。
在闪电的微光中,我看见海浪向船涌过来,然后炸开,卷起一堆堆泡沫。风变成了有形有状的魔鬼,将风范卷起,摇晃,它沿着船桅往上,撞击着船身,风旋转着,让我窒息。让我流泪。我尽量抗拒着这魔鬼,因为我想要看见大海,那么美那么令人恐惧的大海。有个水手做了个手势让我回到舱里去。他的头发很黑很黑,当我们上船时,就是他把他们安顿在舱里的。他会说法语。他走近来,紧紧抓着甲板的扶栏,他已经从头湿到脚了。他叫着:。下去!下去!危险!”我向他示意说我不,我不愿意,因为我在下面会生病的,我情愿呆在甲板上。我对他说我们肯定都要死了,而我,要正面死亡。他定定地看着我:“您疯了吗?快下去,否则我要告诉船长了。”我大声叫着,在风啸海浪之中:“让我留下来!我们都要死了!我不愿意下去!”小伙子指着大海上一块模模糊糊的斑点,就在我们船的前方。一座岛。“我们到那儿去!我们在那儿等风暴停息!我们不会死的!那好,现在回到舱里去!”岛就在我们前方,不到两百米。然而它已经将船保护了起来,风不再撞击桅杆。海水在甲板上流淌着,沿着船板,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还有船桅上的风帆,也尽是海水。突然,一切都寂静无声了,只有海潮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响。“那么这是真的,我们都不会死了吗?”问这话的时候我的表情大概很滑稽,以至于那个年轻的水手笑了起来。他很客气地把我往船舷的方向推,这时别的水手也都出现在甲板上,筋疲力竭的样子。在我们头顶上方,天火红火红的。“这座岛叫什么名字?我们是不是已经到意大利了?”那个小伙子只是说:“这是波特克罗斯岛。我们还在法国,小姐。这是波特曼海湾。”于是我回到了船舱里。我又感到了船舱里那种暗淡的气味,那种恐惧和悲哀。我在幽冥中摸索着,找寻着妈妈的身体。“都结束了,我们到波特曼了。这是我们的第一站。”我说着这样的话,仿佛我们是在巡航。我已经筋疲力竭了。于是我自己也在船板上躺了下来。妈妈就在我身边,她把手掌搁在我的额头上。我闭上了服睛。
船停在波特曼海湾前已经一天一夜了,我们什么也不能做。船系着缆绳,慢慢地转着,往这边,然后再往那边。水手正在修理发动机,那工具声在船舱中回响著。尽管船长(那是一个秃头男人,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一个水手)不允许,我还是趁着每一个机会和其他孩子一起往甲板上爬。我很瘦,头发也剪得短短的,我想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男孩。我们一直跑到船尾的那一堆缆绳中。我坐下拉,望着小岛风暴的天空下那黑色的海岸。海滩是那么近,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游到那里。波特曼海湾中,虽然仍然有雨,仍然时不时地刮着狂风,海水却平滑,透明。
年轻的意大利水手在我身边坐下。他一会儿和我说法语,一会儿又说英语,还夹杂着几个意人利单词。他对我说他叫西尔维奥。他递给我一支美国烟。我想抽来着,可是烟有股酸酸甜甜的味道,让我头晕。接着他又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块巧克力来,然后为我扳了一小块。巧克力甜甜的,可同时还有种苦味,我想我从来没有尝过过样的味道。小伙子做这一切的时候静静的,也没有微笑,他监望着舷梯,因为船长会随时从那里下来。“为什么你们不让人们到甲板上去呢?”我问这句话的时候慢慢地,而且盯着他看:“我们在下面很不舒服,都要窒息了,没有光。这是不人道的。”西尔维奥好像是在沉思。然后他说:“船长不愿意,他不愿意让人看到船上有人。这是禁止的。”我说:“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我们只是出发去我们自己的国家。”他神经质地用力吸着他的烟。望着小岛的海岸,那郁郁的森林和白色的小小的海滩。他说:“如果海关的人来了,他们会扣住船,我们就再也走不了了。”他把烟扔进海里,站起身:“现在,您得回到舱里去了。”我招呼过其他孩子,一同回到了船舱里面。船舱里又暗又热。人们说着话,嗡嗡的声音。妈妈拽着我的胳臂,她的眼睛都发狂了。“你干了些什么?你刚才和谁说话了?”在船舱的另一头,人们大声说着话,在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愤怒,或是恐惧。妈妈喃喃低语着:“他们说我们不会再继续走了,他们说我们上当受骗了。我们在这里就会被赶下船。”
整个一天,我们就望着从舷窗透过来的那缕日光,那种灰色的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光。我们看见云朵飘过,遮覆了天空,就像是夜幕降临了一般。渐渐的,人们不再说话了。高处的甲板上,水手也停止了工作。我们听见雨点打在桅杆上噼啪作响。我幻想着我们已经走远了,在宽阔的海面上,在大西洋中间,我和妈妈两个人都向加拿大驶去。以前在圣·马丁的时候,妈妈就想到加拿大去的。我还想得起她谈起加拿大的那场景,那是冬天,我在小房间里等待着,在黑暗中睁着双眼,那雪,那森林,那排沿着没有尽头的小河的木头房子,那飞过的野鹅。现在,我愿意听见这一切。“和我说说加拿大。”妈蚂向我倒倾着,抱着我。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她是太累了,无珐再去想一个并不存在的国家。也许她已经忘记了这切。
夜里,风暴又起来了。海浪许是越过了围着渡特曼海湾的岩岬,敲击着船身,船摇晃着,呻吟着,把所有的人都惊醒了。为了不被抛至船外,我们紧紧抓住船肋。包袱,箱子,还有好些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都滑了出去,撞在船板上。听不到一点说话声,甲板上也设有一丝人的声音,接着谣言很快散布开来了:我们已经被船组抛弃了,现在我们孤零零地被扔在船上。趁着恐惧尚未攫取住众人,有人点亮了一盏防风灯,所有的人都围在灯旁,男人呆在一边,女人和孩子呆在另一边。我看见了被笼在魔幻般的光圈下的这些脸庞,双眼都闪着光。当中有一个人是波兰人,他叫约伯·约埃尔。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有着一头漂亮的黑发,还留着黑色的络腮胡。他坐在灯前,在他面前放着一只用带子绑好的小小的黑色盒子。他背诵着一些奇怪的话语,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他慢慢地吐着那些词,尖尖的,长长的,然而又是那么温和。我想起过去,在圣·马丁那座庙宇的房子里面唱歌的那些声音。从来没有任何的话语给了我这样一种效果,就仿佛是喉头深处的一阵轻颤,仿佛是一种记忆的重现。“他在说什么?”我低声问妈妈。男人和女人都摇晃起来,和着暴风雨中船的摇摆,妈妈也在轻晃着,望着放在地上的那盏灯的光焰。“听好了,现在它就是我们的语言。”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脸。犹太教士的这些词掷地有声,把恐惧,还有死亡都远远地驱逐开去。地板上,那只黑皮盒子散发着奇怪的光芒,似乎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力量在里面。男男女女的声音和着约埃尔的话语,我试着从他们的唇中读出点什么,弄明白点什么。他们在说什么呢?我很想问问牧羊凡雅克,但我不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否则我也许台打断这份和谐,这样恐惧就会重新回到我们中间,再也驱散不去。这些词随海浪一道涌来,咆哮着,翻滚着,那么温和,可是又那么有力,那是希望的词,死亡的词,比世界还要大,比死亡还要有力。那天,船在黎明时分到达阿隆港的时候,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祈祷。现在,我又听到了祈祷的词语,那语言把我带远了,对于我来说,约伯·约埃尔的话仿佛一直在船旦回响着。我不在其外,我不是一个陌路人。是这些词把我带走了,带往另一个世界,带往另一种生活。我知道,现在我明白了,就是约埃尔的这些话会把我们一直带到那里,带到耶路撒冷。即使有风暴,即使我们被抛弃了,我们依然会和这些祈祷的词一起到达耶路撒冷的。
孩子们又睡着了,紧紧地靠着他们的母亲。和着约埃尔话语的那些声音或低沉或清晰,都追随着海浪轻摇的节奏。也许就是这些声音在支配风,支配雨,支配过沉沉黑夜。灯焰也在轻摇,于是灯旁的眼睛也随着它一闪一闪的。在约伯·约埃尔身旁,那只黑色的小匣子闪耀着奇怪的光芒,仿佛话语正是自它而来。
我也重新在船板上躺下了。不再害怕。妈妈的手抚过我的头发,就想从前那样,我听到她的声音在我耳边重复着那些祈祷的词语,尖尖的,温和的。这让我乎息下来,很快我就睡着了。我进入记忆之中,地球上最古老的记忆之中。
这天早上,黎明时分,“七兄弟”号离开波特曼海湾的时候,遭到了海关巡逻艇的检查。风暴之后的大海安静极了,平整极了。船的马达又重新能够发动了,所有的风帆都张开了,船朝着宽阔的海面驶去。我在甲板上,和几个孩子一起,我望着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深深的大海。但是突然,根本还没有时间让人明白点什么的时候,巡逻艇就在那儿了。它那强劲有力的船艏劈浪而来,靠近了我们的船。起初,船长还装作没有明白的样子,“七兄弟”号往一边侧着,继续迎着海浪驶向宽阔的海面。于是海关官员用高音喇叭喊了点什么。没有可能再弄错了。
我望着巡逻艇渐渐向我们靠拢。我的心发了狂似的跳着,我就是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些穿者制服的人影身上调转开去。船长下了命令,意大利水手放下了风帆,马达也停下了。我们的船开始在海上不知所措地漂流。接着,一声令下,我们背转方向前进,重新往海岸驶去。地平线就在我们面前,仍然是模模糊糊的。我们不再往耶路撤冷去了。那些祈祷的词不再把我们带往那里。我们是要击土伦大港,在那儿,我们将被投入监狱。
船舱里,谁电没有说话。人们还是坐在昨天的位置上,仿佛一个个幽灵。大多数孩子还在睡觉,头靠着妈妈的膝盖。其他的孩子都才从甲板上下来,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在船舱的一角,行李旁,防风灯已经灭了。
我们所有人都被关进了军火库顶头的这间空空的大厅里,也许是因为他们不能把我们和其他普通囚犯一道关在单人牢室里。他们发了行军床,还有被子。拿走了我们所有的证件和钱,以及所有有可能被用作武器的东西,甚至女人的毛线针,还有男人的剃胡刀。从高高的栅栏窗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大块光秃秃的空地,上面浇铸的水泥都已开裂,一丛丛野草从裂缝里钻出来,在风中摇晃着。在空地的尽头,有一堵石头墙。如果没有这堵墙,我们就可以看见地中海,就可以幻想着有朝一日再出发离去。在军火库里关了两天后,我是那么渴望见到大海,于是便制定了一项逃跑计划。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因为妈妈会担心的,那样我就会没有勇气再逃跑了。吃午饭的时候,三个持枪的水手从大厅顶头的那个门进来,两个在分配定量的汤水,另一个则按着枪,监视着大家。我成功地走近了那扇门,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有一个水手把盛满了汤的盘子递给我的时候,我故意没有接牢,盘子掉在他的脚上,于是我沿着走廊飞快地跑著,根本不击在意我身后的那些叫喊声。我就这样跑着,用尽了一切力气,我跑得那么快那么轻盈,没有人能追得上我。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通往空地的门。我往自由的空气罩跑去,不停地跑。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我都没有看见阳光了,乍一见到,都有点头晕,我听着自己的心跳,突突的,在我的头颈里,在我的耳朵里。天是一种厚重的蓝,没有一丝云,所有的一切都在清寒的空气里闪着光。我一直跑到那堵石头墙那里,找寻着出口。清寒的空气把我的喉咙和鼻子冻得火辣辣的疼,眼泪都流了出来。有一下,我停了下来朝身后看去。但好像没有人跟着我。那空地依旧空荡荡的,高高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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