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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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城-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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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一雄被造反派拉去参加劳动改造,并不在家。沈秋草的心跳得很凶,死命地止也止不住。她以为自己已将那段时光给淡忘了,殊不知那段时光须臾也不曾离开过她,是教她硬压在心底了。教她料不到的是,压得越紧,那段时光就越是顽强,像种子一样,一旦时机成熟,便要破土而出,伸枝展叶。沈秋草不敢正眼看眼前这个高大的身躯,她强压住心跳,告诉阮大可蒋一雄在参加劳动改造,阮大可哦了一声,站在那里停留有几秒钟,然后说:“那我走了。”说罢转身往外走。就在人已一只脚跨出院门的时候,沈秋草慌乱之间喊了一声:“你——”下面却不知要说什么,那一张脸便红得不能再红。阮大可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将这个女人审视片刻,然后走到她面前,说:“你想说什么?”沈秋草窘得低低地垂下头。阮大可笑道:“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伸出两臂,一把将沈秋草抱在怀里,任凭沈秋草挣扎着,他也不管,只轻轻一用力,就把她抱起来,大步走向卧室…… 
  那段时光,留给沈秋草印象最深的,一是阮大可壮实的身躯,二是他给蒋一雄配的药里每回都有一味奇怪的药——醉枣。她看着那一枚枚深红色的用酒炮制的醉枣,不知有何效用,觉得好奇,曾问过阮大可,阮大可说那东西好,养气活血,又随处可得。此后,沈秋草每当一想起那枣,人就有种微醉的感觉。 
  蒋一雄比沈秋草大二十多岁,因是惯匪出身,养成十分暴烈的性情,人称蒋大马棒。年纪一大脾气更为古怪,精神也不大正常,忽而说总有恶鬼跟在他身后要暗算他,忽而说从结婚那天起,沈秋草心里就一直有个野男人,经常背着他胡搞。他似乎总有一口气闷在心里,又无法发作出来,时间久了,气郁化火,火炼为痰,人就愈发疯癫。儿子蒋白风陪他到省城大医院看过,此后好一阵坏一阵的。对沈秋草,有时候三天五日打骂一回,有时候不打不骂,还捣制当年常用的红伤药为她敷遍身的淤肿。过一阵子忽然又折腾她,头发一绺绺扯下来,夜里还拿玉米芯戳她的下身。这些事邻人们是不知详情的,但他们亲眼见过蒋大马棒驱鬼。蒋大马棒常说的是,他家胡同口有四个恶鬼,每天等在那里要捉拿他,他手里便整日提了一把长柄砍柴刀,每次走过那个胡同口,就挥舞着柴刀嗨嗨地又吼又叫。有一回李雪庸他老爹见了,十分内行地跟人说,那一招一式纯是正宗的少林功夫,而且底子不浅。小城人有的就说,许是蒋大马棒当土匪作了孽,老天要替那些个冤魂讨还公道。也有的说,大约是沈秋草给妨的,看她那模样,细皮嫩肉,悄声慢语,眼睛藏得那么深,多半是要妨男人的。阮红兵极其赞同后一种说法。他整日东游西窜,消息灵通,早就听说过老爹和沈秋草的事,因而他对沈秋草没有好感。有一次他在老爹面前旁敲侧击地说:“爸,我听人说沈秋草妨男人,把老蒋给妨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阮大可当时听了这话,只冲儿子说了两个字:“放屁!”从此以后,阮红兵在老爹面前再不敢说沈秋草半句坏话。 
  当年,阮大可在与沈秋草幽会了几次后,就果断地回了头,不再去见沈秋草了。他跟沈秋草说,老蒋这个人不是等闲之辈,敢作敢为,一旦东窗事发,后果将不可收拾。沈秋草也理解阮大可的决断,因她对老蒋的为人知之甚深。她记住了阮大可说的一句话:“来日方长。” 
  后来,蒋大马棒溺水而死。            
  出事的那天,阮大可正在王绝户家闲谈,忽听外面乱纷纷的,隐隐地有人喊:“看见老蒋没有?”阮大可出去一打听,知道是蒋大马棒出了事。许多人都在找老蒋。阮大可见此情形,长叹一声。他叹的不是蒋一雄,是在叹沈秋草,叹她的红颜薄命。没过一刻钟,蒋大马棒的两个邻居走进来找王绝户,教他给测测,说蒋大马棒从昨晚到现在不见人影,她那女人正到处哭着央人去寻,已将附近的沟沟坎坎找遍了,几口水井也看了,污水沟也看了,没有一点踪影。王绝户听了,并不多问,只长叹一声,便动着手指用小六壬测起来,口中念着一串串没人听得懂的卜歌。测毕,又在心里极快地用六爻排一回,才缓缓地说:“去月明湖找吧。”两个人又问:“是死呢,还是活?”王绝户念了一句爻辞:“无号,终有凶。”便摆摆手教他们去了。看着两个人急匆匆走出院子,阮大可也显得心神不定。很快的,人们在月明湖里找到了尸首。在沈秋草哀哀的哭声里,众人将蒋大马棒的尸首运回来,张罗着殡葬事宜。整个过程,沈秋草泪水一直没断。人们纷纷叹息,想不到,她对老蒋还真重情重意。那天一整天,阮大可都有些发呆。他相跟着大伙儿忙完老蒋的丧事,心里有些悬悬的,就又回到王绝户那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阮大可看着王绝户,神情恍惚地说:“你说说这老蒋,怎么说没这人就没了呢?”王绝户感慨着说:“人呐,功名利禄终归是过眼烟云,一闭眼睛,都是空的。泼命的挣啊,捞啊,攒啊,忙到了儿剩下一堆黄土罢了。”阮大可神色有些凄然地说:“沈秋草怪可怜的,年轻轻就嫁了老蒋,这些年教老蒋给磨得够戗。”王绝户说:“老蒋这一走,竟还是一桩好事。沈秋草解脱了不说,那蒋白风也该大大地出头了。”阮大可疑惑道:“他活着碍他儿子什么了?”王绝户说:“老蒋年轻时杀人不眨眼,他那宅子里我是看过的,满是煞气,压得后代没有出头之日。现在人死了,煞气一散,小蒋将来可是要出人头地了。”阮大可说:“就那小白脸,连个书也念不好,还能怎样?”王绝户慢悠悠地说:“你看吧,小蒋的前程应该错不了的。”阮大可仍然半信半疑。 
  老蒋死后没几年,小蒋却果然渐有起色,很快做到了镇长助理。可那算前程吗?那大约只算个科级罢了。阮大可觉着那不叫前程。但他不好再去问王绝户。 
  然而就在前不久,忽然市里早已离休的老市长来到小城。老市长年约七十上下,神态沉稳,行走迟缓,举手投足之间隐隐透着一种威严与风度。找到镇领导,就问小城有没有个叫蒋一雄的。镇领导说,是有个叫蒋一雄的,都叫他蒋大马棒,解放前当过土匪,杀过许多人。老市长就冲镇领导笑笑,说应该是这个人。就向镇领导回忆起那段经历,说四七年自己在这一带做地下工作时被敌人抓住,半路上碰到一伙土匪,把敌人打散了。他跑出没多远,迎面碰上一个年轻的土匪。那土匪冲他说:“小子,碰上我蒋一雄,算你走运。”看他面黄肌瘦的,土匪蒋一雄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钱塞给他,教他快滚。后来听说快解放时蒋一雄洗手不干回家种田了,就定居在这一带,却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刚刚不久听说就在小城,这才找了来。他说蒋一雄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想找一找这个人。镇领导告诉他,蒋一雄已于前几年疯疯癫癫坠河而死。老市长听了呆愣半天,缓缓地说:“我来晚了。”又问蒋一雄有何后人。镇领导就介绍蒋白风,说如今是镇长助理,便打通了电话。不到半个钟头蒋白风来了。老市长上下看看蒋白风,见他一表人才,黑剑眉下两只眼珠藏得很深,透着说不出的精气神,连连说“像”,又到蒋宅看望了一下沈秋草,便坐车走了。很快地,蒋白风就被任命为副镇长。 
  一时间,蒋家那座青砖大院显得庄严了许多,也神秘了许多。 
  要说蒋家这座青砖大院,在小城也是数得着的。 
  据说还是在民国初期,张作霖手下有一位姓范的高参,此人深通医易,尤精行军用兵之道,又善在群雄之间纵横捭阖,折冲樽俎。张作霖在许多事上都仰仗这位范高参。可就在张大帅鼎盛时期,范高参却忽然不辞而别,隐迹山林了。后来张作霖多方打探,才知道范高参隐居在云峰山下月明湖畔这个小城里。张作霖便派人请了工匠,运来上等砖石木料,为范高参重修宅院。后来又过了十多年,范高参被一位神秘人物三顾茅庐请走,在那个群雄四起的年月里隐于幕后为人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至于那位请他的神秘人物,小城人一直众说纷纭。有说蒋介石的,有说冯玉祥的,有说阎锡山的,还有的更离谱,说那人就是毛泽东。其实都毫无根据。范高参临走时,蒋大马棒的老子买下了这座宅院。谁见谁说这宅子好,可好在哪里,谁也说不清。一个过路的占卜先生曾经看过,说这宅子主出贵人,小城人就都信了。解放前,蒋大马棒的老子已是小城有名的富商,而蒋一雄也曾在这一带呼风唤雨,虽说不是什么大贵人,可也算得一个乱世枭雄。近几年蒋白风渐露头角,如今更是平步青云,将来保不准要做到镇长或副市长的,人们就更相信那占卜先生的话了。 
  王绝户也相过一回蒋家宅院。那次是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蒋大马棒过生日,他备下酒席,前去请王绝户为他测晚年的命数。那天,王绝户走向蒋宅时,抬头细看了看。只见一座清水脊门楼迎面危立,其上却突兀地蹲着一只石鹫,冷森森俯瞰路人。王绝户心中凛然一动。又看左右两侧的粉墙又直又高,便沉吟着沿石砌高台拾级而上。入院门,见院落十分宽阔,花树草木竹石甚是清幽可爱,知道这主人虽是绿林出身,却不可等闲了看。二人饮酒闲谈,如故旧重逢。这蒋大马棒弃刀枪多年,眉宇间的煞气已泯了大半。也谈文论诗,品评古圣今贤,言语间颇有顿挫,令王绝户惊讶不已。饭后,待沈秋草斟过热茶,蒋大马棒就报上生辰八字。王绝户在心里细细排下一卦,闭目凝神之际不觉摇了摇头。蒋大马棒就有些着急,看看王绝户还在沉吟,也不便搅扰,只好耐心地等。王绝户测毕,睁开眼睛,不待蒋大马棒发问,就说:“你这晚年是吉凶参半呀。”啜了口茶,又说:“这凶当应在命主自身,十年后可验。这吉当应在命主后人身上,为小吉之象,可主一方,也该验在十年之后。”当时听了这话,蒋大马棒不免有些惴惴,试探着再问:“那凶又该是如何?”“殒命之凶!”王绝户的口气如石头般坚硬。蒋大马棒倒吸一口冷气。王绝户起身往外走,在屋门外的台阶上停住了,用手向前一指,对身边心神不定的蒋大马棒说:“你再看这院里,正当中花花草草,交叉了两条甬道,又被外面三条甬道围住,凑成一个‘凶’字。”又把手向宅院大门略指了指,说:“你再看那关着的院门,门梁横着一道铁,门槛横着一道铁,两扇门半腰处又横着一道铁,两扇一合,正中竖着一条直缝。奇的是门楼之上那只石鹫,和这三横一竖恰就凑成一个‘主’字。所谓主者,即主宰一方。这一‘凶’一‘主’两个字,正应了那卦象啊。”蒋大马棒在一旁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王绝户走出大门,才追出去塞给他一个早年间掠来的雕龙细瓷鼻烟壶。蒋大马棒出殡那天,王绝户托阮大可把这只鼻烟壶交还给了沈秋草,还教阮大可告诉沈秋草,说十年前那一卦不该请他测的。当时阮大可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王绝户。王绝户懊悔地说,那一卦搅得人家命主整整十年寝食不安,不然,老蒋也许不是这么个死法儿。 
  蒋一雄的死,似乎对沈秋草打击很大,那一年,她陡然苍老许多。老蒋的打骂是没有了,但她所熟悉的那声色,那呼吸,那气味,那令她仰视的威严与气度,也随之一去不返。即便是苦涩的滋味,也总比没有滋味要好得多啊。在她眼里,蒋家这座青砖大院是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了。            
  还好,沈秋草还有个蒋白风。蒋白风孤家寡人一个,白天忙工作,只一早一晚才见得着面,尽管如此,宅院里多少还有些男人气息,沈秋草每天的日子总还算有个盼头。儿子看看二十五六了,却不忙找女朋友,这和他老子太不一样了,有时候,看着样貌文弱的儿子,她由然想起桀骜不驯的老蒋,心中便生出几分冷寂。 
  老蒋在和沈秋草结婚前,已是娶过三房了,据说个个漂亮。漂亮不漂亮沈秋草不知道,她只知道老蒋是一刻也离不得女人的。老蒋打她骂她作践她,无端地污她清白,她从心里惧怕老蒋的暴烈;但每一个夜晚,老蒋将她当作女人对待的时候,那种强悍勇猛和可怕的占有欲又教她刻骨难忘,那气势是君临一切,又是所向披靡的,那痛快淋漓的吼叫在她听来无异于野兽绝望的哀嚎。她喜欢那一刻的老蒋。她一回回深刻地体验着做女人的恐惧与快乐,她甚至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女人能体会到她这种做女人的滋味。那过程当中绝无程式化的刻板与乏味,有的是热昏般的迷醉,是直抵生命最深处的那种疼痛与快乐,是根本无法言喻的生命的狂欢。自老蒋死后,这一切都随着岁月一点点凝成了记忆。这记忆它是闪着光亮的。即使回忆起老蒋瞪着血红的眼睛一声声骂她“婊子”,或者回忆起那张粗硬的铁掌暴怒地落到她脸上,甚至,在回忆起精神失常的老蒋对她实施狂烈的性折磨时,那份记忆的光亮都不曾暗淡过。她还记得,那一年当她见到老蒋尸首,确信这个暴君般的男人已离她而去,她绝望至极,她不能想象,没有了老蒋的她,将怎样做女人。那一刻,她的哭声和眼泪都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在众多惊讶不解的目光中,她哭得无所顾忌,她是将自己做女人的快乐永远地埋葬在了哭声里。 
  她与阮大可也有过真正的男欢女爱。她承认,阮大可也是一个相当优秀的男人,但相形之下,她更不能忘怀老蒋的暴烈与凶悍,如果说阮大可在做爱时还稍稍存有一点理智,那么老蒋则是毫无理智,是以全副生命去搏的。沈秋草辨得出二者之间的高下之分,那不是量的不同,是质的差别。 
  她在人们眼里,总是那么柔弱文静,言谈举止间还带着些羞涩,仿佛就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女人。其实,她是有欲也有求的,只不过她的欲是深埋心底的,她的求也是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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